嶽嬤嬤一邊哭,一邊欣慰道:“小姐可是長本事了,現在也能自己理事……”
虞幼窈反應過來,連忙上前扶起了嶽嬤嬤:“嶽嬤嬤快起來,都是從前我娘身邊服侍的人,可不行這樣大的禮。”
夏桃機靈地搬了圓凳過來,春曉也奉了茶過來。
虞幼窈趕忙招呼大家都坐着說話。
主僕相見,少不得要敘舊。
嶽嬤嬤說了不少關於夫人的事:“……聽說大小姐跟着許嬤嬤學藥理,調香,夫人原來也是喜歡這個,經常搗鼓,夫人還喜歡下棋,卻是個臭棋簍子,偏還是個棋癡,棋品還不大行,輸了贏就耍賴說不算,要重來……”
虞幼窈手裡捧着茶杯仔細聽着。
幾乎能想象到,娘在香房裡調香,認真又專注的模樣,因爲她往常也是這般。
也能想到,娘下棋時悔棋、耍賴,偷棋、鬧小脾氣的模樣兒,因爲她與表哥一道下棋,也是這個樣子。
之前她也納悶兒,她明明學什麼是都快,怎就偏對棋藝沒甚天賦,這會兒卻是知曉了,原是隨了她娘。
心裡頓時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便是隔了陰陽,也與娘產生了一種情感上的共鳴。
說了一會話,嶽嬤嬤顫着手打懷裡取了一封泛黃的信,遞到小姐跟前:“這封信是夫人臨終前交給老奴保管,讓老奴等小姐大一些,就交給小姐……”
虞幼窈呼吸一緊,迫不及待就拿過了嶽嬤嬤手上的信,當場就拆開來瞧,泛黃的紙上,一排排行楷,整潔,工整,顯露出了一絲不苟。
她逐字逐句讀着——
吾兒幼窈親啓:
金秋十月,金菊遍地,忽聞吾兒孕信,喜極而泣,遂呵護備至,唯恐……爲娘,心有三憾,一憾不能常伴吾兒,噓寒問暖,呵護備至;二憾不能庇護吾兒,遮風擋雨;三憾不能教養吾兒,唯恐吾兒失了教養,不能立身,立世,治事,爲人……爲娘死不足惜,萬望吾兒切記,虞府衆人可信,不可盡信;可親,不可盡親;可孝,不可盡孝……你爹寡薄,不可親,疏之遠之;楊氏猛於虎,需避之防之;祖母可親,可近,卻不可過於依賴……長命鎖長伴吾兒,佩鎖如吾伴身側,萬望吾兒珍之,重之,自愛之……
厚厚的一沓封信,足足有幾十頁那麼多,記錄着娘懷上她開始的點點滴滴。
第一次胎動,第一次胎夢,喜歡吃的食物……
漸感身體不支後,對女兒的憂心,對不能親自撫養女兒的愧疚,缺憾……
對女兒的前程安排……
以及最後對女兒的告誡之言!
字字肺腑,句句真心,全是一個母親臨終前,對女兒殷殷不捨的囑託與愛護,虞幼窈頓時淚流滿面。
她哽咽着問:“我娘,臨終之前還說了什麼?”
嶽嬤嬤抹了一把老淚,看了眼四周,小姐跟前的丫頭都懂事得很,知道小姐要與親孃的舊僕說話,都退得遠遠地。
當年夫人臨死之前,拉扯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交代,字字血淚:“虞府不是什麼善地,從上到下,一屋子的算計,虞宗正寡鮮廉恥,薄情寡義,我死後,他定會娶了楊氏女做繼室,定不會善待我的窈窈,老夫人是人老成精,心裡頭盡算計着兒子的前程,便是對嫡長孫女兒,有幾分憐愛之心,可也摻雜了各樣算計,可、可憐我的窈窈,還、還這麼大點,就沒了親孃……”
她跪在夫人跟前,瞧着夫人哆嗦着脣,一邊咳着血,一邊強撐着一口氣,將丁大點大的小姐抱在懷裡,拉開了衣襟餵了小姐最後一口奶。
然後,便要使人將小姐抱了出去。
大約是母女連心,丁點大的小姐,睜着黑不溜瞅的眼睛,可勁地瞧着娘,軟乎乎地小手兒,攥着娘胸前的衣帶子,怎麼也不鬆手。
丫鬟小心地掰開小姐的手,小姐急了,一雙手不停地往夫人眼前揮動,張着嘴“哇啊”就嚎哭,怎麼哄也哄不好。
夫人靠在迎枕上,也是淚流滿面,緊緊攥着她的手:“我、我擬了書信,我名下嫁妝每年三成的盈利,捐給虞氏族裡,二成的盈利便給了府裡,便是瞧着這大筆的銀子,族裡也、也是要善待窈窈幾分,老夫人再、再護上幾分,又、又有謝府照、照看着,你們多照料着,我的窈窈大體是、是能安然長大的……”
她跪在地上,抹着老淚,瞧着大夫人口吐血沫,眼眶瞪得老圓,也是咽不下最後一口氣兒,一字一頓地交代:“若、若是虞府沒得窈窈的容身之地,便、便帶着她、她回、回了謝府,萬、萬不可讓窈、窈叫人欺、欺辱了去。”
嶽嬤嬤泣不成聲了。
安壽堂裡,虞老夫人跪坐在佛堂裡,捻着手上紫檀木七寶佛珠,看着佛龕裡供奉的白玉菩薩,有些恍然。
這還是當年謝氏嫁進虞府頭年,將陪嫁的一塊品相極好的崑崙玉送去了寶寧寺,捐了五萬兩白銀的香油錢,這才請了慧能大師親自出手,將這塊難得的崑崙美玉雕了玉菩薩,開了光。
慧能大師見崑崙玉上有一處,硃砂自生,血蓮天生,默唸了一句佛偈,便用這處雕了一個佛童坐蓮的玉墜子。
謝氏將這尊玉菩薩孝敬給了她。
她見之心喜,就供奉在佛堂裡,每日早晚三柱香。
謝氏臨死之前,將那枚佛童坐蓮玉墜子當着她的面,親手掛到窈窈胸前,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男戴觀音,女戴佛,當年我初嫁虞府未久,慧能大師什麼都不雕,偏就雕了佛童,可見咱們窈窈是個有佛緣的孩子。”
虞老夫人坐在桌邊,謝氏一直看着她,眼睛裡頭黑沉一片,透着一股子瘮人的冷。
她心想着!
謝氏懷窈窈時做過佛夢,窈窈也出生在四月裡頭,正是沐佛月,確實是與佛有緣。
謝氏緊緊地抱着女兒:“這枚玉墜子,經慧能大師開光,是一件難得的佛寶,我死之後,便讓窈窈每日戴着它,”說到這裡,她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老夫人,嘴角血線涌出來,一滴一滴,落在白色的單衣上,暈開了一朵又一朵的血蓮花,觸目驚心:“不要取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