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晨光熹微。
茅屋中,少女迷濛醒轉,習慣性地想要支撐起身,卻驀感口乾舌燥,頭痛欲裂。
“醒了?”
其聲清冽如泉,卻又泠泠動人。
少女一驚,擡眸望去——
對面一個青衫男子正悠然煮茶,姿容俊逸,氣質出塵,雙目上蒙着一條青色緞帶,似乎目不能視物,一頭罕見的白髮恣意披落,不束不冠,宛若銀河瀉地。
“你淋了夜雨渾身溼透,又發了高熱,不用這麼急着起身。”白髮男子意態疏懶地撥弄着茶壺,隨手扔了幾顆青梅進去,微微一笑:“幸而我回來得早,纔沒讓野獸把你吃掉。”
那張覆住雙眼的俊逸面容笑起來宛若冰消雪融,好看得讓人恍惚。
少女怔怔然望着他,不由得出聲問道:“你是神仙嗎?”
白髮男子一怔,脣角隨即勾起了一個極好看的弧度:“我若是神仙,也必會想知道是誰家的小姑娘這般會說話。”
少女聞言,臉上紅了紅,輕聲道:“碧城多謝哥哥相救。”
矇眼的男子依舊微微笑着,並不言語,姿態嫺熟地倒了一大杯熱騰騰的青梅茶,朝着少女走了過去,他的步履從容悠閒,渾不似目不視物之人。
縱然早已是乾渴難耐,碧城卻仍記得先低聲道了謝,才接過茶水慢慢啜飲。白髮男子熟門熟路地在牀邊坐下,聽着她細細的喝茶聲,懶懶地道:“小姑娘膽子倒是不小,如此亂世,竟也敢在深山野林裡獨身亂走。”
他青衫飄逸,言笑晏晏,一頭白髮寂然若雪,渾不似塵世中人。離得近了,又只覺他全身都透着一股藥草的清香,莫名地讓人心安。
碧城小口小口地喝着青梅茶,聞言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道:“家裡人都被反賊殺死,我一個人僥倖逃出來的。”頓了頓,少女垂下了眼眸:“國已不國,戰亂四起,無處不是盜匪流寇,哪裡還管得了許多。”
“小姑娘年紀不大,說話倒是老氣橫秋得很。”白髮男子散漫一笑,搖了搖頭,站起身來:“早飯在那邊的桌子上,你記得吃,我要去後山採藥了。”
碧城聞言一怔,擡眸望去,只見對面的矮桌上放着兩個白瓷蓋碗,還冒着絲絲縷縷的熱氣。而煮茶的火爐旁平整地搭着自己昨日淋得溼透的破衣,隨風微微晃盪着,明顯早就烤乾了。看到破衣,碧城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男子的寬大中衣,頓時臉上有些發燙,但又不願挑明,只得低聲應道:“多謝哥哥了。”
白髮男子雖然看似散漫不羈,心思卻是剔透至極,聞言彷彿完全知曉碧城心中所思所想一般,莞爾一笑解釋道:“失禮失禮,只是你的溼衣不除不行,我又沒有小姑娘的衣衫,只能姑且從權了。”頓了頓,他指了指覆在自己雙目上的青色緞帶道:“我失明已久,不該看的都看不到,你且放心。”
碧城望着那條覆住他雙眼的青色緞帶,一時無言,然而白髮男子卻不待她有什麼言語,徑自轉身出門去了。
待到白髮男子採藥歸來,其時已過午。然而他剛進院子放下青竹盲杖,便聞到了一股飯菜的香氣,同時有少女嬌柔溫婉的聲音響起:“哥哥回來了。”
白髮男子一怔,然後才慢慢卸下了身上的藥簍,同時勾起了一抹慵懶的笑意:“生病不好好躺着出來做什麼?你做飯了?”
院中的少女像是已等了他許久,身上也早已又換回了昨日的破衣爛衫,朝着他斂衽一禮,輕輕地道:“哥哥的救命之恩無以爲報,唯以一飯聊表心意。碧城已經好了大半,不敢再多打擾,特向哥哥告辭。”
白髮男子聞言,頗爲意外,道:“你這小姑娘倒也稀奇,尋常人生了病都巴不得有個地方好好修養幾天,你卻生怕多待片刻。還是說我生得太醜惡,嚇着你了嗯?”
他最後的轉折完全不依常理,碧城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連忙否認:“不,不是的!”遲疑了一下,終於才又低聲續道:“哥哥姿容出塵絕世,哪有半點不好?碧城只是……只是不想給哥哥惹來無妄之災,所以還是早早離去方好。”
“哦?”白髮男子脣角一勾,卻是聽出了蹊蹺:“小小年紀,怎的還把自己當成災星一般?”頓了頓,他彷彿漫不經心地道:“還是說,有什麼惡人,竟要抓一個小姑娘?”
碧城神色一驚,欲言又止,卻終究還是低眸沉默不語。
白髮男子等了一會兒聽不到回答,似笑非笑地道:“看來我猜對了。”頓了頓,他卻似乎並不想繼續刨根問底,而是話鋒陡轉:“這麼急匆匆告辭,接下來有去處嗎?”
柔弱的少女默然望着自己破舊的鞋履,過了一會兒,才輕輕開口道:“接下來的路,碧城自有安排,就不勞哥哥多掛懷了。”
白髮男子聞言,卻是點點頭,風輕雲淡地表示贊同:“很好。你能有這樣的覺悟,以後無人肯幫你一把時,至少就能少難過一些。路終究是你自己的,別人縱是幫得了一時,也不可能幫你一輩子。”
少女無言低眸,神色間卻是平靜的,又朝着他深深地斂衽一禮,便待告辭離去。然而,她還未及邁開步子,白髮男子的聲音便又悠悠響了起來:“但是所謂江湖救急,醫者仁心,你在這裡養好病再走也不遲。”
少女頓時愣住。
白髮男子懶洋洋地續道:“此處荒山野嶺窮鄉僻壤,歷來都屬於流放之地,沒那麼多反賊流寇青眼相加。而且我平日裡總是行善積德,趨吉避凶的本事更是很不錯,應該不至於這麼容易就倒黴被你連累。”
他言語詼諧風趣,卻又似乎處處有理有據,碧城饒是心事重重,也不禁被他逗得露出了一個淺淺的梨渦。
對於一個前途未卜四處漂泊的少女來說,有一個地方可以安心落腳休息幾天,本就是一件誘惑力極大的事情。少女忍不住低眸思量,卻是越想越邁不開步子,最後終是臉紅紅地低聲道:“那……那就多謝哥哥了。”
“那還愣在院子裡做什麼?”白髮男子懶懶一笑,彷彿早料到她的回答一般,悠哉悠哉地循着飯香朝茅屋裡走去:“收工,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