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不知何時陰雲散盡,月色如雪,青衣白髮的男子抱着碧衣的少女,在門檻前坐了整整一夜。少女時不時絮絮低語,晶瑩的小臉深深埋在他胸口,神色蒼白而彷徨,彷彿那是整個世間最後的溫暖。
“哥哥,你知道我爲什麼叫碧城嗎?婆婆說,我不是災星禍星,但也必須得知道,我出生的那一天,碧血染盡建康城的桃花,那些鮮血,全都是因我而流,所以我這輩子都不能忘記。
“我從小在冷宮裡長大,沒有見過父皇,也沒有見過母妃,更沒有封號,連名字都是婆婆給起的。冷宮裡好冷,冬天沒有碳火,夏天沒有竹蓆,所有的女人幾乎都是瘋子,每次她們遇見我,都罵我災星,總是又哭又笑又抓又咬,所以我不敢出門,一看不到婆婆就害怕。
“他們都說婆婆也是瘋子,但是婆婆明明不是,是婆婆把我養大,只有她對我好。她教我念書習字,詩詞歌賦,甚至剪了自己心愛的長髮做琴,教我練習指法,她擅長廚藝,懂得醫藥,繡得一手好刺繡,她把所有她會的東西都一樣一樣教給了我但是我不敢好好學,也害怕都學會,因爲婆婆說她太累了,等我學會了所有的東西,她便會去求個痛快一死。
“後來婆婆死了,再後來城便破了,反賊血洗了皇宮,專殺皇室中人,連幾個月的皇子都不放過。但是沒有人認識我,也沒有人知道我是公主,所以我跟在冷宮的那些瘋女人後面跑了出來,一直跑出了皇宮。我聽婆婆的話,一直朝着西南走,後來聽說有人在搜查唯一一個從皇宮逃出來的公主,就再也不敢在任何地方停留長一點的時間,我害怕他們找到我,更害怕連累了收留我的好心人。
“哥哥,我真的好害怕連累你,我本來就已經害得哥哥受了極刑,還受了十六年的苦,如今卻還要來拖累哥哥,我
“要是沒有我,要是我沒有出生該多好,哥哥你就不會被我害成這樣了,就不會被我害成這樣了”
白髮男子把她輕輕攬在懷中,任她第一次瑟瑟發抖地傾吐盡心中的恐懼與不安,柔聲安慰:“這些你都不需要擔心,因爲剩下的這些就都是我的事了,我自會處理。你只需要知道,婆婆把你教得很好,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你仍然沒有泯滅心中的善意與溫暖,值得日後所有的平安喜樂。這就足夠了。”
碧城緊緊抱着他,輕閉着眼睛,把小臉貼在他的胸口,神色卻比初時安然了許多,良久,她才輕聲道:“哥哥,我現在已經不擔心了。”頓了頓,她才又接着道:“因爲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白髮男子聞言,莞爾一笑,宛若風送流光:“什麼樣的秘密竟能如此安定人心,願聞其詳。”
少女依舊閉着眼睛,卻是忽然輕聲道:“哥哥,你的心跳得好慢。”
白髮男子一怔。
少女卻是神色安然恬靜,輕聲續道:“我的心跳了三百六十五下時,哥哥的心纔會跳一下。”
白髮男子悄悄把心臟的位置從她耳邊錯開一分,不動聲色地道:“或許是你聽錯了。”
“好吧,哥哥,就當是我聽錯了。”少女依舊偎依在他懷中,也不爭辯,甚至主動退了一步:“哥哥天天幾乎不吃飯卻還能活得好好的,也可以當做是我看錯了。”
白髮男子啞然:“”
少女卻徑自接着道:“但是李伯伯的話裡,如果他沒有騙我的話,有一個事實哥哥卻是掩蓋不了的:李伯伯說他年輕時受過哥哥幫助,就算假定那時李伯伯三十歲,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說到此處,碧城睜開了眼睛凝視着他,輕聲道:“可是哥哥就算今日看來,也連二十五歲都沒有。更何況僅僅憑着一面之緣,李伯伯多年後還能一眼認出哥哥,除了說明李伯伯記性好,那就只有一個原因——哥哥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從來都不會變老。”
白髮男子默然良久,才輕嘆了一口氣道:“小姑娘太聰明瞭,真是一點都不好。”
“哥哥本就不似凡人。”如練的月色下,碧衣少女把臉貼在白髮男子的胸口,出神地回想着大半月前的初遇:“所以我初見哥哥時,纔會把哥哥當成神仙。”
白髮男子嘆了口氣道:“那你怎麼不想想,也許我其實是個老妖怪呢?只想着怎麼把聰明小姑娘的心肝給騙走吃掉。”
“哥哥怎麼可能是妖怪?”碧城卻是微微笑了起來,眼眸清澈,神色認真,望着他輕聲道:“就算哥哥真的是妖怪,若是我的心肝能換回哥哥的眼睛,我也心甘情願。”
“真是傻話”白髮男子搖頭嘆氣,拍拍她的手示意安撫,溫言道:“哪有什麼東西能比你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我當年救下你,可不是爲了讓你獻上自己的心肝給我當下酒菜的。”
碧城吸吸發酸的鼻子,望着他俊逸出塵的輪廓,忍不住擡手去觸碰他被青色緞帶覆住的眉眼,眼眸中溢滿了悲傷與不解:“但是,哥哥是神仙啊爲什麼,爲什麼都這麼多年了,卻還是不好,還是會疼”
白髮男子任她顫抖的指尖在自己的眉眼上輕輕描摹遊走,終是輕輕嘆了口氣,擡手解下了覆眼的緞帶——
如水的月光下,他青衫深沉,白髮如銀河瀉地,面容沉靜安然,輪廓極好看的眼睛竟第一次微微睜開了,纖長的羽睫下彷彿有寶石在瑩瑩閃光。
碧城頓時驚喜道:“哥哥,原來你的眼睛已經好了!”然而,她的話剛盡,白髮男子卻溫言否認了:“不,還沒有。你現在看到的,是月螢石。”
“月螢石石頭?!”碧城震驚之下,怔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仔細看去,這才發現那纖長的羽睫下,並不似尋常人一般黑白分明,只有一片瑩黑。就好似一個人只有黑瞳而無眼白一樣詭異,直看得碧城心尖一顫。
“對,是一種玉石。”白髮男子的聲音依舊清冽而溫和,沒有一絲波瀾,宛若月下的靜影沉璧。他長長的睫毛重又垂落下來,遮掩了那瑩瑩閃光卻顯得詭異可怖的寶石,閉目柔聲道:“不過你不要害怕,我一直閉眼覆目,就是不希望嚇到你。現在我只是想告訴你,這種月螢石,只需經過三生歲月,便可以吸斂精華化成人目,我如今行醫救世,也便是爲了給月螢石積聚靈氣善緣。”
然而言畢之後,卻久久沒有聽到碧城的反應,白髮男子沉默了一會兒,終歸還是率先打破了寂靜,輕聲道:“真是抱歉得很了,看來還是嚇到你了”話未說完,他便已擡手,欲重新系上那覆目的青色緞帶。
碧城此時終於回過神來,着急之下一把抓住了他清瘦的手腕,又慌忙鬆開,急急紅着臉解釋道:“不不不,哥哥,我不害怕,也沒有被嚇到的。我只是剛剛聽了哥哥的話,有些地方還是沒想明白,跑神了”
白髮男子被她抓得一怔,片刻之後,脣角卻終於還是勾起了一個極好看的弧度,把玩着手中的青色緞帶,低眸淺笑:“聰明的小姑娘又是發現我什麼秘密了?願聞其詳。”
碧城紅着臉,小聲道:“我不明白,哥哥明明是神仙,爲什麼當時受刑的時候不直接飛走,或者直接用法力把我救走,非要去受這般大的苦楚”
“因爲十六年前,我還不是神仙,頂多算是有道行的修仙者。”白髮男子聞言莞爾,拍拍她的腦袋,意態疏懶地一笑,掩盡天下風流,柔聲道:“我當年本就是入紅塵渡劫,不渡劫就無法成仙,而你因機緣巧合恰好成了我的劫數。現如今的一切都是劫數使然,也是修行所需,而三生歲月如今於我來說亦不過彈指,所以無論如何你也無需再愧疚自責。”
“一生爲一輪迴,一輪迴乃一甲子,一甲子六十載,三生歲月,也就是,一百八十年後了”碧城在心中算清了時間,怔然良久,卻越想越是傷心,吸吸發酸的鼻子,眼淚終是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直往下掉:“但是對碧城來說,一百年卻已經真的好漫長。要是在我活着的時候哥哥就能看見,那該有多好。只希望到了一百多年後,哥哥的眼睛好了,還能偶爾想起我,可以去我的孤墳上看一眼,給我燒一點紙錢,然後陪我說一小會兒話。那麼我縱然是已經死了好多年,也會覺得好開心的。”
白髮男子啞然,只覺自己在哄小姑娘開心的事情上真是不得要領,總是越哄越糟糕,終是不禁嘆了口氣道:“好好的,怎麼就能想到讓我去給你燒紙上墳呢?唉看來到底還是怨我修仙的資質太差,總不開竅,我師父當年也許就是太看不過眼,纔會打發我入紅塵渡劫。哪知好不容易渡劫成仙了,卻讓幫我渡劫的小姑娘揹負了這麼大的心結。我師父若是知我這麼不成器,只怕定是要引道天雷劈了我。”
碧城抽抽噎噎地道:“哥哥的師父也是神仙麼?那我去求他不要劈哥哥。”
白髮男子愣了一下,才道:“我師父他的資質好像還不如我,三國末年就作古了,現如今只怕已是劈我不成。”頓了頓,他卻是嘆了口氣:“只是那時我年少狂妄,不肯聽他遺言,硬生生拖了二百多年徒勞無功才肯入紅塵渡劫,不然也不會這麼惹哭小姑娘了。”
碧城抽抽噎噎抹着眼淚道:“我不是個好劫,差點把哥哥渡死了。還害得哥哥倒黴,成仙了也要一百八十年都看不見。”
白髮男子頓時只覺哭笑不得:“劫數豈還能有好壞之分的?若是真要論好壞,你已經簡直是不能再好。你要知道,有的修仙者碰到的天劫,若是渡不過,後果可是魂飛魄散永不超生的。”
碧城抽抽搭搭地道:“真的嗎?我真的還算是好的嗎?”
“那是自然。”白髮男子嘆了口氣道:“何止算是好的,我遇到了你,簡直是三生有幸。唉你哭了整整一夜,我聽着都渴了。你要不要先喝杯水,休息一會兒再接着哭?”
此刻天已大明,而碧城的眼睛已經腫的像個桃子。少女聞言抹抹眼淚,卻是抽抽搭搭地回答他道:“我哭完了,去給哥哥倒水。”
白髮男子又嘆了口氣,糾正她:“不是給我,是你。”
碧城卻吸吸哭紅的鼻子,小聲道:“我不渴,我還能哭很久。”
“那好吧,給我。”白髮男子已是沒有辦法再嘆氣:“只要你不哭,我能喝一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