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
吉時已到,一行送嫁的車馬緩緩離開了青閬鎮,順着山路朝着青田鄉的方向遠去。一路上卻扇吹奏,鞭炮不絕,新娘乘坐的花輿亦是裝飾多多,顯然出自嶺南少見的殷實之家。
然而行不多時,前面的車伕驚呼一聲,竟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迎親的喜娘正在後面箱中取一掛新的鞭炮,聞聲詫異,當即便要斥責車伕偷懶。然而待得她叉着腰氣勢洶洶地走上前來,卻是硬生生倒吸了一口涼氣——
前方二十餘騎鐵甲森寒的軍士無聲駐馬肅立,無形中散發的殺意直壓迫得人喘不過氣來。而爲首的一人銀盔白馬,雪袍□□,意態從容地微微一笑:“我道是爲何鞭炮喧天,原來是今日有佳人出嫁。”
而他雖脣角上揚,眼睛卻是不笑的,每一瞬的眼神,都像是一記冷冷的刀鋒,直寒到人的心底裡去。
無視車伕和喜娘瞬間蒼白如紙的神色,銀盔白馬的年輕人接着淡淡地道:“只不過抱歉得很,我卻必須要看看車裡的新娘,是不是我要抓的一個姑娘。”
喜娘不敢擡眼,卻也不敢阻止,半響才低着頭顫着聲音道:“車車裡面是青閬鎮里長的女兒。”
那羅延依舊淡淡地道:“是不是里長的女兒,要看過才知道。”
而就在這時,花輿的花簾卻被裡面的新娘直接掀開了,一個一身玄色吉服的少女跪坐在花輿中,面上淚痕闌干,眼神灰暗無神,此刻面無表情地直視着他,竟是沒有一絲害怕。
那羅延一怔,隨即卻是從容地微微一禮道:“既然不是,那便給小姐賠罪了。”然而言畢,他卻是用洗銀槍穩穩挑出一幅畫像,直送到了少女眼前,依舊是隻離少女眉心一分的位置,語氣耐心而禮貌:“然後敢問小姐一句,可否見過這畫中的姑娘?”
玄色吉服的少女一直眼若死灰,彷彿一個沒有感情的被抽去了精魄的木偶,然而她死灰一般的目光落在畫像上時,神色卻是彷彿被灼痛般明顯一震,豁然擡眸。
那羅延眸中刀鋒般的雪色一閃,挑眉笑道:“小姐見過?”
阿桂死死盯着畫像上眉目盈盈的少女,死灰般的眼睛卻是閃現出了一種奇異的光芒,擡眸直視着那羅延刀鋒一般的眼睛,竟是微微笑了起來:“當然見過。”
那羅延身後的黑甲將軍聞言,頓時露出了一種按捺不住的狂喜神色,激動地開口:“少主”而他不過剛出口兩個字,卻被那羅延一個閒適隨意的手勢噤了聲——
銀盔雪袍的年輕人冷靜得可怕,眉眼冰冷,脣邊帶笑,手中的洗銀槍依舊穩穩地對準阿桂的眉心,從頭到尾不曾顫動過半分:“那麼敢問小姐可否知道,畫中的姑娘在哪裡?”
阿桂轉頭,擡起了手。她的手黯淡粗糙,帶着常年推藥碾留下的老繭,語氣平靜地指向了一個方向:“那裡。”
順着她指的方向,青黛色的山脈連綿隱約,有薄霧繚繞不散,宛若閬苑仙境。
那羅延望着青閬山,微微眯了眯眼。
“小姐可確定麼?”半晌,他緩緩地收了洗銀槍,擦拭着閃着銀芒的槍尖,語氣依舊從容不迫,斯文有禮,彷彿好心提醒一般又續了一句:“如果小姐記錯了,那就讓人失望得很了。”
阿桂卻是聞言冷笑:“她若是不在那裡,你只管殺了我好了。”
“很好。”那羅延淡淡地道:“那就麻煩小姐,隨我走一趟。而若是人不在那裡,也無須小姐賠命,小姐屈尊充入軍妓也便是了。”
言畢,他持槍調轉馬頭,環視了一下身邊鐵甲森寒的二十餘騎,沉聲下令道:“所有人隨韓副將包圍青閬鎮,見我煙花號令。若有敢擅自出入者,殺無赦。”
青閬山。
小院。
碧桃自從最開初孵出了那一窩毛絨絨的小雞,便再也沒有下過一個蛋,每日裡領着一羣雞在院中咯咯撒歡。而碧城坐在屋門口光線充足的地方,正一針一線地給手中的冬衣繡雲邊。
雖明知白髮男子是神仙之體不畏寒暑,碧城卻仍是堅持也爲他做了冬衣。而白髮男子幾乎事事都依她去,不僅陪她挑了衣料,更是日日幫她縷好第二日要用的絲線,他雖看不見,觸感卻是很好,棉麻絲葛一碰便知,接線時從未出過差錯,而帶顏色的綵線就直接縷順後交給碧城,待碧城分揀好他再接起。如此這般的事情多了,兩個人配合得是愈發默契,又兼之碧城性格安靜柔順,並不似阿桂那般總是咄咄逼人,在藥店幫忙久了,竟是讓鎮民都很快接納了她,並不似最開初那般總再當她是外鄉人。
碧城繡完了一副雲邊,小心地把針尖插好才放下。上次她繡完衣領隨意把針在衣服上一插,白髮男子不小心碰到,指尖竟是被狠狠紮了一下,雖然當即便癒合了,卻還是讓碧城自責了許久。此時天色還早,碧城想起自己燉的魚粥,便站起身來,準備去竈房查看一下,然而她一擡眸望向前方,卻是不禁愣住了——
院外不遠處,一個素衣雪袍的俊秀年輕人手中把玩着一串如瑪瑙般剔透晶瑩的佛珠,不知已是出現了多久,正望着她微微一笑。
而他雖然脣邊帶笑,那雙好看的鳳眼卻是不笑的,刀鋒一般玩味地望着她,沒有任何溫度。
“公主殿下倒是讓我一番好找。”那羅延從容不迫地稽手一禮,悠悠緩緩地道:“大都督陳霸先座下,柱國大將軍楊忠之子那羅延,參見前樑公主。”
碧城的臉色瞬間蒼白起來,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道:“我不認得你。”而這時,她才彷彿忽然想起來什麼一般,又有些難以置信地往後退了兩步。
“公主殿下是在吃驚,我爲什麼能看到你麼?”那羅延似笑非笑,一語道破她心中的疑惑,把玩着手中玲瓏剔透的佛珠,輕描淡寫地道:“這說來倒是湊巧的很。我從小在寺廟中長大,寺裡的跋陀祖師嫌我殺氣太重,特地贈了我這串佛珠消煞。而這佛珠倒的確是個靈物,不僅幫我遮掩了殺氣,還讓我看到了這個隱跡結界。不然,縱是有這位小姐的指引,只怕也找不到公主殿下了。”
而直到此時,碧城才注意到那羅延身後不遠處,阿桂一身出嫁的玄色吉服,昏迷在地上。
碧城怔住。
那羅延淡淡地道:“還請公主殿下隨我移駕建康。大都督感念前朝哀血,必會善待公主。”
碧城神色慘然,不住後退,卻覺如墜萬丈深淵,沒有任何依憑:“我蕭氏皇族在城破之日已被葛榮屠戮殆盡,我不過是皇族棄女,根本不是什麼公主,你們自去取這天下,又何必非要尋我!”
那羅延根本不爲所動,風輕雲淡地道:“然而抱歉得很,要取這天下,有一件事,卻是非公主不可。所以無論如何,公主今日也要跟我走,還請公主殿下出結界。”
碧城原本因爲驚懼心懷激盪,根本無法多做思考,然而聽了他最後一句話,心中竟是恢復了一絲清明,忽然想起白髮男子以前設此結界時曾告訴過她的話:除非她自願出結界,否則外人與兇獸皆無法進入傷害到她。
原來,這個人縱是有佛珠在手,也是進不來的。
想明白了這一點,碧城不禁心下稍安,心中更是彷彿有了底氣,好似白髮男子已經回來了一樣。
碧城咬脣望着那羅延道:“我不走。”
那羅延望着少女紅着眼圈強作鎮定的樣子,卻是笑了:“只是這卻由不得公主。”
言畢,他從懷中取出了兩支精緻的煙花,一綠一紅,從容地道:“紅色的這支菸花代表‘殺’,綠色的這支菸花代表‘止’。”言及此處,他卻是頓了頓,玩味地看向碧城:“公主想選哪一支?”
碧城怔怔然地問道:“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公主今日若是跟我走,那便是選‘止’;若是不跟我走,那便是選‘殺’。”那羅延神色淡淡地解釋,眸光卻是冰冷如刀,彷彿要把人的魂魄切成碎片:“整個青閬鎮或生或死,全在公主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