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青閬鎮。
李郎中白天在藥鋪中一直未等到白髮男子歸來, 以爲他還耽擱在趙寡婦家救人,而里長家的筵席已經快要結束,便只好備了兩份賀禮獨自去了里長家。
他年逾花甲, 又是獨居, 今晨雖是因周大娘帶來的消息着實提心吊膽了一把, 但一日過去了, 看來倒也是平靜無事。此刻吹熄了油燈, 他捶捶有些僵硬的腰,便正要早早上牀睡覺。
而就在這時,他背後一縷奇異的清風拂過, 黑暗中竟是忽然出現了一個輪廓清雋的人影。而那個人影當即開口,低聲喚他:“李掌櫃。”
李郎中嚇了一大跳, 以爲遇鬼, 然而那清冽溫和的聲音聽着卻是極爲熟悉。他戰戰兢兢地回頭一瞧, 卻發現那鬼青衫深沉,一頭如瀑的白髮在月色下宛若銀河瀉地, 登時便驚呼道:“先先生!”
認出了面前鬼的身份,他稍微寬了心,然而立刻卻又更是驚懼不已,以爲白髮男子在趙寡婦家診治時遭了不幸,亡魂不甘遂踏月歸來, 顫聲道:“這這先生英魂還有什麼心願未了, 儘可儘可說與學生知曉”
對面的鬼魂聞言, 卻似乎苦笑起來:“我”然而話到脣邊, 諸般種種千頭萬緒, 他卻不知如何說起。
良久,他才微微嘆了口氣道:“李掌櫃莫要害怕, 我不是鬼。”而言畢,他輕輕一揮手,屋中的油燈當即火苗一閃,慢慢亮了起來。
昏暗的燈光下,他的影子清晰可見,依舊是如素日般一襲青衫飄逸,宛若神仙。只是此刻他清雋的面容上卻是沒有那慣常的覆目的緞帶,形狀極好看的眼眸緊閉着,映出羽睫纖長。
李郎中望着他燈火下清晰可見的影子,總算是相信了他不是鬼。而安下心來的同時,畢竟年歲大了閱歷深廣,前塵往事歷歷在目,竟是慢慢理出了頭緒,抹了一把額頭上的細汗,緩緩道:“唉其實學生心裡也是多少有數的先生只怕不是凡人吧?當年學生流落建康,先生救我時看上去也不過是二十來歲,如今悠悠三十多載過去,先生除了眼睛遭了刑,形容卻是未曾有絲毫變化,還是當年二十多歲的模樣。先生久居深山,鎮上其他人也未曾多注意這點,只道是先生保養得宜,但是學生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又與先生有此前緣牽扯,此中異常,多少也是有感覺的。”
而言畢,李郎中卻是又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禮,緩緩地道:“今夜先生現了真身,想必是有要事與學生吩咐。學生雖老邁不才,卻也願爲先生分憂解難。”
白髮男子聞言觸動,神色卻是看不分明,默然片刻,亦是朝他微微一禮,輕聲道:“我非是有意相瞞,多謝掌櫃體諒。今夜貿然驚擾,實乃我修行有虧,失了分寸所致,日後必當賠罪。”頓了頓,他猶豫了一下,卻還是輕輕取出了一方碧色的絲帕,緩緩地低聲道:“若是不妨事的話,掌櫃可否幫我看看,這絲帕上面是否有字。我實在是無人可相問,才冒昧前來驚擾。”
明明滅滅的燈火下,他閉目垂睫,容色依舊沉靜如雪,宛若不驚輕塵的神祇。而手中的絲帕上,卻有乾涸的血跡淋漓縱橫,儼然是一幅血書。
“這”李郎中吃了一驚,然而望着白髮男子的神色,卻也是不敢再多問,忙接過血書湊到油燈下細看,一字一字唸了出來:
“參商永繼,琴瑟無期。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而那鮮血淋漓的字跡娟秀中透着絕望,明顯是出自女子手筆。
李郎中唸完怔了一會兒,忽然便意識到了什麼,指着血書驚道:“這這難道是碧城姑娘寫的?!那碧城姑娘她”
而白髮男子怔怔然地重複着那四句話,良久之後,卻是不禁苦笑,神色間只餘倦意深深:“我不知道。但她若是真心主動離去,必不會留下這般的話語。”
李郎中不解。
白髮男子神色平靜地向李郎中敘述了碧城的身世以及成仙的前緣因果,而那些山河慘烈的舊事在他清淡的語氣中,彷彿早已被歲月抽去了骨血,一縷幽魂般遊蕩在紅塵的脣齒間。
“原來如此。”聽完了這些他以前並不知道的另一層前塵往事,李郎中良久回不過神來,然而片刻的寂靜後,他卻是忍不住道:“先生既是神仙,通曉陰陽術法,想必去救碧城姑娘也不是什麼難事,何不算算碧城姑娘此刻在哪裡。就算碧城姑娘被抓走了,此刻再快只怕應該也還沒有出嶺南,先生此刻去追,大概還是趕得上的。”
白髮男子聞言,寂靜了片刻,卻終於還是輕輕搖了搖頭,坦言道:“我不能離開青閬附近,否則契約毀去,此地無幸。而就算我把月螢石還回解約,它們被我煉化了十六年,早已不復初時,若要恢復靈石原狀,至少也要三年方可。”頓了頓,他擡起指尖輕輕觸碰着自己緊閉的眼眸,聲音依舊溫和平靜,卻也帶着一絲難言的情緒:“我被剜去雙眼,天眼亦毀,已經無法再得窺陰陽天道,探知吉凶命數。若是我能測知,今日也必不會放她一人在山中。”
李郎中出神良久,半晌才道:“若是先生當年和皇帝服個軟,或者不管那樁齷齪事,也便不會受那剜眼的極刑,今日也便能救碧城姑娘了”然而言畢,他卻纔發覺這根本便是虛妄之言:若是白髮男子當初不管不堅持,碧城只怕早已死在了十六年前,又何談今日的相救。
因果纏繞不休又環環相扣,這竟是個死結。
李郎中思前想後,只覺命運冷酷,直扼咽喉,不禁聲聲嘆息:“唉這真是劫數,劫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