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月色如水。
白髮男子緩緩行在青閬山蜿蜒曲折的山路上。這條路他已走了十六年, 縱然是不帶盲杖,也早已是熟悉到了極點。
儘管已經成仙,他卻仍保持了昔年紅塵渡劫時養成的習慣, 甚少使用法術。時光漫漫, 他的耐心卻也很好, 行醫採藥, 灑掃煮茶, 雖然看不見,但一樣一樣慢慢做來,倒也從不寂寞。
而上一次如今日這般藉着仙法倏忽來去, 已不知是多久遠之前的事情了。
天邊不知何時烏雲掩月,從眼眸處又開始隱隱作痛, 這是下雨的先兆, 而他依舊神色清淡地緩緩行在山路上, 青衫隱隱,白髮如瀑, 彷彿並不願意去理會。
堪堪行至隱跡結界附近時,頭痛已如針扎,而就在這時,他驀然聽到前方有少女驚喜的聲音:“君大哥!”
他一怔:“阿桂?”
阿桂從日暮等到天將微明,此刻終於如願見到他, 竟是激動得要哽咽出聲, 慌忙拍拍裙子走上前來, 顫聲道:“是我, 君大哥。我我”頓了頓, 她卻是神色奇異地變了數變,低聲哀哀地道:“君大哥, 我好冷,也好餓,可不可以去你家裡喝口水。”
白髮男子緩緩深吸了一口氣,忍住近乎肆虐一般的頭痛,並不問緣由,依舊溫言低聲道:“好。天黑小心,你隨我來。”
阿桂頓時驚喜不已,當即應聲跟在他身後。數年裡她曾無數次上山來尋他的住處,幻想着能給他洗衣做飯,然而每次都是到了此處便失了方向,縱然暗中跟蹤也是枉然。此刻聽他同意帶自己回家,簡直欣喜若狂,絲毫未曾留意到他聲音中那一絲的沙啞。
隨他走了短短一段路,前方便現出一個小院的輪廓來,如此好找倒是讓阿桂心中頗爲奇異,然而她狂喜之下卻顧不得深究。白髮男子推門而入,院中其他雞都睡了,只有碧桃頓時咯咯叫了起來,撲扇着翅膀繞着他撒歡。而阿桂看見咯咯叫的碧桃,頓時眼睛一亮,而碧桃又被養得絲毫不怕人,呆頭呆腦地打量着阿桂,冷不防一把便被阿桂拎着翅膀抄了起來。
阿桂也不管自己一身繁瑣華麗的吉服,熟練地掂了掂碧桃的斤兩,朝着白髮男子欣喜地道:“君大哥,我給你熬鍋雞湯吧。你出診這麼晚纔回來,臉色都有些發白了,肯定累壞了,正好補補。”
而碧桃彷彿聽懂了她的話,此刻拼命地掙扎,咯咯叫得悽慘無比。
“碧城不在,不要殺它。”白髮男子的聲音有些疲憊,但語氣依舊溫和平靜,亦聽不出任何喜怒,徑自緩緩地朝屋中走去:“我去給你倒杯水。”
阿桂聽到“碧城”二字,神色黯了黯,咬咬脣,終於還是手一甩,把碧桃扔到了一邊,跟了進去。
此時天邊已然透出光亮,藉着濛濛的晨光,阿桂默默打量着屋中的一切——屋中陳設倒是十分簡單,但卻明顯被人靜心打理過,正中的桌上擺着一個竹篾編的花瓶,插着數枝幽香隱隱的梅花,顯得格外清新雅緻。而屋中深處相對支了兩張牀,其中一張牀邊擺着簡易的妝臺,妝臺上放着銅鏡木梳針線匣,還有幾樣釵環,都是簡單素雅的款式,明顯是屬於碧城的。
紅泥茶爐中碳火未滅,白髮男子取下茶壺,爲阿桂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清茶。茶水是瑩瑩的碧色,散發着青梅獨有的冷香,那種清冽甘甜的滋味直讓阿桂恍惚了許久。
白髮男子閉目垂睫,默然無聲,而阿桂心中百感交集,望着他清雋蒼白的面容,卻是不知從何說起。好不容易喝完了茶水,阿桂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君大哥”
而白髮男子卻緩緩站起身來,輕聲打斷了她的話:“天應該已經亮了,我送你出去。”
阿桂愕然。
片刻壓抑的沉默之後,一身玄色吉服的少女終於忍不住狠狠摔了手中的青瓷杯子,發泄般朝他嘶聲道:“我到底是哪裡比不上她?!這麼多年了,君大哥,她在這裡從春住到冬,我卻連多留一會兒的資格都沒有!”
而白髮男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片刻之後,才依舊緩緩地啞聲道:“抱歉,阿桂,我沒法告訴你原因,但是你現在必須要出去。”
他素來溫和平易,從未用如此不留餘地的語氣命令過她,哪怕是以前明確拒絕她的愛慕,語氣都是委婉溫和的。
阿桂登時紅了眼眶,不顧一切地咬着牙恨聲狠狠道:“什麼沒法告訴我原因,不就是因爲她是逃犯麼!君大哥你這般窩藏她,若不是我發現,她終有一天要害死所有人!”
此刻驟雨忽至,而白髮男子聞言怔然良久,最終卻是默然邁出門外,半蹲下去,冒雨摸索着收拾青瓷杯的碎片。他的面容蒼白如雪,而兩行漆黑的血淚從他緊閉的雙目中蜿蜒而下,詭異可怖又觸目驚心。
阿桂頓時一聲驚叫,恐懼地後退了兩步。
白髮男子聽見那聲驚叫,這才彷彿意識到了什麼,擡手隨意用衣袖擦了擦眼睛,面無表情地開口道:“抱歉。”
而就在他用衣袖擦眼睛的那一瞬間,阿桂清楚地看到,那雙微微睜開的眼眸竟如惡鬼一般瑩黑一片,沒有瞳仁,映着不斷流出的黑色血淚,宛若地獄中的妖鬼。
阿桂面無血色地喃喃道:“魔鬼魔鬼”隨即卻是又驚懼地尖叫了一聲,逃命一般瘋狂地跑出門去,消失在結界外。
白髮男子蒼白清雋的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卻是終於支持不住,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而就在驟雨初落時,迅速遠離嶺南的一輛馬車中,碧衣的清秀少女怔怔然望着天地間蒼茫的雨幕,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