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八章 棄生(二)

儘管是度日如年,時間還是一天天地過去,張賢的病情已然大有好轉,早已經停止了咳嗽,胸口的鬱悶也隨之減緩,而真正的鬱悶已經不存在於身體,卻是存在於他的內心。

與其說是鬱悶,倒不如說是焦慮!

馬林醫生已然停止了對張賢的用藥,張賢想要馬上出院,但是卻被於長樂勸阻,在他看來,此時張賢的身體雖然一天天的康健,但是國民黨卻已然是病入膏肓,已經達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

“賢哥,你這個時候出院,這不是自己去找死嗎?此時淮北的戰事已經不可能逆轉了,我們國軍的失敗看來只是遲早的事!”於長樂如此毫無隱晦地告訴他。

“正因爲如此,所以我纔要馬上出院!”張賢卻十分堅決,對着他道:“長樂,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是作爲了一軍人,我的兄弟還在前線打仗,而我這個做師長的怎麼能夠臨危退縮呢?”

於長樂怔了怔,他十分了解張賢的爲人,知道這是一個從不畏懼的人,越是困難越會迎難而上,當初他與張賢一起參加過湘西會戰,那個時候張賢還是一個團長,但是對他的作風他已然折服。當下,他想了想,十分清晰地告訴他:“賢哥,我知道你此時急迫的心情,但是,你認真地想一想,你們胡長官爲什麼會在你們十八軍最需要你的時候,單單把你從雙堆集帶了出來?難道就是爲了給你治病嗎?”

張賢沉默了,他當然知道胡從俊對自己的好意,治病其實只是一個藉口而已,就算是自己沒有得病,或許胡從俊也會找別的理由把自己帶出來,因爲他知道那裡的兇險,胡從俊對這場大戰已然失去了必勝的信心,他是爲了想要保存一部分土木系的骨幹!

“我知道胡長官對我的好意,但是我卻不能夠接受!”張賢悠悠地告訴自己的同學:“長樂,你知道嗎?如果失去了我的部隊,失去了我的那些生死與共的弟兄,就算是留下了我這麼一個人還存活在天地之間,那時我也就成爲了一具只知道吃飯睡覺的行屍走肉!我寧願戰死沙場,也不要這麼地活着!”

於長樂無言以對,他非常清楚張賢此時的心情。他略爲思索了一下,卻是反問着他:“賢哥,就算你想要重回戰場,你又怎麼回去?”

張賢怔了一下,馬上道:“當然還是坐飛機回去!”

於長樂卻是搖了搖頭,很是肯定地道:“賢哥呀,你以爲你是誰呀?你跟胡長官是不能比的!如今空軍每日裡都忙得不可開交,不可能專門爲你這麼一個小師長而單獨地飛行一次,除非你有總統的手喻,或者是國防部的特令!”

張賢愣住了,於長樂說得這個問題的確是一個問題,就算他想要再回雙堆集,除了乘機前往還哪有其他的路徑可尋?上一次他能乘機出來,完全是因爲胡從俊的緣故,這一次要想回轉雙堆集,如果沒有胡從俊的搭載,要想讓空軍專門爲他出動專機,這根本是辦不到的事!

見到張賢平靜了下來,於長樂連忙勸解着:“賢哥呀,你還是好好地先養病吧,我問過了馬林醫生,他說你的病雖然已經好轉,但是最好還是留下來好好觀察一下。再說,到今天你才住進來七天,也就剛剛一個禮拜,你這種病需要養的,怎麼也要十天半個月才能出院!”

張賢默然無語,想了一下,擡起頭問着自己的同學:“長樂,你還有胡長官的消息嗎?”

於長樂眼光閃動了一下,稍作遲疑,馬上搖了搖頭,告訴他:“胡長官從三號去了雙堆集,便再也沒有回來過,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張賢點了點頭,卻懇求着:“長樂,如果他再回來的時候,你一定要告訴我!”

於長樂自然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敷衍似的點了點頭。

“雙堆集那邊還有什麼消息嗎?”張賢追問着他。

“有倒是有!”於長樂道,同時又道:“只是你最好不要知道的好,免得知道了你又睡不着覺!”

“你以爲我現在就能睡得着覺嗎?”張賢反問着,從牀上起身,披着病號服,穿着棉拖鞋走到了窗前,拉開了這扇大窗戶前的簾子,此時的屋外一片得黑暗,江南的冬夜比北方還要寒冷,一絲絲地細雨打在靜靜地玻璃窗上,隔着這塊玻璃,外面已然是一個冰冷難捱的世界了,不知道這一晚,南京城又會多出多少懷着美夢飄離軀體的靈魂!

於長樂猶豫了一下,終於點了點頭,告訴他:“今天國防部收到了黃維的一份急電,是我親手承報給蔣總統的!”

“哦,那電文上都說了些什麼?”張賢連忙轉回身,急切地問道。

於長樂道:“我記得那份電文,上面寫的是:竟日慘戰,糧彈盡絕,過去幾日所投之糧不足所需十分之一,彈不足三分之一,官兵日食一餐尚不能飽,須急速空投以維士氣!”

這是黃維發來的一份告急電報,已經說明前線的衆將士們已經快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張賢的心情已經沮喪到了極點,在他從雙堆集出來的時候,十二兵團就已經處於了糧彈盡絕的困境裡,如今六天過去了,這種狀況只可能越發得惡劣起來。

“援軍的情況怎麼樣?”張賢問着於長樂,此時,十二兵團困守雙堆集,也是按上峰的命令,實際上在實施的全局作戰的一部分,十二兵團能否自保,關鍵還是要看援軍的情況。

於長樂搖了搖頭,如實地告訴他:“杜聿明集團在永城縣那邊一直向東南猛打,但是卻無法衝破共軍的圍困;而蚌埠方面,儘管蔣緯國親自帶着裝甲部隊在那邊奮戰,卻始終不能突破敵人的阻擊!”

“蔣總統不是說調集宋希濂的第十四兵團過來嗎?如今他們到了哪裡?”張賢又急忙問着。

“那只是鏡中花,水中月!”於長樂不由得一聲嘆息!

“難道這一路援軍又成了空?”張賢不由得緊張了起來。

於長樂點了點頭,有些無奈地告訴他:“雖然說宋希濂是總統的親信,但是十四兵團畢竟是由華中剿總節制,白崇禧不讓到武漢運兵的軍艦啓航,並且迫令十四兵團改道,說是在襄陽南陽有大股共軍南下之勢,要保護華中的安全!”

“放屁!”張賢經不住罵出了聲來:“如今共產黨的陳毅與劉伯承兩股共軍的主力都在淮北大戰,他們還哪裡有兵力威脅華中?便是有也只是些許的小股部隊,根本就不足爲懼的!白崇禧這是在坐山觀虎鬥,想坐收漁翁之利!”

於長樂也贊同着點了點頭,他對這個號稱是智囊的白長官此時也失望透頂。跟着道:“白崇禧以爲共產黨與我們的會戰還是當初的中原大戰!他倒是想得美呀!”說着,喘了口氣,卻也是無比得憤怒:“共軍打敗了我們,到時候肯定會全力以赴地對會他們桂軍,到時候就有得他的好死了!”

可是對於張賢來講,白崇禧的事那會是以後的事了,他如今要面對的還是當前真正嚴峻的形勢。

“除此之外,真得就沒有別的援軍了嗎?”張賢自言自語地問着。

於長樂搖了搖頭,內戰這麼久,國軍的幾支嫡系部隊已然消耗殆盡,此時除了被圍在淮北戰場上的這幾支部隊外,只剩下了西北胡宗南那邊還有幾支勁旅,但是遠水解不了近渴,這個時候也不可能從陝西調兵過來,更何況在西北地區,共產黨還有一支彭德懷所領導的西北野戰軍呢!

“總統有意想放棄北平與天津,將華北的部隊與傅作義的晉綏軍南調,但是傅作義卻根本沒有熱情,如今看來,這也只能是說說而已!”於長樂又接着道:“此時,只有楊幹才的第二十軍和李勃的二十八軍調到了浦口!”

“只有這兩個軍?”張賢經不住問道。

“是!”於長樂點了點頭。

一時之間,張賢只覺得有一種被騙了的感覺。楊幹才的第二十軍與李勃的二十八軍都是地方雜牌軍,前者爲川軍,跟十八軍曾經一起打過仗;後者爲湘軍,是由當初何健的部隊改編來的。

“這兩個軍根本就頂不上什麼用!”張賢不由得長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着:“老頭子誤事呀!十二兵團到頭來還是要突圍才能自保,如果早一些時候突圍,只怕這個時候十八軍已經到達蚌埠了!”

於長樂也默然無語,他當然明白張賢所說得是什麼。

“長樂,能不能幫我個忙?”張賢忽然轉身面對於長樂,如此懇求着。

於長樂怔了一下,問道:“幫什麼忙?”

“現在就去,馬上幫我給十二兵團發一封電報!”張賢道。

“哦?你要發什麼電報,都已經這麼晚了,明天不行嗎?”於長樂有些爲難,畢竟在這個時候,便是去找長官批示,要很麻煩的。

“不行!這是十萬火急的事!”張賢一口斷然地道。

於長樂想了一下,看着張賢這雙焦急萬分,彷彿就是燒着火的眸子,終於點了點頭,當下問道:“你要我發些什麼?”

“我這就給你寫一下!”張賢轉身來到桌子前,一邊找着紙筆,一邊告訴他:“我要請求胡長官馬上回轉南京,要他去親自向總統陳詞,十二兵團不能坐以待斃,必須要突圍,不能坐等上峰的命令,如果那樣的話,那麼大家都是死路一條!”

“就這麼一件事,還至於把胡長官叫回來?”於長樂有些不解。

“必須要胡長官回來,才能夠說服老頭子!”張賢肯定地道:“如今這個時候,無論是國防部,還是黃維司令官,都是唯老頭子的命令是從的,誰也承擔不起失敗的責任,所以很多的人都懷着有令責行,無令等待的心思,如此一來,我們國軍焉能不敗!所以只有胡長官回來,如果得到了老頭子的首肯,那麼其他的事情也就好辦得多了!”

看着張賢埋頭寫着什麼,於長樂卻是有些忐忑不安起來,及至張賢將寫好的紙條遞到了他的手中,他卻沒有放進自己的衣兜,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開了口:“賢哥,還要請你原諒我,你的這份電報我不能發!”

張賢不由得一愣,忙問道:“爲什麼?”

於長樂這才悠悠地告訴他:“我剛纔騙了你,其實胡長官今天下午就已經從雙堆集趕回了南京,此刻他與十四兵團的宋希濂將軍就在總統府裡!”

張賢怔了一下,臉上馬上露出了一絲不快,但是隨即又平復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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