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信陽(二)

雖說只有兩天的準備時間,張賢還是抓緊時間對這些新兵進行訓練,不敢有絲毫的鬆懈。這天他剛剛從訓練團回來,還沒有走進自己的臨時旅部,便見到陳大興猶猶豫豫地走了過來,敬了一個禮,叫了一聲:“旅長!”

“大興呀,有什麼事嗎?”看着陳大興的樣子,彷彿是有什麼事要說。

陳大興點了點頭,又看了眼張賢身後的熊三娃,卻又欲言又止。

熊三娃的目光也十分敏銳,不高興地道:“大興哥,你還把我當成外人了呀?”

這一句話,令陳大興很是尷尬。

張賢回過頭來,對着熊三娃道:“三娃,你先去一下,我和陳大興單獨談談!”

熊三娃應了一聲,憤憤地瞪了陳大興一眼,轉身離去。

“說吧!有什麼事?”張賢這才一邊走,一邊問着他。

陳大興躊躇了一下,終於還是說出了口來:“剛纔我在城裡走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你也認識。”

“誰?”張賢問道。

“尹劍!”

張賢渾身一怔,不由得停下了腳步,轉過臉來愣愣地看着陳大興,很久以來,這個名字已經從他的記憶裡逐漸地淡忘了。

“他?他怎麼會在這裡?他就不怕我把他抓起來?”他不由得問道。

陳大興道:“他說,他是專門來找你的!”

“他找我?他找我有什麼事?”張賢卻是一聲得冷哼,至今還無法釋懷他對自己的背叛。

“他想見你一面!”

“我不想見他!”張賢卻是十分果決地回答着,轉身準備離開。

“旅長!”陳大興又叫住了他,卻有些爲難,老實地道:“旅長,我覺得你對尹劍誤會了!”

張賢不由得停下了腳步,轉回頭來看一次看着他,卻是有些暴怒:“你說我誤會他?”他很是憤怒:“如果他不是叛徒,怎麼會在那個時候做出那種事來?把我們的敵人引進村裡,還對我撒謊?如果他心裡沒有鬼,又爲什麼要乘着大戰的時候脫身逃跑?如果他真是清白的,根本就不用去害怕被人來調查!”

“可是……可是!……”陳大興遲疑了一下,想要說些什麼,但看着張賢如此生氣的樣子,話到了嘴邊又不由得停了下來。

“沒有什麼可是的!”張賢斬釘截鐵地道:“你去告訴他,叫他躲得遠遠的不要讓我看到,否則,別怪我再把他抓起來!”說着,邁開步子,走了開去。

“賢哥!”陳大興忽然來了勇氣,緊走了兩步,擋在了張賢的面前,卻沒有再叫他作旅長,而是當兄弟一樣地叫了一聲“哥”。

張賢愣愣地停在了那裡,按年歲來說,他並不比陳大興大,而陳大興這個人又十分老實,向來在他的面前規規矩矩、恭恭敬敬地喊他的職務,從來也沒有象今天這樣,隨着熊三娃一樣來叫他。

看到張賢停了下來,陳大興便也壯起了膽來,思路清晰地問着:“賢哥,我知道你對尹劍還是有感情的,要不然也不會讓我去告訴他,叫他躲遠點,要是換了別人,早就派人把他抓來了。”

張賢愣了愣,被陳大興如此正說中了心裡,但他還是辯解着:“我只是看在他過去跟隨我多年的份上,放他一條生路罷了!”

陳大興卻不爲所動,接着道:“要是賢哥真是一個鐵面無私的人,對於從我們整編十一師的叛徒根本不應該心軟,最其馬你也會去向胡師長稟告一聲,尹劍怎麼來說,也是一個營長,在十一師裡也是響噹噹的一個人物!可是你卻並沒有這樣做,這是爲什麼?”

被陳大興如此一問,張賢頓時覺得自己理屈詞窮了,乾脆默不作聲。

陳大興沒有等待他的回答,又接着道:“賢哥,大家之所以這麼些年來都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就是因爲你是一個有情有義的漢子,不象黃新遠那樣虛情假意!但是,你想過沒有?當初尹劍之所以在你的面前爲黃新遠做掩示,不正因爲他那個時候和你這個時候的心思一樣嗎?是義氣害了他,他和你撒謊也是有不得已的緣由!”

張賢忽然發現,這個陳大興平時說話不多,沒想到今天說起話來卻是如此得巧舌如簧,卻又條條是道。當下,他有一點語塞,卻又不甘心地道:“他不是去投共產黨了嗎?又回來見我做什麼?”

“大家都說他去投共產黨了,可是有誰見到了?”陳大興反問着他。

張賢怔了怔,當時這也是他的猜測,並沒有證據。“既然他沒有去投共產黨,那爲什麼要從旅部裡逃跑?”他還是有些耿耿於懷。

陳大興解釋着:“這個我也問過他了,他說,他也見過了那些特務的手段,如果真得把他交給了那些特務來調查,先不要說別的,就是一進去的毒刑拷打可能就受不了,到時候只怕沒有也要說有了!”

張賢再一次沉默了下來。

“賢哥,你就去見一見他吧!”陳大興懇求着,同時道:“他說只要是見過了你之後,以後是死是活的,就再也沒有遺憾了!”

張賢思忖了片刻,終於點了點頭。

※※※

陳大興在前引路,帶着張賢走進了信陽城南的溮河旅社,這個旅社緊挨着信陽的母親河溮河,但是位置卻比較偏僻,門口很是冷清。因爲此時信陽正是綏靖分署的駐地,所以滿城的軍人很多,張賢與陳大興走進這個旅社的時候,並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

來到二樓的一間屋子的門口,陳大興走上前去敲了敲門,裡面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問着:“誰?”

“我!陳大興!”陳大興回答着。

門“吱”的一聲打開來,屋裡驀然出現了一個瘦弱而憔悴的人影,穿着一身灰布長衫,留着軍人才特有的平頭,方正的臉上架着一個大大的黑框眼鏡。不錯,這不是已經消失了許久的尹劍,還會是誰呢?

尹劍也看到了門外的陳大興以及他身後的張賢,不由得愣了一下,與張賢四目交織,他的眼睛經不住通紅而潮溼起來。

“我們進去說話!”陳大興提醒着尹劍。

尹劍這才如夢方醒,連忙將他們讓進屋來,並隨手關上了門。

張賢卻是一臉得鐵青,緊繃着臉,不拘言笑。

尹劍緊緊地看着張賢板起的臉,突然撩起了長衫,雙膝跪倒在了他的面前,同時淚水撲籟籟而下。

陳大興卻覺得有些尷尬,道:“我到外面去看看,你們兩個談!”說着,打開門走了出去,隨手又將門帶上了。

張賢望着淚流滿面的尹劍,一時之間只覺得這個心裡有如被打翻的五味瓶,酸甜苦辣什麼滋味都有,他的眼睛也有些發熱,已然溼了起來。

“你這是幹什麼?”張賢還是緊繃着臉孔,努力地使自己平靜下來。

“團長!我對不起你!”尹劍很是動情。

這一句話,已然令張賢的怒氣消了一半。

“男兒膝下有黃金,尹劍,你還是站起來說話吧,你我之間以後也不必要行如此大禮了,我怕折壽!”張賢不冷不熱地說着。

尹劍卻並不在意,依然固執地道:“團長,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原諒我的,但是有些話我覺得還是要講出來!”

“你要是有話說,就站起來說,我不喜歡別人跪着跟我講話!你要是還這樣跪着,那我就只好要走了!”張賢警告着他。

尹劍怔了怔,點了點頭,終於站了起來。

兩個人靠窗而坐,外面便是寒煙波渺的溮河,河中正有兩艘漁船悠閒在撒着網,不遠處的河上還有一座鐵路橋,一列火車呼叫着冒着白煙拖着長長的車廂隆隆而過,那聲音震耳欲聾,車輪的滾動同時帶着整個房子好象也跟着跳動了起來。

看着漸行漸遠南下的火車,張賢的思緒彷彿又回到了當年打鬼子的時候。他轉回頭來,看了眼對面的尹劍,往椅子的後背上一靠,長出了一口氣,問道:“說吧,你今天想要跟我談些什麼?”

尹劍沉默了一下,再一次擡起頭來,那雙滿盈着淚光的眼睛已經黯淡了下來,他咬了咬嘴脣,聲音有些沙啞地道:“賢哥,背地裡大家都這麼叫你,請允許我也這樣地叫吧!”

張賢點了點頭,算是同意。的確,在他的部隊裡,很多的人都比他的年齡要大,卻不知道爲何,大家總喜歡跟着熊三娃一樣來叫他賢哥,他覺得這也沒什麼不好,反而拉近了大家彼此之間的關係。當然,在正式場合下,叫他作團長、主任、旅長這些職務代稱的還是大多數,因爲在他們這個正規的革命軍裡,是不允許大家象山大王那樣稱兄道弟的。

尹劍苦笑了一下,接着又道:“我這次來找你,就是想跟你說明,那一次張鳳集,我根本沒有背叛你,也沒有背叛我們三十二團的兄弟!”

張賢愣了一下,卻又有些不快地道:“你既然沒有做對不起兄弟們的事,爲什麼當初要逃跑,爲什麼不說明情況?爲什麼不爲自己洗涮清白?”

聽到張賢如此問起,尹劍顯得有些激動起來,接言着:“那天我向你說的都是實情,當時我也不是共產黨,只是在事情的處置上有些欠妥。那個時候大戰在即,黃新遠又與你有仇,你把我掛起來上交到旅部,也沒有錯。我本想着等那場大戰結束之後,總會還我一個清白,哪想到那天晚上共軍攻進了旅部,楊旅長組織人員反擊,我就這樣稀裡糊塗地被那些共軍當成了俘虜救了出去。當時我本想着要逃回來的,後來想想那些特務的手段也就怕了,所以便只好隨波逐流了。”

張賢聽着他的話,看着他坦誠的話語,並不象是在說謊。可是又忽然有些慍色,不解地道:“既然照你如此一說,要都是真的話,你就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反而是我對你多疑,是我對不起你,你又爲何平白無故地給我跪下,請求我的原諒?”

尹劍真誠地道:“賢哥,你是我最敬服的長官,從我當兵的時候開始,就一直在你的提拔之下成長起來,如果沒有你,就沒有我。”

張賢擺了擺手:“這些話你還是不要再說了!”

尹劍的臉有些發紅,這才微微想了一下,道:“好吧,我就實話實說了吧!賢哥,那個時候我不是共產黨,是真的!可是如今,我卻是了!”

張賢一怔,驀然站了起來,動作迅速,眨眼之間已然掏出了手槍,頂在了尹劍的頭上。

尹劍卻十分坦然,在這個時候,他還是笑了一下,稱讚着:“賢哥,沒想到你當了旅長,動作還是這麼得純熟,我是遠遠趕你不及了!”

“你到這個時候還敢跟我說笑話,膽子確實是越來越大了!今天既然你跟我交了底,就不要怨我對你手不留情了!”張賢緊崩着神經,有些咬牙切齒。

“賢哥,當初我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如今能死在你的手裡,也算是還了這份情!”尹劍說着,動也未動地閉上了眼睛。

張賢的手卻顫抖了起來,腦海中突然出現了當年在劉集,他帶着人去端雁口鬼子的巢穴,而尹劍卻帶着不多的人死守劉集,最終傷痕遍佈的情景。當他帶着人從雁口回來的時候,尹劍已經是奄奄一息了,那一刻,他吐出了血來!

這就是同袍兄弟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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