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阻戰(二)

枯水期裡的九龍江並不寬,水面不過四五十多米的樣子,但是張賢卻覺得走了很久,最深的地方沒過了他的腰,當他渾身溼淋淋地爬上了對面的岸上時,看了看手上的表,實際上只用了不到幾分鐘的時間,但是也就是這麼幾分鐘的時間裡,卻讓他感覺彷彿是走過了一個小時。

此時,橋面之上依然響着突突的機槍之聲,夾雜其間的還有很多志願軍戰士們嘶聲的吶喊,這是一個生與死的戰場,那座高高的橋頭堡,成爲了一個巨大的魔窟,向四周擴散着死亡的腐氣,無人可以捍動。

“哥呀,我們怎麼爬上去?”熊三娃也上了岸來,後面跟着幾名同樣渾身溼透的戰士,此時夜風吹過來,所有的人都不由得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哆嗦,但是誰也沒有在意自己的身體,在這個時候,他們的目標極其一致地集中在了那個聳立在河邊橋頭之處的橋頭堡。

黑暗裡,張賢小心而仔細地觀察着地形,此時他們就在那個橋頭堡之下,只是因爲藏於橋底,並沒有讓敵人發現,他知道此時的爆破必須要一舉成功,否則他們就會被敵人發現,再想來第二次,困難不知道要多了幾重。他擡頭望了望那個高大的鋼筋水泥的建築,分明看到上層四面的機槍口處噴出的火焰,不知道又有多少的同志們被這子彈打中。他的目光下移到了與橋面平齊的地方,隱約看出那是一道門,這些美國人把橋頭堡的門開向了背向橋面和公路的方向,面對着九龍江,卻給了他們一個可乘之機。只是此時他們所處的位置正是乾涸的河牀,離着上面的地面還有近兩米的高度,而在這邊的河岸爲了護橋,卻是用大石頭築成的直上直下的陡壁,剛纔從河那面是跳下來,所以不覺得,如今卻是要想辦法爬上去,卻又有些難度了。

“踩着我的肩膀!”張賢最終作出了決定來,當先的蹲下了身子。

“還是你先上去,我來!”熊三娃推開了他,自己蹲下去來當墊腳石。

“也好!”張賢答着,他還真得有些不放心,生怕先上去的人會搞出聲音驚動了敵人。當下,踩着熊三娃的肩膀,熊三娃緩緩地扶着石壁站將起來,兩個人的高度已然高過了地面,張賢費力地爬了上去,正在橋頭堡邊上的陰影裡。

如法炮製着,熊三娃第二個爬了上來,接着又有三個人爬上來,只剩下了最後一個人只好呆在河牀上。張賢看了看跟在身後的人,包括他自己,此時共五個人上了來,他點了點頭,端着槍悄悄地摸着牆邊向那扇門走去,耳聽着上面的機槍火力沒有一點得停歇,藉着橋面上的燈光,他看到了前面橫在橋前的那些美國人的陣地,正有數十人趴在沙袋構築的工事之後向對面不停地射擊着,而前面他們來的地方,那個空曠的平地上,早已經躺着許多倒下去的志願軍戰士們,有的可能已經犧牲,他都可以聽到夏陽營長在嘶聲的怒吼了,只是聲音嘈雜,吼得什麼卻一點也聽不到。

不能再有一點犧牲了!張賢想着,猛然一腳,踹開了這個橋頭堡的門,這扇門本來就是虛掩着,這個時候只聽到咣噹的一聲,想來肯定着實嚇到了裡面的人。在門被踹開之後,張賢隨手一枚手榴彈丟了進去,聽到裡面“轟”地一聲爆響,在煙霧還沒有散盡的時候,便衝了進去,端起衝鋒槍就是一陣掃射。熊三娃與後面的戰士們也跟着衝了進來,熊三娃手裡面早就握着一枚手榴彈了,煙霧中聽到上面有很多人咳嗽的聲音,想也未想,拉開弦,從樓梯上把手榴彈扔到了上面,於是爆炸聲再一次地響起來,立時,這個橋頭堡上面的機槍聲便啞了起來。

“衝上去!”張賢大聲地命令着,端着衝鋒槍踏上了樓梯,憑着感覺摸到了樓上,剛剛到達二層,便聽着風聲響起來,他身不由己地便是一閃,只聽到“砰”地一聲,他身邊的牆被什麼東西撞掉了一大塊牆皮,他不及定睛看時,便覺得有人已然抱住了自己的腰,在他還沒有來得及作出反應的時候,便被人狠狠地摔倒在了地上,手中的衝鋒槍也被丟到了一邊。那個摔倒他的人當先地去搶着掉在地上的槍,也就在這個時候,猛聽得“噠噠噠”的一聲槍響,有人已然重重地倒在了張賢的身邊。張賢的反應也很快,顧不得身上的痛,一個滾躲開了緊跟而來的一梭子子彈,抓住了自己丟在地上的槍,順手回身向剛纔偷襲自己的敵人打出一梭子子彈,聽到“啊”地一聲慘叫,顯然是有人被擊中了。到這個時候,他才蜷縮到了二樓機槍口邊的一處角落裡,隨着煙霧的漸漸散去,藉着一閃而過的探照燈的燈光,他纔看清,剛纔救下自己打死敵人的正是熊三娃,他也上了二樓來,如果慢了一步,可能自己便會成爲敵人槍下的鬼了。他再看看那個被熊三娃打死的美國兵,此時這個兵的屍體就在自己的面前,只見他滿臉得血跡,儘管如此他也可以看出來,這是一個壯碩的黑人,個頭大的好象一頭牛,他頭上的鋼盔一邊癟了起來,想來剛纔便是他用着頭撞擊自己,卻撞到了牆上。

二樓的空間並不大,剛纔被手榴彈襲擊已然死傷了幾個人,最後一個人又被張賢幹掉了,此時卻靜得可怕,因爲樓上並沒有燈,所以四下裡還是一片得黑暗,偶爾會有一晃而過的探照燈,從射擊口射進來,把整個空間掃上一遍,但是裡面的煙塵還沒有散盡,張賢也好,熊三娃也好,都不敢過於大意,搜索了一遍,認爲已經沒有和活人,這才放下了心來。可是這個時候,他們又聽到了樓下的交戰的槍響之聲,樓下面,看來還有敵人存在,正與另外三個沒有上樓來的同志交火。此時這個時候,張賢與熊三娃已經顧不得樓下的戰鬥了,他們聽到了熟悉而親切的衝鋒號聲,那是第二連終於發起了衝鋒……

※※※

在拂曉時分的時候,戰鬥終於結束了,爲了奪下這座堪當咽喉的橋樑,第一營付出三十多人犧牲,一百多人負傷的慘痛結果,最終擊斃的是美軍守衛這座橋樑的二十多人,打傷了幾十人,而他們守衛這座橋的這個連,除了有一個排的兵力逃走外,其餘的人盡數做了俘虜,當這些美國人看清楚俘虜他們的並不是朝鮮人民軍,而是操着中國話的中國軍隊時,那份驚愕就好象是不相信這是真的。

張義帶着大部隊隨後趕了過來,只是由於他們的任務還很緊張,他帶着團指揮部的人看了一下敵我雙方爭奪的這個橋頭堡,點了點頭,對着夏陽十分滿意地拍了拍肩膀沒有再做別的表示。第一營雖然是在他規定的時間內奪取的橋樑,但是自身也傷亡不輕,他只能安排第一營稍作休整,由第二營作爲先鋒,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龍城裡地區,他們的主要任務是要打了一場阻擊戰,阻止敵人向雲山方向上的增援,以便友軍能夠全殲雲山城被圍的敵人。

第一營一邊打掃着戰場,一邊緊急地與後方趕過來的敵工部和後勤部、隨軍醫療隊做着交接,交接的一方面是俘虜,一方面也是自己的傷員。夏陽心急如焚,他知道張義給他的任務他完成的並不好,張義在拍着他肩膀的時候,正因爲沒有說一句話,才讓他覺得自己有如做錯了什麼事一樣覺得有些虧心,畢竟第一仗就損失了一百五十多號人,這對於他們營來說,損失也太大了,他們這個營滿員也才五百多人而已,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窩囊了!

如果夏陽知道後面所發生的戰鬥有多麼得慘烈之時,也許就不會有這種的想法了!畢竟從內戰勝利的光環中走過來,大家都還沒有經歷那些令人痛不欲生的失敗!

看着一個個被擡過來的傷者,張賢的心裡也十分不好受,他站在橋頭佇立着,心下里卻在想着另一件事,其實很多人的傷亡是不必要的,一個有頭腦、有良知、有能力的指揮官,應該作到的並不是指揮着士兵們去衝殺,去拼搏,去奮不顧身,而應該是怎麼想方設法地爲了完成任務來避免戰士們最大的傷亡!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在死神的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憑什麼士兵們的性命就不值錢呢?如果把士兵的性命看成了草芥,看成了自己飛皇騰達道路上的墊腳石,那麼這個指揮官無疑是與殺人犯一樣的罪行!不!是比殺人犯更加惡劣的魔鬼!

張賢忽然想起了剛纔那個被俘的美國中尉,這個中尉就是被他矇混過關、還與他握過手的傢伙,其實這場戰鬥應該還可以打上一會兒,就算是橋頭堡被攻佔了,他們的陣地還在,他們手裡還有武器,還有不少的彈藥,堅持到天亮應該不是問題的。如果這個中尉真得象他們這樣視死如歸的話,想一想第一營裡又將會死傷多少人呢?想到這些,張賢便有些不寒而慄了起來,只是這個中尉卻做了一件令他都感到有些有辱軍人尊顏的行爲,他第一個豎起了白旗,在沙袋後面舉手投降了。張賢有些奇怪,後來問他原因的時候,這個美國中尉並不覺得自己無恥,反而是振振有詞。他告訴張賢,他們已經十分盡力了,這時選擇投降,就是爲了保存士兵們可貴的生命!與其與對手拼個魚死網破,不如活着將來還有可能回家與家人團聚!畢竟美國人有他們的軍規:在沒有武器,沒有彈藥的情況之下,可以投降;在沒有吃喝,沒有補給的情況之下,可以投降;在被包圍,無法突圍的情況之下,可以投降;在受了傷,失去戰鬥能力的情況之下,可以投降!西方人的人生觀點正好恰恰是與東方人不同的,他們講的是人性,講得是人最基本的生存之道,說白了就是以人爲本!而東方人呢?講得卻是精神,便是人死了,也要精神不滅,這也就是爲什麼會有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鑑言。

如果將來真得有這麼一天,自己也有可能面臨是爲了活命?還是保留節操的情況?自己又會怎樣來選擇呢?張賢不由得問着自己!可是問完之後,他又不由得一聲苦笑,談到節操,自己根本就沒有權力來講,實際上在這個時候,他不也是一個隱姓埋名、只是爲了生存的投降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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