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賢與徐海波正說話之時,王金娜從外面走了進來,要不是礙着徐海波,她一定會撲到張賢的懷裡去。
徐海波十分識趣地停住了話頭,張賢這才與他道別而出。
熊三娃也跑得遠遠的不知道什麼地方去玩了,他雖說如今是張賢的貼身親兵,也分得出好歹來,知道見景生情。
總算可以單獨相處,可是當兩個人面對面時,張賢卻一時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還是王金娜首先開了口:“你的傷怎麼樣了?”
張賢動了動左臂,那裡還裹着紗布,而兜在胳膊上的繃帶還沒有去除,這條手臂還垂不下來,不然還是生痛,但他還是道:“好的差不多了,已經沒有原先那麼痛了,就是每天要換下藥。”
王金娜還是不放心地解開了他的襯衣,看了看他的傷口,那裡早已經不滲血了,紗布還算乾淨。“明天到我這裡來,我給你換藥!”她道。
換藥的事一般是由護士或者衛生員來做的,象王金娜這樣的大醫生,根本就不用親自動手的,她正是出於對張賢的關心。
張賢笑了一下,告訴她:“明天我就要離開這裡了,今天我是來向你辭行的。”
“你要去哪裡?”王金娜問道,有些緊張起來,見到了這麼多的死人,她顯然害怕自己的丈夫再上前線。
“回恩施!”張賢告訴他。
王金娜這才長出了一口氣,經不住笑了出來,隨口道:“這就好!”
張賢沒有再說下去,他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對不住娜娜,因爲自己的自私,總想着上戰場,卻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自己妻子的感受。他從身邊的公文包裡取出了個報紙包,遞給了她。
“這是什麼?”王金娜問道。
張賢看着她,笑了一下,道:“你打開就知道了。”
王金娜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這張報紙包,裡面是一隻有些發舊的紅色的塑料髮夾。她擡起頭愣愣地看着張賢,不明白自己的丈夫送給她這個做什麼用?她是燙髮,根本用不到這種髮夾。
“這是曼麗的髮夾!”張賢告訴她:“這是她留給我的唯一紀念。”
王金娜怔了怔,她當然知道曼麗是誰,拿起那張包着髮夾的報紙看了起來,這張報紙正是重慶大轟炸那天的《重慶晚報》,這上面有詳細地內容。
半天,王金娜才擡起來,望着張賢,他正閃爍着一雙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己,臉上那道剛剛添上去的傷疤份外的忍眼,就像是一個調皮的大男孩。她看着這個大男孩,把玩着這隻紅色的髮夾,問道:“你是想對我說,你把你的過去也交給我,是嗎?”
張賢點了點頭,老實地告訴她:“我想,既然我們能夠走到一起來,就要彼此相信,把自己的所有交給對方,當然也包括過去。過去了的,已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後。我把我的過去給你,其實是把我心裡的一道包袱丟給你。真的,這個包袱我留得太久了,總是讓我自己都覺得迷失。”
“你就不怕到時曼麗會埋怨你嗎?”王金娜問。
張賢搖了搖頭,道:“這其實也是她所希望的。她曾經跟我說過,要是我先死了,她也不會爲我殉情的。人總要活下去,只要曾經有過,記得彼此的好,那就足夠了。”
王金娜望着他,一時竟然無言以對,她的丈夫在這一刻,是真得把所有交給了自己。
※※※
遠處的一棵大柳樹下,一羣人正圍在那裡,不知道在做些什麼,還有不少的人在往那邊跑着,顯然是要去看熱鬧。
一個醫務人員笑着從那邊走過來,被王金娜叫住了,她問着:“小李,那邊發生什麼事了?”
這個小李看到了她,同時也看到了張賢,笑着道:“張副官,你的警衛在那邊和我們這裡的傷兵打架呢!”
“熊三娃?”張賢愣了愣,皺起了眉頭,當下回頭對王金娜道:“我過去看看!”說着,大踏步地走了過去。
這些看熱鬧的也是一羣治傷的士兵,見到官長到來,自然地讓開了一個空,張賢無需擁擠,便看到了場中兩個正在用竹掃帚當刺刀衝殺的傢伙,其中一個正是熊三娃,而與熊三娃對陣的卻是一個個頭不是很高,但體格健壯,眉目俊朗的漢子,他的腿還有一些跛,顯然是受傷沒有完全好。熊三娃可以說是獨立營裡除了劉小虎、陳大興之外,拼刺能力最強的一個兵,但是與這個傷兵之間的對陣卻一點便宜沒有佔到,這個傷兵因爲行動不便,所以一直在採取守勢,但是他的速度極快,熊三娃幾次衝鋒,但是掃帚未到,這個傷兵的掃帚總能後發先至,將熊三娃逼退。這個人而且耐力超常,雖然處於下風,但是神情十分鎮定,不見有絲毫的慌亂。熊三娃緊張萬分,他原來以爲是勝券在握的,可是交上手之後才知道強中自有強中手。這雖然不是性命相搏,但是大廳廣衆之下,要是被人用掃帚掃了,那也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但是他越是着急,就越是出錯,以爲是瞅到了對手的一個空當,側身而上,對着他受傷的那邊擊去,雖說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但這也不失爲一個機會。熊三娃雖說算計得不錯,但是這個對手顯然更會算計,他留出的空當竟然會是一個陷阱,熊三娃側身進攻的同時,將自己的腹部露了出來。這個傷兵忽然敏捷起來,拖着那條殘腿只一轉便躲開了熊三娃的衝刺,順手掃帚指向他的腹部。熊三娃已然知道上當,再想躲閃已然不及,眼睜睜地看着那把掃帚頂上了自己的下腹,如果這是刺刀,此時,他已經死了。
熊三娃沮喪地擡起頭,看到了張賢,張賢很想拍着巴掌爲這個傷兵鼓掌,但是如今自己也是一個傷兵,只有一隻手臂可以活動。“好!”他還是高聲地喝彩着走上前來。
圍觀的人看到是一箇中校長官過來,都紛紛散去。
“你叫什麼名字?”張賢走到這個傷兵的面前問着他。
但是這個傷兵瞪着一雙大大的眼睛,望着這個長官,卻一言不發。
“他是個啞巴!”王金娜走了過來,這樣告訴他。
“啞巴?”張賢愣了愣,看他剛纔拼刺的架勢,肯定是隻有受過專門訓練的人才可以做到,更何況他還能在帶傷的情況之下將熊三娃擊敗。
王金娜點了點頭,告訴他:“這個兵是老鄉擡來的,當時他的軍服都被血染紅了,而且受傷很重,人都快不行了,我救他的時候都沒有把握他能活下來,呵呵,誰知這小子很能活,幾天的功夫就可以下地了。問他話,他一句也不說,也不知道他是哪個部隊的,但是他人很精,開飯的時候比誰搶得都快,比誰搶的都多。”
“呵呵,是個沒來歷的!”張賢笑了,卻又有一份難耐的苦澀。國軍裡的士兵來源不一,參差不齊,而很大一部分是拉來的壯丁,拉壯丁的時候自然沒有人管你是不是啞巴,而分到了部隊上,也不會有人來聽你是不是會說話,對於大部分的長官們來說,只要你能替他去打仗,替他去賣命就行了,他們需要的其實不是個健全的人,而是能讓他們累積起來升官發財的墊腳石,是白骨!是炮灰!
“你怎麼會和他打起來呢?”張賢又問着面前的熊三娃。
“哥!他太狂了!”熊三娃這樣氣乎乎地告訴張賢。本來,熊三娃一直喊張賢作“營長”的,可是如今,張賢已經不是營長了,所以不讓他再這麼叫,熊三娃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叫他什麼是好,於是張賢告訴他,以後只管叫他“哥”就行了。這正是熊三娃巴不得的,他一直就把張賢當成了自己的親哥哥一樣,只是礙於人家是長官,沒敢這麼來叫。
“他怎麼個狂法呢?”張賢問道。
熊三娃看了這個啞巴一眼,道:“他搶別人的東西吃,我看不過,所以想要教訓他一頓!”
“呵呵,所以你反而被他教訓了?”張賢笑了。
熊三娃的臉憋得通紅,囁嚅着道:“我只是看他傷還沒全好,沒和他摔跤,不然也不會輸給他。”
“輸就是輸,找什麼理由,回去接着練就是了!”張賢恨恨地道。
“是!”熊三娃習慣性的打了一個立正。
張賢再一次面對這個啞巴,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懂,對他道:“搶別人的東西,不好!”
啞巴看着他,就像是在看着一個陌生人,不知道腦子裡在想些什麼。
看着這個啞巴,張賢有些憐憫,同時又有些感慨,這小子既然有這麼好的刺殺之技,一定是有常人不及之處。其實他的相貌也算是英俊的,只是有些可惜了,他要是會說話,能識字,說不定又是一個陳大興呢!想着,當下對他又道:“等你傷好了,跟着我怎麼樣?”
這個啞巴還是愣愣地看着張賢,沒有一絲表情。
張賢自己笑了出來,忽然想到,自己都不帶兵了,還到處挖別人的牆腳,呵呵,挖來又有什麼用呢?
張賢沒有再問下去,招呼了熊三娃一聲,帶着他就要離去。
這個啞巴突然跑到了他的面前,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咿咿啊啊地向他比劃着,先是指了指張賢,又是指了指自己,想要說着什麼。
張賢愣了愣,不明白他說些什麼。
旁邊的王金娜笑了起來,告訴他:“他是想要說,他要跟你走!”
“是這個意思嗎?”張賢詢問着這個啞巴。
啞巴使勁地點了點頭。俗話說十聾九啞,看來,這個啞巴的聽力並不差,只是不會說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