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嬛書庫頂樓的小閣樓, 這個唯有門主方可進入的禁區,這個冰無情無數次看見,卻不敢推門而入的神秘之所, 將會在今天揭開它最後的面紗。這裡居然是個男子的閨房, 裡面纖塵不染, 顯然有人時時清理打掃, 而這些年這間閣樓只有師傅能夠進入, 難道是師傅幾十年如一日的打掃着這一切?牆上掛着一張畫像,一個沾花而笑的美麗男子,居然和冰無情有七分相似, 只是溫柔如水的氣質和冰無情截然不同。
於是冰無情聽門主講了一個故事,一個二十多年前的故事, 一個封塵在門主記憶深處的故事。這或許是門主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給冰無情講故事了。當年一個女子遭敵人暗算, 身中劇毒, 她的夫郎爲了救她,甘願用血靈芝爲哺, 用自己的生命和鮮血換回妻主的性命,在那個男子產下一個女嬰的當天,便中毒而亡,永別於世。可是敵人還在伺機而動,女子爲了保護這唯一的血脈, 不得不隱瞞女孩的身份, 殺光了所有知情的人。二十多年來, 蓄積實力, 培養自己的勢力, 不敢有絲毫鬆懈疏忽,只爲報二十年前的不共戴天之仇, 只爲護女兒一世平安,免遭仇人所害。
“那姐姐呢?”冰無情怔了很久,終於出聲道。如果自己是那個唯一倖存的女孩的話,當年那個自稱是自己親姐姐的人又是誰?當年爲了活命親手手刃親人,這是冰無情心中最大的痛楚,如同一個解不開的疙瘩,在心中長了瘡,流着血,生了疤。那是年齡尚幼的冰無情第一次殺人,她永遠也忘不了那種刀捅入血肉的感覺,那種鮮血濺滿一臉的感覺。
“那只是護你安全的暗衛,爲少主而死,這是她的榮譽和職責。”門主波瀾不驚地說道。當年爲了鍛鍊冰無情,讓她學會真正的絕情絕義,讓她最快地學會堅強和狠絕,門主故意安排了一個小暗衛前去。小暗衛比冰無情大不了多少,明知道是條通往死亡的道路,也依然欣然接受。
“孩子,怨嗎?”怨恨孃親對你這麼狠嗎,怨恨孃親對你這麼嚴苛嗎?可是娘要把鬼門交到你手上,不狠不嚴,你又如何承擔得了這個重擔,而不是死於非命,坐不穩這個寶座。高處不勝寒,處於高位,頭上從來都懸着一把明晃晃的鋼刀,稍有不慎,便會掉落下來,身首異處,死不瞑目。
冰無情哭了,女子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所謂的仇人便是已經成爲人彘,不人不鬼的陳笑,故事中的男子就是這畫像上的美貌男子,而女子就是師傅,而這個女孩便是自己。可是爲什麼,爹孃的悲劇會再次降臨在暖陽和自己身上,這是輪迴嗎,還是身爲殺人者的報應?冰無情跪拜於地,磕了三個響頭,哽咽地喊了聲孃親。門主凝視着牆上的畫卷,有些失神,喃喃道,都過了二十年了,時間,還真快啊!我終於帶女兒來看你了。看,我們的女兒都已經長大了。
半個月後,門主去世,竟然是死於一個小小的風寒。一個內力深厚,武功至尊的絕世高手,居然會死於一個不痛不癢的風寒,或許天下間,沒人會相信這個事實吧。死前,冰無情緊緊握住孃親的手,只聽孃親不停地重複着一句話,“二十多年了,我們終於可以團聚了。”冰無情終其一生都不知道,孃親真的是死於風寒,還是一心求死,生無可戀。
孃親走了,暖陽走了,所有人都走了,爲什麼偏偏把我一個人留下?冰無情又開始酗酒了,雖然她爲了暖陽已經戒酒很久很久了,人走茶涼,她現在已經不再有戒酒的理由。冰無情苦笑一聲,如今就算是酗酒而死也沒人管了吧。原來有孃親管着,後來有夫郎管着,如今自己還真是逍遙無束,自由自在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冰無情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快落下來了,她已經醉了。這麼多年了,這恐怕是她第一次喝醉吧,人生愁苦恨別離,如果酒入愁腸,能夠忘卻這一切的話,該有多好,多好……
慘月當空,四周寂靜無聲,月光下,是一排排的巨大酒罈,還有一個醉倒在酒罈中喝得不省人事的女人。
醉了,就好了,可是醒來後呢,還有後來嗎……
冰無情少門主的身份早已宣佈,陳笑的黨羽已被門主全部清洗乾淨,冰無情毫無爭議地成爲鬼門的新一任門主,掌控鬼門上下的生殺大權。高處不勝寒,冰無情覺得鬼門的冬天似乎更冷了,怎麼也比不上流水鎮的小屋溫暖宜人。
三個月後。
冰無情帶着兩個孩子和冰寧一起返回流水鎮,如今青影已經成爲了她的暗衛,誓死保護她的安全,雖然這個世上能夠殺死她的人已經不多了,楚燕山死了,白道中人已經無人可以與她爲敵了。冰無情突然明白,孃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自己,清除陳笑及其黨羽,殺掉楚燕山,重創白道各派,爲自己掃去了一切障礙,斷絕了一切隱患,換來自己的一世安穩。冰無情的眼睛有些發酸,可是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孃親是最討厭軟弱和眼淚的,若是被孃親看到,怕是又是一頓狠打,冰無情突然很懷念被孃親責罰的日子,如今回想起來,滿滿的都是美好的回憶……
冬天的流水鎮有些蕭條,街道上的人不多,青樓和賭坊還是依然熱鬧非凡,時間似乎倒轉了一般,又回到了那年的冬天。看着空蕩蕩的街道,熟悉而陌生,冰無情突然想起了那年的花燈節,還有那百發百中的飛鏢,還有暖陽一臉震驚的表情。還記得在花市上,男子拋來眉眼的時候,暖陽吃醋地擰着自己的手臂,氣鼓鼓的樣子,煞是可愛。
這一切的一切,還歷歷在目,如同昨天發生的一般,清晰得可怕,冰無情突然覺得這只是一個噩夢,一個漫長得有些離譜的噩夢,只要醒過來,她又會躺在小屋溫暖的牀上,身邊是暖陽的體溫,外面是小雪這條小狼崽的吠聲,說不定已經錯過了去碼頭的時間,說不定還會被扣工錢。冰無情閉了眼睛,希望快點從這個噩夢中清醒過來。可是,現實從來都是最殘酷的,睜開眼,眼前還是白茫茫的大雪和熟悉的街道,只是身邊已經沒有暖陽的身影了。
當初繁華富貴的江府如今已經徹底破敗了,冰無情來到那間破爛的柴房中,那是她和暖陽第一次相識的地方。當年,爲了給自己療傷而不管不顧自己身上的鞭傷,當年,爲了自己,甚至不捨得多吃一口飯菜,挨冷捱餓,當年……這個小傻瓜,從來都不懂多爲自己想想。冰無情覺得自己的眼前有些模糊了,是淚嗎?應該是沙子吹入眼睛了吧。
如今柴房中空無一人,顯然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人住了,蕭條破敗,搖搖欲墜。冷得沒有一絲人氣的屋子讓冰無情心寒。當年的柴房,雖然會灌進來寒風,卻很暖和,因爲有一個人的相伴。冰無情還在江府碰到了小青,小青嫁給了江府的一個門衛,日子過得平淡安寧。冰無情不禁想到,如果暖陽沒有遇到自己,也該是這般平靜幸福的吧。人生如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遇見我,究竟是緣是劫?
冰無情永遠也忘不了,初見之時,那暖陽一般燦爛明媚的笑容,從此深種她的心間,一世難忘……
冰若風打着瞌睡,睡得正香,冰若水拍着手,玩得不亦樂乎,只有無憂無慮的不懂人間悲苦的孩子,纔是最幸福的吧。她們此時不會明白,深愛她們的爹爹已經永遠長眠於世,不會再有人溫柔地哄着她們了,不會再有人爲她們做老虎鞋了,不會再有人這般深愛她們了……
冰寧受不了,痛哭出來,她還記得那次半夜扎馬步的時候,師爹偷偷給自己拿來傷藥和飯菜,她還記得師爹做的香噴噴的陽春麪,在她心中,那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了。師爹,是她見過世上最溫柔美麗的人了,把她當作親生女兒看待,就算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從沒有忽略過她,這是冰寧渴望一生的溫暖和親情。
幸福纔剛剛起步,爲什麼就這樣殘忍的剝去,她好不容易終於有一個家了,有溫柔的爹爹,有厲害的孃親,還有可愛調皮的弟弟妹妹。爲什麼幸福總會如此短暫,爲什麼要在她最幸福的時候,接受這種殘酷的事實!
冰無情摸摸她的頭,冰寧埋進師傅的懷中,嚎啕大哭。親人逝去,這對幼小的冰寧來說,或許太過沉重了吧。師傅的懷抱可以給她安慰和堅強,可是冰無情呢,她又能朝誰哭訴,又有誰的懷抱可以爲她敞開,又有誰能夠給她慰藉和堅強?
似乎她一生下來,就註定要默默承受所有的一切,永遠都不會有人爲她分擔,爲她承受。
漫天飛雪下,幾個人的身影顯得那般渺小,如同一個圓點一般,毫不起眼。悲傷,終是被一陣猛似一陣的狂風吹散,深深的埋入深愛之人的心底,懷念一生。
殺手,終究擺脫不了孤寂的命運。
溫馨的小屋,矗立在前方,這裡有着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冰無情費力地擡起手,手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冰無情的手抖得厲害,試了幾次才終於把門推開,小狼崽小雪一瘸一拐地撲進冰無情的懷中,如同無數次那般,每個夕陽西下的時候,她從碼頭幹完活回來,小雪飛撲過來,煙囪縷縷炊煙,菜香四溢,暖陽端着一疊一疊的盤子微笑着走過來,讓人莫名的安心。可是,還是熟悉的庭院,還是熟悉的房屋,可是卻再沒有暖陽的身影了。空氣中不再有誘人的飯香,只剩下冷嚎嚎的無情的寒風,讓人心底透涼,通體生寒。
小院中,暖陽養的鮮花還一簇簇的擠在一起,開得嬌豔欲滴,池塘裡的魚兒還生龍活虎的游來游去,無憂無慮。一切都和離開那天沒有絲毫的差別,可是真的沒有差別嗎?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恐怕是世上最令人悲涼的事了。
可是此時,聰明一世的冰無情卻沒有察覺到一絲一毫的怪異,這麼久了,這鮮花怎麼還沒有枯萎,這池塘的魚兒怎麼還沒有餓死,這小庭院怎麼沒有雜草叢生,灰塵滿地,這裡怎麼會乾淨整潔得如同有一個人在這裡打理一般。
推開當初夜夜廝磨的主屋,一股藥香撲面而來,冰無情看到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畫面。暖陽躺在牀邊,睜着漂亮的大眼睛看着她,脣邊還是那溫暖照人的微笑,他似乎已經等了很久了。冰無情飛奔過去,一把把暖陽抱了起來,以吻封緘,相對無言,爲什麼死而復生,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這些疑惑通通拋在腦後,她如今只想好好的吻吻他,好好感受一下那久違的體溫和溫度。
如同抱着一個瓷娃娃似的,冰無情的吻是那般的小心翼翼,遲疑猶豫,她實在是怕了,失而復得的興奮轉瞬之間化爲深深的擔憂和恐懼,她怕這只是一個夢,一個她幻想出來的夢境。輕如羽毛的吻像是雨點一般落在暖陽的臉上,瘙得他癢癢的,正當他想要發笑的時候,妻主的香舌已經滑入他的口中,攪動了一池春水。
“喂,喂,你能不能不要,不要這麼猴急!”屋中傳來某人氣急敗壞的羞澀聲音。
“妻主都不知道叫了,看來確實是太久沒有調/教了。”染上情/欲的聲音不再冰冷,帶着一股懾人的蠱惑。
“啊——我錯了,妻主大人,饒了我吧。”
“我絕不會放過你的,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我愛你,無情。”
“我還是用行動來證明吧。”
冰寧紅着一張臉,站在門外,用手堵住耳朵,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她發誓她絕對什麼也沒聽到。
血靈芝,世上劇毒之物。正所謂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冰無情沒能幫到師傅,卻陰差陽錯的救了暖陽一命,這個以血爲哺的聖藥,救回了她心愛之人,這一切,都是命數。
“現在你的身體中,有着我的血了。”
“生,我永遠是你的人,死,我也永遠是你的鬼。”
“我不要你同我一起死,我要你同我一起生,好好的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這是冰無情唯一的要求,她已經再也受不起生死離別的考驗了。
“好,我答應你,一定比你多活一秒,就一秒,絕不扔下你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留在這世間。”
“生同寢,死同穴,生死相伴,無怨無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