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暖陽和冰寧被關在了最裡面, 牢房整潔乾淨,還有兩牀棉被,比外面臭蟲滿地, 老鼠爬行的牢房不知好上了多少。牢中還有一個火爐, 驅走了陰寒之氣。端來的飯菜中, 居然還有一碗安胎的藥。
押她們前來的兩名女子站在牢房外, 筆直得如一座山峰, 紋絲不動。其他牢房外都沒有人監視看管,唯獨她們,江暖陽心中暗笑, 難道她們還怕自己逃走不成?這裡戒備深嚴,一隻蒼蠅都飛不出, 自己區區一個男子和冰寧一個幼女難道還能插翅而飛不成?江暖陽不知道的是, 這些人一來是爲了保護她們, 二來則是以防冰無情劫獄。
“你們是誰?”江暖陽突然出聲,想要套對方的話, 以探對方的底細。這個時候,性命尚且不保,居然還能沉穩的試探對方,這個男子確實不凡。站着的女子心中暗想,嘴上什麼也沒說, 臉上也沒有半分動容, 鬼門中要想活下去, 第一件事便是要嘴嚴, 不該說的就不要多說。
“我們無怨無仇, 你們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做什麼?”
“我們什麼時候得罪了你們主子?”
“我家妻主呢?”
江暖陽問了一通,對方卻一句話都沒有回答, 江暖陽也漸漸明白對方是不會開口了。身心疲倦,睡意襲來,江暖陽卻不敢閉眼,硬撐着擡起眼皮,抵擋睡意的侵襲。
傳說中的鬼門位於一座不知名的高山之上,沿路豺狼虎豹,陷阱叢生,更有鬼門設置的幻影迷陣。幻影迷陣是鬼門以防外人進入而佈置的死陣,正如其名,陣中霧氣瀰漫,迷香四溢,更會讓人產生無數幻覺。外人入陣之中,只有兩種結果,一是死於暗器猛獸之中,二是走不出去活活餓死。。一步走錯,便萬劫不復。幾百年來,外界無一人破解此陣。當然對於從小生活在這裡的冰無情而言,這裡像是自家的後花園一樣熟悉。江湖中人視爲洪水猛獸的幻影迷陣,在冰無情眼中,是風景如畫的世外桃源。
走過幻影迷陣,便是一片梅林。梅花盛開,朵朵紅豔,色不迷人人自迷。空氣中飄蕩着淡淡的梅花清香,沉醉其中,三月不知酒肉味。仙境一般的畫面實在讓人無法和恐怖陰暗的鬼門聯繫起來。
過了梅林,便走進了江湖中神秘的鬼門。鬼門矗立在雪山之上,比山下的氣候冷得多,一股陰深恐怖之氣迎面撲來,帶着地獄的氣息。孤魂野鬼的怨氣在鬼門的上空徘徊,久久不能消散,讓鬼門更加陰寒了幾分。
鬼門一旁便是亂葬崗,死去的屍體都被扔在那裡,無人理會,有的被野狼叼去了頭顱,有的被飛鷹啄得面目全非,只剩下空蕩蕩的眼洞,還有的屍體上爬滿了乳白色的蛆蟲。無數骷髏橫列在那裡,堆積如山,不計其數,散發着沖天的屍臭。當年和冰無情一起訓練的大多數人都葬身於此,倖存的只是少數。冰無情從來都知道她們的命不值錢,死了就是一個麻袋裹了了事,連一個簡陋的墳墓也是奢望。儘管她後來當上了鬼門的十大殺手之首,她也清楚自己最終的結局終究逃不脫一抔黃土,自己的歸宿終究是鬼門一旁的亂葬崗上。
逃來逃去,還是逃不脫既定的宿命嗎?冰無情苦笑,又回來了,這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這一次,怕是再也逃不掉了吧。鬼門戒備深嚴,高手如雲,機關暗器遍地皆是,就是自己想要逃脫都難於登天,何況還帶着暖陽和冰寧。冰無情沒有想過去劫獄,這樣的念頭一次都沒有出現過。想要在鬼門劫獄簡直是癡人說夢,鬼門是天下最難闖的地方,冰無情願意闖皇宮大內十次,也不願闖一次鬼門。若不是瘋了,沒人會幹這種明明知道結果的傻事。
冰無情沒瘋,儘管對鬼門地形瞭若指掌,儘管她的武功排在江湖前五之列,她仍然明白自己劫獄救人是絕無可能的,鬼門已有防備,自己又豈能輕易得手,自己的功夫傳自鬼門,沒有人比鬼門更瞭解自己了。更何況冰無情不敢賭,她不敢用暖陽和冰寧的生命下注,她太恐懼救出來的只是兩具冷冰冰的屍體。鬼門的人向來是不懂得手下留情四個字的,殘害無辜向來是她們的拿手好戲。
這,就是命吧!冰無情突然有些想發笑,雖然她一向都是不苟言笑,冷得像塊石頭的人。
鬼門的大門兩旁各立着五名守衛,其中領頭的兩人手中還分別拴着一頭彪悍的雄獅。這是鬼門馴化過的野獅,殘暴嗜血,野性未退。這些在鬼門中毫不起眼,地位卑微的守門人,若是放到江湖之中,都是能雄霸一方的人物,此時她們安分的守衛大門,沒有一絲一毫的怨言。當鬼門的守衛勝過一個鏢局的鏢頭,鬼門兩個字就是身份的象徵和威嚴,對她們而言,這是一種榮耀。可惜對冰無情來說,這是種束縛和牢籠。冰無情在鬼門地位崇高,掌握着無數門人的生殺大權,只處於門主和五大長老之下。對這些低微的守衛者來說,她們永遠也想不通冰無情有什麼理由背叛鬼門,過一種入不敷出的貧寒日子。
門口的雄獅暴怒狂吼,獸性畢現,張大了血盆大口,眼中充盈着血色。冰無情爆發出體內原本內斂的蓬勃殺氣,這種殺氣是歷經過無數九死一生,生死一線才磨練出來的,這種殺氣是滿手的血腥殺戮,背上無數冤魂命債才油然而生的,這種殺氣與冰無情渾然一體,難以分割,似乎成爲了她生命的一部分,連死亡也無法消磨。這是死亡的氣息,像是死神的撫摸。
當年冰無情的師傅把年幼的她扔到恐怖陰深,冤魂遍佈的亂葬崗中,一個漆黑無星的夜晚,風淒厲的叫囂,狼野性的嚎叫,還有空氣中若有若無的□□,一些沒有死透的人做着生命最後的掙扎,伸出血淋淋甚至看得見骨頭的手似乎想要抓住些什麼。蛆蟲在那些快要死去的人的口鼻中鑽來鑽去,寒深深的月光照在地上,給死人的臉龐覆上一層慘白的光亮,似乎隨時都可能睜眼醒來。幼小的冰無情嚇得瑟瑟發抖,手腳冰涼,捂住嘴低低的嗚咽,脊背發寒。可是她沒有逃走,硬是強撐着待了整整一晚,因爲她知道,如果逃回去的話,等待她的就是和這些亂葬崗的死人一樣的命運。
多年之後,冰無情經常會獨自來到亂葬崗中,靜靜的呼吸這裡的空氣,感受這裡的每一絲波動。只有真正在死人堆中爬出來的人,只有日夜和死人打交道的人,才能擁有最懾人恐怖的死氣,死氣纔是天下最厲害的殺氣。殺氣是她們這些殺手的另一把利劍,是她們活命的另一個資本,就算比她們武功高上許多的高手,都死於她們劍下。因爲幾十年來,她們只學會一件事,那便是殺人,如何用最快的方式殺人,如何用最痛苦的手段殺人,又或者是如何用最舒服的手法自盡……
屍山踏屍山,戰血披戰血,這是殺手的輪迴,無窮無盡,至死方休。
冰無情剛一迸發體內的殺氣,剛纔還耀武揚威的雄獅一下子如同泄氣的皮球一般焉了下來,低垂着腦袋,倒退了幾步,眼中濃濃的恐懼和不安,沒有半分王者風範。一旁的十名守衛唰的一聲,齊齊抽出鋒利的尖刀,明晃晃的對着冰無情。強大的威壓讓她們握刀的手有些發抖,若不是使力緊握,刀早已落到地上。寒冷的冬季,居然滲出了一背的冷汗。
十名守衛知道自己不是冰無情的對手,做好了今日命葬於此的打算,手中的刀隨時準備出手,緊張戒備的盯着對面的冰無情。可是,冰無情做了一個讓她們大吃一驚的舉動,一個讓她們萬萬想不到的結果。
冰無情直直的跪倒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之上,冷得沒有溫度的聲音說道,“冰雪求見門主,背叛鬼門,十惡不赦,冰雪願受任何處罰。”
陰沉的天色漸漸暗下來,雪花一片片的飄落在冰無情的身上,被她的體溫緩緩融化,雪水滲入肌膚,冷得像是被雪塊埋住一般。冰無情的膝蓋傷痛難忍,痛得她鑽心鑽肺,似乎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到抵抗膝蓋那尖銳的痛楚上了。冰無情又想起自己當年在雪地罰跪的日子,痛昏過去不在少數,難道離開鬼門兩年,自己變得嬌生慣養了不成,連這點苦頭都吃不下來了。
不知跪了多少時辰,天終於完全黑了,晚上的雪山不知比白天冷了多少,冰無情嘴脣青紫,雙腿一片麻木,不知是跪久了的緣故還是被冰雪凍麻了。進去通報的守衛終於出來了,冰無情正奇怪門主竟然會這麼輕鬆的放過自己,這怕是她罰跪最短的一次了,便看到了守衛手上拿着的東西,一個讓她熟悉而膽寒了十多年的東西。
一條鐵鏈。
只有經歷過跪在鐵鏈上的人才會明白,跪在石板或是雪地上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全身的重量落在和鐵鏈接觸的鐵鏈上,關鍵還是傷病復發的膝蓋,冰無情有些懷疑門主是不是想要把自己的膝蓋廢了,不過這纔像門主行事的風格,不折磨得人死去活來決不罷休。原來犯了小錯都能讓自己兩個月下不來牀,更何況是背叛鬼門這樣的滔天大過,這次怕是不會輕饒了自己。
天色一片黑暗,鐵鏈冰冷刺骨,剛過一炷香的時間,冰無情就流了一臉的冷汗,膝蓋上傳來的痛感在身體四處叫囂,讓她產生一陣陣的昏眩。這個冬天,果然比以往冷得多,冰無情暗暗心想,意識漸漸有些模糊。這麼冷的天,牢房的寒氣那麼重,不知暖陽和冰寧怎麼樣了,懷了孩子之後暖陽的身體越來越差了,不知孕吐得還厲不厲害,這孩子會是男孩還是女孩……眼前的景物越來越模糊,冰無情知道自己快要暈過去了,可悲的是,她連暈過去的權利都沒有,暖陽和冰寧還在等着自己,就算是以前,暈過去的後果便是一桶混雜着冰渣的雪水。
該死!這體質是該好好鍛鍊一下了。冰無情拿出匕首在大腿上深深劃了一刀,鮮血滲出,一瞬間的劇烈疼痛讓模糊的意識立刻清醒過來,眼前的景物再次清晰。黑得不見一絲亮光的天空,緩緩飄落的漫天雪花,背持鋼刀站得紋絲不動的守衛,一扇似乎永遠不會打開的鐵門,還有被血腥氣刺激得血性大發的兩頭雄獅。這夜終於過了一半了吧,冰無情在心中估算着。此時意識清醒,膝蓋的痛再次包圍,讓冰無情繃緊了身子,不自主的微微顫動。
因爲自己的緣故,自家周圍十幾戶人家慘遭殺害,身首異處。冰無情不是同情心氾濫的人,生死無常,她早已見慣不驚。只是想起乾爹乾孃,冰無情終究是暗中嘆息了一聲,當初暖陽和自己的婚禮還是她們見證的。
生命如蘆葦般脆弱,匕首在喉嚨輕輕一劃,就能瞬間取人性命,前一刻還活蹦亂跳的人便會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屍體,毫無生氣。可是冰無情有時會忘了,她也是個人,一個會隨時死去的人。或許是源於她強大的自信,又或許她早已對生死淡漠,毫不關心。一個不怕死,不要命的殺手纔是最可怕,最頂尖的。而冰無情恰恰是這種亡命狂徒,多少年來,劣勢之下,反敗爲勝,憑的就是這種一命換一命的瘋狂。武功再高的人也是有弱點的,而怕死便是她們最大的弱點,越是怕死的人往往死得越快。
時間似乎流逝得越加緩慢了。天,什麼時候纔會亮起來?
長夜漫漫,長空之下,和冰無情一樣無眠的,還有在牢房中發呆的江暖陽。暖爐的火焰照亮了他美豔的臉龐,發呆迷茫的眼神也是那般奪目耀眼。棉被蓋在身上,爐火的溫暖包圍在他的四周。和無情相識相知相伴的一點一滴浮現在他的眼前,不知什麼時候,他這般依賴她了。高興的時候想的是她,無聊的時候想的是她,就是現在這般無助的時候,腦子裡滿滿的還是她。一天之間,生活天翻地覆,前一刻還在家中做飯等着妻主回來,下一刻居然莫名其妙的來到這個陰氣深深的牢房。
江暖陽抱緊了雙臂,看着身邊呼呼大睡,一副天塌下來都有高個頂着的冰寧,嘴角浮起一絲笑意。爲冰寧捏了捏被角,江暖陽有些羨慕,還是當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幸福。江暖陽不知道,其實他也很幸福了,有一個遮擋寒風大雪的屋子,有一個驅散寒氣的暖爐,還有一牀暖暖的棉被,和熱騰騰的飯菜,甚至還有一碗珍貴藥材的保胎藥。如果他知道,此時他心心念念,牽掛不已的妻主,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忍受着寒風冰雪的肆虐,跪在鐵鏈上受罰,甚至不惜用自殘的方式保持清醒,他會不會心痛得無以復加?之前希翼着妻主的出現,他又會不會後悔自己的自私和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