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漫步在雞鳴村裡,只不過這雞鳴村與往日大相徑庭,他心裡知道是雞鳴村,放眼望去,竟沒有一處還與他記憶中的雞鳴村相似。
周懷仁是雞鳴村的土著,又是村裡頂精明厲害的一個人,在此生長了五十五年,一草一木,一屋一瓦,在他心裡都跟鏡子似的那麼清楚,不但每座房子幾個柱子幾個角都瞭如指掌,並且還可以說得出每所房子造價多少,祖上來歷,比好些糊塗的當家人還了解他們的家境。他同別的大戶一樣,在村裡放債收息,可他收的利息,從來比別人少上那麼一點,到最後,卻沒讓自己吃虧了半分,甚至還大大超過,靠的就是對村子的瞭解——他是從來不把錢借給還不起的債主的,那些人在需要用錢的時候,從來見到的都是可惡的吝嗇管家,而不是慈眉善目的周大善人。
對有些家底的債主,他是出了名的豪爽大方,別人來借七十,他能送上一百,利錢也不先問人家要,逢到三虎這樣的能幹人,他乾脆連利息都免了,抵押都不要他的。可是什麼人有一處良田美產又過來借他的債,最後不是在田家賭檔惹上了賭癮,就是在趕集的時候遭遇了媚眼亂飛的土娼,到了還錢的時候只能腦門流汗地來請他寬限寬限,兩三次寬限以後,就是抹脖上吊,他還拿出個三五兩銀子幫貼買棺送葬,連至親都講不出什麼話來。當然,那失了家主的寡婦孤女,由祠堂做主替她們另尋了靠山,賣的銀子收入村裡公帳,就更沒有人有什麼話講了。被賣的寡婦孤女,能咒罵的也是開賭的田家,不要臉的集市爛娼,還有昏了頭的自家男人,難道還能有什麼通天法眼看出後面的關節?
雞鳴村既有祠堂包了租稅,又有周大善人這樣十里八鄉聞名的好人,夷人又不來攻打,村後還有一條喪門溝收納不請而來的賠錢貨們,如此太平歲月、清淨地方,王招娣、止妹等家愣是都要在青黃不接的時候靠豬草度日餬口,趙小六等村中老戶都將產業漸漸變賣,過得一日不如一日,甚至還難逃被掠賣爲奴,這些,要怪,也要怪開賭的新發戶田家,集市上的爛娼,不做人家的男人們,斷斷怪不到周大善人頭上的。因此,周大善人靠了他的慈悲爲懷和對雞鳴村的瞭如指掌,二十年來竟是將繼承來的地畝擴大了一倍,外村還有差不多的田地,至於在這過程裡面傾家蕩產的人家麼,也絕不限於雞鳴村便是了。
而他如今漫步的雞鳴村,卻完全不似他記憶中的模樣!
房倒屋塌、瓦礫遍地,這還罷了,斷垣殘壁上的焦痕卻叫他暗暗心驚,急忙邁步回自家大院,咋一看仍是祖傳的青磚黑瓦,正慶幸間,就看到往來縱橫的,全不是自己認得的人,又有一個軍官打扮的人坐在上面,正與田三虎說笑,好容易在旁邊看到自己老婆,打得鼻青臉腫,髮髻都被摘了,又聽兩人正在談論發賣事宜,急忙叫道:“之前做的事,你家也有份的!”
他正要回憶往日提攜,朝那三虎訴說,一轉眼真順着他的記憶回到了十年前,他第一次擡舉三虎跟從自己到縣裡,指了兩河交匯處告訴他那就是村民們都沒見過的“縣裡”,又與他介紹哪裡是碼頭,哪裡是市場,哪裡是衙門,縣裡幾條大街,多少住戶,鼓勵他在縣裡好好作爲一番,叫雞鳴村也出個人才,至於府裡、州里,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忘恩負義的東西!”當年以爲是得意的投資,如今卻變作了喪門的兇星,周懷仁氣憤之極,不覺罵出,手一掃,將那湯碗打到地上,砸了個粉碎,方纔發現剛纔是自己憂慮過度,南柯一夢,旁邊伺候的丫鬟,自然不敢說什麼,急忙抹桌擦地,將那殘湯擦了,湯裡的幹菌翅尖醃筍,斷無再給老爺送上的道理,自然都收了去自家享用,周懷仁沒了夜宵,也不歇息,連夜提了筆,開始給自己的親家們寫要緊的信件,這些信,不能像田家人那樣的至親間遞個條子了事,要措辭委婉又點明兇險,還要備上禮物,派個得力的人以某家做親過壽爲名不動聲色地送去,好在夜晚漫長,他周家又有的是燈油,儘可以讓他仔細參詳。
黑影從周家大院飛出,在地上跳了三跳,躍回白衣廟中,直鑽到在那正殿坐橫樑的小女孩眉心裡,過了片刻,女孩方纔睜開雙眼,吐出一口血來。
以陰魂之力而侵生魂,可不像吞噬陰魂那麼輕鬆了,陰陽間本自有屏障,入夢雖是個取巧的法子,這周懷仁一個壯年男子,又是富家子弟,三餐之外點心夜宵,養得不病不災,血氣充足,要調他的魂,可謂是雞鳴村裡難度最大的對象了,可是,要知道周邊、甚至縣裡的詳細情形,還非得抽他的魂不可。
之前,穿越者已經從王招娣和趙小六的認知情況上明瞭了一件事,這雞鳴村對最普通不過的村史,也設置了重重障礙,像王招娣這樣一個聰明伶俐勤奮好學天賦極強的小姑娘,爲偷聽幾節認字的課差不多送了性命,與雞鳴村的關節知道的還沒有那從不用功的趙小六的一半,但要像那百年厲鬼一樣,不聰不明的糊塗人,就是身居高位,村史擺在眼前,也不會過去望上一眼,所以,他放棄了近在咫尺的田家,而尋上了周大善人。
一番試探之下,果然被他試出一番端的,比如雞鳴村人有時說起的“縣裡”,原來不像王招娣與趙小六以爲的那樣是個大戶人家的名號,卻是平原上一處極大的市鎮……恩,以雞鳴村的標準來說,大得嚇人啊!
雞鳴村有一百多戶人家,雙河縣有近四千戶人家,光是戶數,一個縣城,抵得上四十個雞鳴村,而財富,卻絕不是雞鳴村的四十倍!雞鳴村村口有家小雜貨鋪,村民們日常到那裡買鹽打酒,一天做的生意,加起來也不會超過半個時辰,錢數不會超過三百,而雙河縣裡,最多的雜貨店不算,那賣酒的有酒店、賣飯的有飯莊、連賣餅的都有個餅鋪,這些酒店飯莊餅鋪加起來,都有上百了,光從這點來說,雙河縣的財富,往最少裡算,怎麼也該是雞鳴村的百倍!其他種種商業,比如專司兌換銀錢的錢鋪,賣布的布莊,碼頭兩邊的棧房等等,若不是周大善人的記憶見識,還真是難以分辨,例如棧房吧,嘉羅世界是沒這麼個東西的,大宗貨物的交易早就借魔法通信談完了,貨物一出發,目的地就有數百車輛等着分裝到下一級經銷那裡去,不像這裡,商人得連人帶貨住進棧房,等棧房主人款待之後,帶各路中介、買家來談價取貨。
“可惜不是那三虎的魂魄,他知道的一定更多。”穿越者嘆道,周大善人與縣裡的關係止於姻親與合作伙伴,那衙門他是踏不進去的,更上一級的什麼府、州他就更加不明所以,僅僅知道名字罷了,其實他若是用心,要打聽些情報想也不難,可是他一個村裡老財,能把周圍幾個村吞下一半就心滿意足,雙河縣所轄四百五十三個村子,他是想也不敢去想的,遑論統轄四府二十八縣的橫州,以及還在州之上的……朝廷。
當然,穿越者已經知道村民所說的“朝廷”不是一個人,而是中央機關的代稱,似乎與故事裡的皇帝、皇后娘娘甚是有關,但是要明瞭那究竟是什麼,怕是除了縣衙幾個前排,其他人再也沒有清楚的了。所以,雖然周大善人在這方面不如田三虎理想,此次冒險也是值得的了,從百年厲鬼身上得來的入夢調魂之術,在蒐集情報上,比千方百計朝那不學無術百無一用的趙小六詢問,真是不知道好到哪裡去了。
穿越者這麼想的時候,還不知道他名義上的親孃存弟,已經鄭重地將他的身體和靈魂、一切的一切,都許給了百無一用的趙小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