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焰焰的一顆心突突地跳起來,她很想把那樹枝鬆開,遮住自己的眼睛,可是她的手卻偏偏很緊張地抓着樹枝一動不動。她很想把眼睛挪開,可是那雙眸子偏偏盯着楊浩的裸體,還控制不住地往下面瞟……說到底,一個少女對異性的身體同樣有着神秘和好奇的感覺。
狗兒趴在旁邊,虛心地跟她的焰焰姐姐討教道:“焰姐姐,楊浩大叔的身體爲什麼跟我不一樣啊。”
“什……什麼不一樣?”唐焰焰臉如火燒,期期艾艾地問道。
狗兒一指楊浩,可憐那燈就掛在楊浩腰部附近的樹杈上,那處既想看又怕看的物事兒清清楚,唐大小姐想裝着沒有看清都不成。狗兒好奇地問道:“楊浩大叔那裡是什麼東西啊,好大一砣,我怎麼沒有呢?”
唐焰焰的手像被蜂子蜇了似的,攸地一下收了回來,幸好夜晚有風,樹葉婆娑,她手上那樹枝彈起聲音不大,不曾引起楊浩的注意。唐焰焰一言不發轉身便走,狗兒一頭霧水,她向左看看正悠閒沐浴的楊浩,又向右看看匆匆逃去的唐焰焰,咬着手指用她的小腦袋瓜仔細研究了一下,最後還是追着唐焰焰下去了。
“焰姐姐,你跑什麼,大叔不會發現我們啦0”
雖說月下看不清膚色的變化,眼前又是個不懂事的小屁孩,唐焰焰還是感到臉上像火燒一樣熱的嚇人,她吱吱唔唔地道:“天很晚了,我們該回去睡覺了。”
狗兒一溜小跑追在她屁股後面,歪着腦袋想想,還是忍不住拉拉她的衣襟,以其孜孜不倦的好學精神,鍥而不捨地追問道:“焰姐姐,爲啥楊浩大叔跟我長得不一樣呢,那一大砣東西好奇怪……哎喲!”
唐焰焰停步轉身,狗兒頭上便捱了一記“炒暴慄”,她吃痛之下捂住腦袋,納罕地看向焰焰姐,唐焰焰俏眼圓睜,惱羞成怒地道:“因爲你還小,懂不懂?等你長大,等你長大……呃……等你長大了,你就會跟他一般大……”
狗兒大爲吃驚,失聲道:“真的嗎?”
“廢話,你長大了,自然就會有一根那麼大的……,哎呀,我跟你這小屁孩在說甚麼呀,真是臊死人了。”唐焰焰跺跺腳,一陣心浮氣燥:“不要問啦,什麼都瞎打聽。”
她轉身走了兩步,突又回頭“威脅”道:“今天晚上的事,對誰也不能講,聽到沒有?連你娘都不許說,要不……要不姐姐以後再也不喜歡你了,再也不帶你騎馬玩了。”
狗兒嚇了一跳,在這世上,除了孃親,楊浩大叔和師父爺爺,就只有這位可親的焰姐姐對她最好。孃親話不多、師父爺爺愛睡覺,楊浩大叔又太忙,就只有焰姐姐肯陪她玩,自幼寂寞的狗兒哪捨得失去她,忙不迭點頭保證道:“焰姐姐,我對誰也不講,我保證,你要不信……咱拉勾勾。”
唐焰焰哭笑不得,低聲道:“好了,不用拉勾啦,焰姐姐信得過你。去去去,趕快回去睡覺。”
“是是是。”狗兒應了一聲,慌忙逃開了。跑出幾步,她提提褲子,好奇地低頭看了一眼,還是想不明白爲什麼自己現在沒有,只有等長大了纔會長出那麼一條怪東西來,孃親就是大人啊,可她爲什麼沒有?
狗兒因爲這場怪疾,自小便與小夥伴們隔絕開來,父親早逝後,便只是與母親相依爲命,晝伏夜出,的確沒有機會一睹小弟弟的真容,更沒有男女有別的觀念。馬大嫂一介村婦,整日裡只是操勞着生計,操勞着如何讓狗兒多活得一日是一日,加之狗兒尚年幼,更不可能告訴她這方面的知識。
這狗兒一直以爲長成自己和孃親那樣是天經地義的,乍見楊浩“與衆不同”,自然驚訝不已,這才跑去找唐焰焰,結果卻得了這麼一個讓她百思不解的答案,還不許她再問別人。可憐的狗兒帶着一腦門問號跑回去,躺在呼呼大睡的師父爺爺腿上,仰望滿天繁星,只覺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
唐焰焰一溜煙回到自己車上,往榻上一躺,整個身子都軟在了上面,她按按自己胸口,那裡面嗵嗵嗵地還是跳得飛快。
“沒事沒事,這是一報還一報,不會有人知道,一定不會有人知道……”唐焰焰安慰着自己,忽然又懊惱地皺起眉頭:“可我咋就覺得虧得慌呢,馬燚這個臭小子!”
唐焰焰懊惱地拉過一牀薄被,遮住了自己發燙的臉頰,在被單下恨恨地揮了揮拳頭,可惜卻揮不去深深印在腦海裡的那一幕。而且……越不去想偏偏就會想起來:“蒼天啊,大地啊,本姑娘被你這臭小子害死了……”
唐大小姐咬着牙根地罵,卻不知她口中的臭小子是楊浩還是馬燚。
天亮了,隊伍繼續起西行去。
這一路上糧食充足,又沒有追兵之擾,草原風光比之當初惡劣的荒原境地又強了不知多少倍,百姓們的精氣神都漸漸恢復過來,他們的臉上開始露出了笑容,開始有暇嘮些家長裡短,行進間隊伍裡偶爾還會揚起一些人五音不全的歌聲,歌聲質樸、歡樂。
楊浩與李玉昌騎着馬並排走着,隨意地聊着天。
李玉昌這兩天總在扶搖子的車子左右轉悠,扶搖子在他心裡那可是活神仙一般的人物,據說當年官家就是得他點撥,這才入伍投軍,成就天下之主,若是自己能得他點撥一二,李家事業必然再上層樓。就算自己凡夫俗子,這位老神仙懶得點化,要是討得他歡心,從他那兒弄幾丸老真人親手煉製的丹藥,也能強身健體、益壽延年不是?
可惜扶搖子一天到晚都在睡覺,他的小弟子馬燚又根本不願與自己親近,於是李玉昌便整天拉着楊浩東拉西扯結交關係。以他生意人的精明眼光,自然看得出扶搖子師徒對楊浩似乎有種不同尋常的感情,迂迴交結,正是他生意人的拿手好戲。
楊浩緩轡而行,順口問道:“李員外除了鹽巴生意,並不做其他行當麼?”
李玉昌呵呵笑道:“那也不盡然,老夫運鹽販鹽,並不零星售賣的,因此跑一趟總要消停一段時間。家裡養着那麼多人總不能做吃山空啊,所以什麼行當賺錢,我就做些什麼,不過都是短期的事情,李家商號主要以經營鹽巴爲主。”
楊浩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用馬鞭輕輕敲着掌心,沉吟片刻道:“那麼,不知道李員外做不做修橋建房及房產地產生意呢?”
李玉昌一怔,失笑道:“這個麼,倒也偶有涉及,府州折家擴建的軍營就有我李家商號負責承建的一部分,還有府州城內幾座寶塔以及寺廟翻修,不過……那也有些年頭了。大多數百姓人家都是請親朋鄰居幫着建造房舍,所以除了官府修建衙門、建造軍營,寺院道觀修繕山門,一般來說,靠銷售木料磚石、承建房舍院落那可賺不了什麼錢。怎麼,楊欽差有意要做些生意?”
楊浩搖頭一笑,向前後一指,說道:“李員外,你看,這許多百姓足足有萬戶以上,西北西南地域寬廣,那是足以容納他們的,可是他們一旦到了那裡總需要有個安頓的地方吧?如果待他們到了才做安置,勢必手忙腳亂,恐怕府州官吏一時也照應不過來。如果現在有人搶先購買些木材磚石,建造一些莊戶宅院,到時安頓這些災民,那就大大的有利可圖了。”
楊浩屈指說道:“首先,這些百姓從北漢遷到宋境,我大宋官家爲表寬厚仁愛,一定會分賜田地、賞賜置辦住宅的錢財。這個,在我們出發之前,官家已經有所表示。若是有人將這些蓋好的房舍交予遷徙百姓居住,以朝廷的安置費用償付所耗,那麼商家與百姓各取所需,各得其利,豈不是好麼……”
楊浩還沒說完,李玉昌便一拍額頭,恍然醒悟過來。楊浩所言,其實大有可待商榷的地方,比如說地方官府安置這些遷徙百姓,大可拿朝廷撥付的錢財自己建築房舍,而不通過什麼商號。再比如,當地官府要把這些百姓安置到什麼地方,目前還沒有定,安置之地未定,如何就近建造住宅?
可是這些對李玉昌來說都不是問題,他本來就是依附於唐家的一個大商賈,而唐家就是依附於折家的一個大財閥。要探聽官府對移民的安置,並把建築一事攬過來,對別人來說很難,對他來說卻是順理成章輕而易舉的,是以楊浩只說到一半,他便悟出了其中的商機所在。
此番從回紇回來,他們李家收益來源最大的鹽巴生意也就告一段落了,下一次往各地運鹽,要到秋末時候,這段時間數萬移民的安置自然是一個大大的賺錢機會,李玉昌喜形於色,連連搓手道:“哎呀,還是欽差大人慮及長遠,一言便點醒了我這夢中之人啊。如此說來,我當儘快趕回府州先做準備纔是。”
楊浩拱手笑道:“如此最好,這件事若做好了,李員外不僅得其利益,亦是一樁善舉義行,到那時,西北西南盡皆稱頌,李員外不但在百姓中間有個好口碑,朝廷官府勢必也要嘉獎贊許……”
李玉昌哈哈大笑,迫不及待地道:“如此說來,老夫倒不能與欽差緩緩而行了,我這就得馬上趕回去。老夫這就去與羅將軍等告別,馬上率人先行趕往府州。”
李玉昌匆匆一拱手,抖繮策馬便向前馳去。
過了一會兒,便見李玉昌的人馬開始聚攏,羅克敵騎着一匹馬兒向楊浩迎來,到了近前勒繮笑道:“聽說,欽差大人給李員外指點了一條財路?”
楊浩笑道:“商人嘛,無利不起早,總得讓他有錢可賺吶,反正這錢款朝廷是一定要撥付的。這樣百姓們也能少受些折磨,一到地方就有住處,也容易安撫人心。況且,李員外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大商人,施工時會顧忌一下自己的聲名,若由官方工匠去做,只怕偷工減料的房舍就多了,那種房子既經不得風吹、又禁不得雨淋,遭殃的不還是百姓麼?這也算是各得其利吧。”
羅克敵頷首笑道:“說的是,還是楊大人考慮周詳。末將只想着把這些百姓平平安安送到地方,這善後事宜卻是不曾想過,實在慚愧。”
兩人正說着話兒,李玉昌風風火火地又趕了回來,向扶搖子酣睡的那輛馬車畢恭畢敬地揖了一禮,說道:“仙長,弟子李玉昌曾蒙令高徒無夢真人指點迷津,逃過一場劫難。對無夢真人和仙長,弟子常懷感佩之心。今日弟子要先行趕回府州,有意請仙長同行,也好就近服侍照應,以盡地主之誼,還望仙長能賞個薄面。”
楊浩已知這扶搖子真實身份,對這個傳奇人物也有幾分好奇與敬畏,雖說迄今未止,他還沒見這老傢伙除了睡覺幹過什麼正事兒。但羅克敵卻是全然不知扶搖子身份的,眼見李員外對一個道人這般恭敬,不禁大爲好奇。
車上的扶搖子明明正在呼呼大睡,李玉昌說完了,他卻打個呵欠坐了起來,瞟了李玉昌一眼,撫須淡笑道:“貧道在哪兒都可以矇頭大睡,山石野地、錦被豪宅,也沒甚麼區別。只是我那小徒兒,體質太過虛弱,這般風餐露宿,對她大爲不宜。貧道正想尋個地方讓她好生調理一番,然後攜她回太華山呢。如此說來,貧道倒要叼擾李施主了。”
李玉昌大喜過望,連忙道:“弟子家中正有幾處雅緻清幽的宅院,就請仙長攜令高徒去同住,弟子一定安排的妥妥當當,肆後再安排車子送仙長與令高徒返回太華山。”
李玉昌帶着他的人馬,把扶搖子當老祖宗一樣地供着走了。馬燚和馬大嫂也隨他們一同先出發了。狗兒頗爲不捨楊浩,直至楊浩再三承諾,待把百姓安全帶到地方,就去府州看他,狗兒才依依不捨地與師父爺爺離去。
令人意外的是,今天破天荒沒像野馬似的出來亂躥的唐焰焰唐大小姐卻沒有隨她舅父先走。她說這幾天身子不舒服,不願意急行跋涉,李玉昌也沒有辦法,眼看馬上就進入折氏勢力範圍,不虞有什麼危險,李玉昌便撥了二十名武士照料她,自己帶着大隊人馬先走了。
到了傍晚的時候,遷徙大軍又在草地上宿營了。從這裡再往前走一天半的路程,就到逐浪川了。過了那條大河,就將進入折氏勢力範圍,住戶人家也要慢慢多起來,所有軍民們都很開心,營地上到處洋溢着歡樂氣氛。
唯有葉大少,看着那隻殘了一爪的瘸鷹一臉落漠。他很想再抓一隻鷹回來,可惜這一整天脖子都仰酸了,也沒見着一點鷹的影子。
楊浩安頓了百姓,照例騎馬巡視一番,待他趕回隊伍前邊的時候,正與迎面走來的唐焰焰撞個正着。一見到他,唐焰焰騰地一下便烈焰上臉,從臉到頸都紅透了,像只煮熟了的蝦子一般。
楊浩已聽說她這幾天不太舒服,所以未隨舅父先走,料想不過是婦人都有的那毛病,所以也不曾探問過她。此時瞧她迎面走來,一張臉紅得火燒雲一般,不禁大感詫異,便翻身下馬道:“唐姑娘,天很熱麼?”
唐焰焰渾身不自在,雖然眼前的楊浩穿着完整,可是一瞧見了他,她卻禁不住腦中所想,一時羞澀難禁,想要躲閃卻已來不及了,只得閃躲着眼神訕笑道:“呃……是啊,天……天真的很熱。”
楊浩擡頭看看此時已經沒有什麼威力的太陽,有點莫名其妙,他從自己馬背上取下水囊,笑道:“現在天氣還算好吧,姑娘若覺燥熱,便洗一把臉,那就清爽多了。”
“多……多謝了。”唐焰焰也不敢正眼瞅他,接過了水囊,便走到一旁草叢中藉着清水洗了把臉,然後掏出一方潔白的絲帕輕輕拭着臉上水跡,將水囊遞迴給他,含羞一笑道:“多謝你了,楊大人。”
“不謝。”楊浩笑笑,接過水囊好奇地看着她。他感覺眼前這位姑娘似乎有點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哪兒不對勁。
突地,他腦中靈光一閃反應過來了:對了,害羞!她在害羞!她現在的表情就是害羞,非常的害羞。
這怎麼可能,唐大小姐會知道害羞?唐大小姐會在男人面前害羞?還有王法嗎!!!
楊浩下意識地擡頭看了看,啊!太陽果然在西邊。
唐焰焰被楊浩的眼神看得渾身不自在,她用手帕擦着臉,躲閃着楊浩的眼神,心虛之下終於被他看得惱羞成怒,不禁頓足嬌嗔道:“你做甚麼,哪有你這樣看人的!”
楊浩笑道:“這就對了,方纔我還以爲姑娘你生病了呢。這下我就放心了。”
唐焰焰爲之氣結:“你什麼意思,本姑娘的脾氣一向很不好嗎?”
楊浩連忙擺手道:“沒有沒有,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
唐焰焰目光突地一閃,厲聲喝道:“不要動!”
楊浩一呆,就見唐焰焰“嗆”地一聲拔出了腰間短劍,楊浩雖知她性情火爆,卻不信她莫名其妙的就要刺自己一劍,不由失笑道:“唐姑娘,我又哪兒招惹你啦?你就算沒有生病,也不用變得這般正常吧……”
唐焰焰被他的風涼話氣得牙根癢癢,可是這時卻無暇與他生閒氣,她緊握劍柄,貓着腰,緊張地叫道:“別吵,有蛇,你別動,千萬別動。”
楊浩頓時一驚,他僵硬着身子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眼睛順着唐焰焰的眼神向右下方斜過去,果見一條五彩斑斕的大蛇,高高地昂起猙獰的蛇頭,絲絲地吐着舌信。
這條蛇大概是被突然出現在附近並安頓下來的百姓把它驚出了巢穴,那猙獰的蛇頭昂起來能有半米多高,蛇頸有些焦躁地前後擺動着,距楊浩僅有一米多的距離。
楊浩的臉一下子就白了,被那蛇盯着,他半邊身子都木了。楊浩怕蛇,真的怕蛇,所有的動物裡他最怕的就是這種軟趴趴的生物,哪怕沒有毒的小草蛇,這是一種本能,與它的殺傷力無關。漫說這條蛇一看就是劇毒之物,就是一條沒有毒的草蛇,若有這般體形,他看了也一樣頭頂直冒涼氣。
楊浩牙齒格格打戰,哆哆嗦嗦地道:“我……我現在怎麼辦?”
“別動,你千萬別動,免得驚擾了它,待我一劍……便刺死了它。”唐焰焰說着舉劍在手,一抖手腕便擲了出去。
“嗖!”劍光一閃,與此同時,那條大蛇一躍而起,獠牙大張,一口就咬住了楊浩的手腕。
楊浩傻了,唐焰焰也傻了,就見那柄劍射進了草叢,劍尾還翹在空中。
眼看着那蛇一咬得手,立即搖頭擺尾地鑽進草叢溜之大吉,唐焰焰突地跳了起來,大吼道:“你傻呀,它咬你你都不動的?”
楊浩小臉煞白地道:“是你叫我不要動的。”
唐焰焰怒不可遏地道:“我叫你死,你去不去呀?”
楊浩可憐兮兮地道:“我以爲你的武功很高明……”
唐焰焰蠻不講理地道:“我的武功是很高明呀,可它的身手似乎也不錯啊。”
楊浩:“……”
唐焰焰上下看了他兩眼,忽地驚奇道:“咦,你的臉怎麼黑啦?”
“我日!”楊浩悲憤地叫了一聲,整個人就像一截木頭般直撅撅地倒了下去。
唐焰焰呆呆地站了片刻,忽地一蹦三尺,扯開喉嚨大叫道:“來人啊,救命啊,殺人啦……”
“老徐頭,你要不配合,這款可發不到你手上……”
“大良哥,你是死還是活,我……我常常夢見你……”
“娘,我會回來的,有冬兒陪着你,你別替我擔心,兒子長大了……”
“冬兒,我答應過要呵護着你,讓你一生一世不再受委屈,不再受人欺負,冬兒,我……我對不起你……”
唐焰焰坐在楊浩身旁,聽着他斷斷續續的胡言亂語,直到他睡實過去,才小心地一根一根把手指從他緊攥的大手裡抽出來。
楊浩躺在唐焰焰的那輛大車裡,躺在柔軟的,散發着淡淡芬芳的被褥裡,臉上的氣色已經不那麼難看了。
唐焰焰靠坐在一旁窗下的角櫃上,雙手託着下巴,靜靜地凝視着他,心中竟有一種心疼的感覺。
初識他時,是在普濟寺裡,他是一個慌慌張張、行跡敗露的登徒子。再見他時,是在姑丈家裡,他是一個路見不平、救回堂弟的熱心人。第三次見他,是在老太君的壽宴上,他嘻笑怒罵,生生氣暈了那討人嫌的陸大名士。再一次見他,他破衣爛衫形同乞丐,卻已是奉旨的欽差,朝廷的官員……
狗兒說,他追索漢軍時,不許兵士欺侮他孤兒寡母,還留下了自己的餉銀。遷徙的百姓們說,兩國十數萬大軍壁壘森嚴,劍戟如山的戰場上,他赤手空拳,單槍匹馬衝上戰陣,只爲救下一個無親無故的孩童。他的形象忽而高大、忽而卑微,忽而怠懶無行,忽而俠義無雙。
如今從他繼繼續續的囈語中,唐焰焰隱約瞭解了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她從不曾想到,他竟吃過那麼多的苦,揹負了那麼多的痛,愛一個人愛得那般銘心刻骨。她所見過的男兒,要麼放蕩不羈,要麼醉心功名,誰會把一個女子看得如山之重?
“楊浩……”唐焰焰輕輕地叫,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去描他濃濃的眉,然後輕輕去抹他沉睡中仍然微蹙的眉間川字,在她臉上,竟也難得地漾出一抹從不曾流露出的溫柔……
那青蔥玉指輕輕地描着楊浩眉間的川字,忽地微微一頓,她收回了手,眼珠微微一轉,一抹狐疑便浮上眸中:他……那日在普濟寺裡,真的不曾見過我入浴?
我昨日還不是看過了他,雖說是被馬燚那臭小子給誑去的。但是他若問起,我雖無愧,但我會承認麼?當然不會。如果……如果那日在普濟寺裡,他追蹤小賊是真,但是……但是他看過了我呢?他會傻到承認了麼?
“如果……他竟看過我的身子……”
唐焰焰細白的牙齒輕輕一咬薄薄的紅脣,突然紅暈上臉,渾身燥熱:“這個冤家……他到底有沒有看過我?有沒有?”
令穩都敏和祥穩唐兩員契丹大將所部七千餘名將士被大宋潘美的兵馬堵住了,身陷絕境,前景堪憂。
契丹各部分頭劫掠大宋邊鎮“打草谷”時,令穩都敏和祥穩唐所部最是兇悍,殺戳最重。因爲他們白甘部首領耶律沙、耶律敵烈雙雙戰死在通天河畔,少族長耶律蛙哥和耶律德死也葬身通天河中,所以他們二人挾一腔仇恨,全都報復在了大宋百姓身上。
他們被指定的劫掠路線是西路,得手之後要從西路繞過子午谷前那片山脈回國,而契丹皇后蕭綽走的也是西路,這兩員大將同時還負有拱衛皇后的責任。他們在西路殺戳越重、吸引的宋朝兵馬越多,皇后那裡所承受的壓力也就越輕。本來按照約定,一旦皇后到了安全區域,大將耶律休哥便放神鷹來傳達命令,令他們立即撤退。
可是殺紅了眼的令穩都敏和祥穩唐始終沒有等到耶律休哥的命令,卻等來了從天而降的潘美所部大軍,被潘美生生截斷了他們的退路,能容大隊兵馬通過的幾條道路都被潘美卡死,險要難行的小路亦被宋軍在險要處設兵堵截,他們已成了甕中之鱉。
令穩都敏和祥穩唐率兵衝擊了幾次,結果卻是損兵折將。後面是宋人難以攻克的堅城,前方是步步爲營一步步縮小包圍圈的宋軍。如今是午夜,宋軍已停止了進攻。可是看現在的情形,他們已不知道明天的太陽升起來之後,還能不能再看着它落下去。
耶律休哥的神鷹爲什麼始終不曾傳來消息,難道……難道皇后根本就是有意讓他們送命?困獸一般坐在篝火旁的令穩都敏和祥穩唐心中不約而同地浮起了這個疑問。
蕭思溫弒殺先帝,立耶律賢爲帝,白甘部一直是站在反對一方的,爲此還幾乎與蕭氏部落大打出手。直至宋軍潛入契丹,襲擊消滅了白甘部的幾個小部落,他們才同意放下紛爭一致對外,發兵維護北漢,驅逐宋人。難道……皇后娘娘這是在借刀殺人?
否則,耶律沙大人、耶律敵烈大人驍勇善戰,一向神勇,宋人怎能料敵機先,預布伏兵與通天河,一舉將部族的這兩位大人全部殺死?否則,爲什麼自己這支部族最後的精兵遲遲等不來撤兵的命令,偏偏有宋人的大軍如從天降,快速出現在自己背後,截斷了所有退路?
猜忌一旦產生,就會像一顆種子,在人的心裡生根發芽,窮途本路的令穩都敏和祥穩唐把一切失敗的原因全都猜疑成了別人有意所爲,反覆思量之後,他們已徹底相信了自己的判斷,遙望北方,他們恨得咬牙切齒。
“勇士們!我們上當了,我們不是敗在宋人手裡,是我們自己人在背後捅了我們狠狠一刀哇!現在,我們殺回去!拋棄擄來的一切財物輕裝上陣,不惜一切犧牲,只要我白甘部的勇士能逃出一個,我們就沒有白死!不管誰逃出去了,要把我們的冤屈告訴我們的族人,告訴與我白甘部結盟友好的所有部族,向蕭氏討回公道!”
令穩都敏一手舉着火把,一手揮着拳頭,睜着一雙赤紅的眼睛向面前默默佇立的契丹武士們咆哮着,所有的白甘部武士人人一臉悲憤,被自己人出賣的悲情忽然使他們覺得自己是一個死也不倒威風的末路英雄,就像漢人史書中的那位楚霸王。
沒有人再去想他們一路燒殺搶掠是不是向宋境攻入太深、沒有人去想如果發現後路被宋軍截斷的時候他們如果及時拋棄所有財物,趁宋軍尚未合圍向外衝擊能否衝得出去。他們只知道,他們是被自己人出賣了,所以他們即使敗了也不失光榮,他們沒有丟白甘部戰士的臉。
白甘部的七千勇士舉着火把,嘶吼着、咆哮着,義無反顧地衝向嚴陣以待的宋軍大營,如同一羣撲火的飛蛾……
得知神鷹失蹤,蕭後與耶律休哥大爲憂慮,他們所慮者,正是令穩都敏與祥穩唐所疑者。蕭後擔心神鷹傳遞消息出了岔子,萬一令穩都敏和祥穩唐二人不知進退,冒死深入,到時一旦陷於中原,損兵折將的回來,必會加劇蕭氏與白甘部的矛盾。所以聽說耶律休哥豢養的那頭鷹遲遲沒有返回時,當即決定要耶律休哥率一隊精騎南下接應。
當然,蕭後儘管擔心白甘部這支精兵遭受重挫,卻也擔心耶律休哥所部受其牽連,失陷在中原,是以嚴令他南下在宋境邊界一帶接應,不管有無令穩都敏二人的確切消息,都不可深入。
這一夜,天色已晚實在行不得路了,耶律休哥才率隊停下來就地紮營休息。他停下來的地方正是昨日楊浩的隊伍行經的地方。有經驗的戰將野外紮營,都會選擇合適的地點,一要易守難攻不易被偷襲,二要適應節氣擋風防雨。所以只匆匆觀察一番,耶律休哥便選擇了與羅克敵所選地點相同的地方。
三千精卒下馬紮營,立即發現這裡有人跡,而且人數衆多。耶律休哥打起燈籠匆匆四下察看了一陣,從遺留在草原上的各種痕跡看,他們有車有馬但爲數不多,大多都是步行,這支隊伍人數極其衆多,至少在萬人以上。他還發現這支曾在此駐營的人馬離開這裡並沒有多久,以他三千鐵騎的速度,明天一早啓程,明天中午就能追上他們。
草原上能有什麼部落遷徙一次會有萬餘人衆?耶律休哥立即想到了那支逃進子午谷的北漢移民隊伍。從方向上來看,如果他們走出了子午谷,正是朝這個方向走來,難道鐸剌根本沒有完成任務?
耶律休哥蹙着眉頭在草原上轉着,這裡已經是宋境了,儘管這裡沒有人煙,也沒有宋兵把守。他決定,明日一早,派小股騎兵繼續向南行進,打探令穩都敏等人消息,而他則率大軍追上這支遷徙於草原的萬人隊伍,如果他們確是那支從北漢遷出,輾轉了一圈繞到此處的人馬,那麼此番也算沒有白來。
主意已定,耶律休哥立即吩咐下去,號令全軍做好了準備。
一件小事、一個小人物,一樣有可能在一件影響歷史格局的大趨向中發揮決定性的作用。如果契丹皇宮裡的那個廚子斯奴古不曾被蕭思溫所指使刺殺了皇帝耶律述律,那麼現在就不會有一個皇后蕭綽。
當葉大少抱着他那隻扔了捨不得留着沒啥用的瘸鷹正滿腹煩惱的睡大頭覺的時候,他絕不會想到因爲自己獵了一頭鷹,給契丹埋下了一個禍延數十年的戰亂因由。
當然,他更沒有想到,因爲獵了這頭鷹,給他的西域半月遊帶來了一場很精彩的表演。這場十分盛大的表演將於明日正午準時上演,出場演員是三千五百名契丹族勇士、七千餘匹戰馬,以及四萬多名北漢和大宋的遷徒軍民,而領銜主演,則是:契丹大惕隱司耶律休哥,大宋遷民欽差使楊浩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