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孜致不幸而言中,那病人果然出了意外。柳孜致在說這話時,這“意外”的意思是好轉還是痊癒,其中對痊癒的期許更大一些,那病人卻表現出了柳孜致意願之外的意外,這或許纔是真正的意外吧。
病人入院當日,到中午時分開始服用中藥,當時並沒有說有什麼不適,對中藥的評價也只說了句“淡淡的,沒什麼特殊的”。由於柳孜致的期望值頗高,下班之前,甚至晚上都去看了一次,病人都沒說有什麼不爽落的,柳孜致雖然有些失意感,但總算能放心回家睡個安穩覺。到了次日查房,病人也沒說什麼,陳述的與入院時一樣,就是頭痛,而清晨沒服用藥物時的血壓也與進院時一樣高。柳孜致雖然用“事情總不會一蹴而就”來安慰自己,但其實已經很失望了。但真正讓她難受的卻是中午。
中午時,病人沒來由的就流了鼻血。柳孜致由於掛念病人,沒上班也待在科室裡寫病歷,所以能及時做出了處理,用了點降壓藥和止血藥,病人的情況穩定了下來。
這本來也沒什麼,估計是病人服用中藥後引起血壓異常以致出了鼻血,大不了明日換方。但病人的家屬說的話卻讓柳孜致很難受。當時病人的弟弟來探望,見到病人不好,便高聲地喝罵起來:“你會治病不會?不會治就我來治!搞的什麼?堂堂皇皇的末名中醫院讓這麼年輕的妹子當醫生,把醫院當成娛樂城了?”雖然後面病人解釋說,其弟弟由於喝了酒而沒分寸,以至於亂說話,讓柳孜致不要放在心上。但那男子兇悍的模樣與其說話的內容卻讓柳孜致感覺到一些恐懼,更多的是難受。
以前別人說醫患關係緊張時,柳孜致還不覺得,即或是真緊張了,那多半是醫生做得不夠好,只要今後在看病時多注意一下,態度放到最好,語氣做到更輕柔,便不會引起糾紛,卻沒想到就要面對這種衝突。
柳孜致這時才深切地感到,醫生其實也很難的!現在的病人在要求醫生的態度好、醫院的收費不要高的同時,對醫生的醫術要求更高。
病人總將醫院當成服務行業,把自己看病當成到商店去買東西一樣。就好比要去買一件衣服,由於不清楚衣服的進貨價格是多少,在買的時候就只能由着店主去喊,如果消費者對商品的質量不會鑑定的話,就完全站在了弱者位置,任店主宰割。在醫患關係上,病人以及當今的媒體便將這一經驗引了進來,把病人完全當成醫患之間的弱者,隨時強調着,病人與醫生之間的不對等,殊不知,醫生其實也是弱者!醫生對疾病的瞭解確實是要比病人多一點,但醫生在疾病面前同樣是弱者!這與到商店購買東西完全是兩回事!
人類的文明是在瞭解自然與征服自然中不斷取得發展與進步的,現在雖然要較古代有着長足的進步,但我們還有着更多的東西未曾瞭解與掌握;同樣的,醫療技術也是在不斷地瞭解疾病與征服疾病中取得發展與進步的,但醫生在很多疾病面前還是隻有束手一途!
但,這道理卻又能說給誰聽?
柳孜致除了委屈以外,更多的卻是難受。怪就怪自己在沒有吃透制方之秘前貿然運用,這不就成了妄圖標新立異了嘛,所以,受委屈還是應該。
看來,還是得像賀財說的那樣,回爐重煉才行了。
制方之法便如庖廚之刀,柳孜致已將之握在了手上,可是第一次揮刀,這刀便折了。
23.肝臟的特性
據說,一個女人如果心情不好的話,最好的排解方式是去做頭髮。在髮型師靈巧的雙手下,在電吹風呼呼的聲音中,滿頭秀髮就變幻成另一個模樣,那麼心情也會隨之一變,原本鬱悶得讓人呼吸不暢的情緒就會變得輕鬆起來,就這樣,又能以一種平和的心態去面對生活。
柳孜致去做了幾次頭髮。先是燙髮,將頭髮做了個大波,看起來就跟方便麪一樣,但卻有一種都市的摩登氣息;然後又將頭髮拉直,額前的劉海兒打得細碎,讓整個人顯得雅緻嫺淑;再然後,乾脆做了個五四青年的那種小披髮……確實,在做頭髮之後,人的氣質會隨之改變很多,人的行爲也似乎受其影響而有所改變,但是心中的委屈與不甘卻不能就此消散了。
看來,還是得去找賀財。柳孜致是在做完第三次頭髮後才明白這一點。
賀財的生意較之年前已有很大起色,柳孜致站在城南醫院處觀察了一陣,發現店子比以往要熱鬧得多。柳孜致一直等到店子裡冷清下來了,才走進賀財中醫門診。
賀財這時正清掃着櫃檯上由於不小心而掉落的中藥,見柳孜致進來,便忙裡偷閒地招呼了一聲。柳孜致有些不自然地應了,也不上前幫忙,自個尋了個凳子坐下。賀財見柳孜致一副落落寡歡的樣子,幾下將手頭的活計忙完了,再倒了些水洗手,然後才說話:“最近研究得怎樣?這麼久纔來看師傅,一定有大進展了吧。”
柳孜致先是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
賀財沉吟一下道:“還在爲上次的事情生氣?我這人的性子是急了一點,有覺得不對的就嚷嚷出來,一方面是爲別人好,另一方面也圖個自己痛快,倒不是存心爲難,上次的事情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嗯?”
柳孜致點了點頭,額前的頭髮隨着點頭的動作而搖晃飄動,賀財的面孔便在頭髮的縫隙間顯露出來,由於幾根不合羣的頭髮作梗,便不是很真切。他這是在向我道歉?看來還算誠懇,就原諒他吧。
“上一次我也是自己想問題想得偏了,纔會性子那麼急躁,平時我還是很隨和的。”賀財到卷閘門處轉了一下,回頭接着說道:“服用麻黃湯桂枝湯後出現的亡陽證還是屬於‘辛傷肺’,張仲景在這裡展示了兩種可能,一種是陽復時,病人的腿足能伸直了,就用芍藥甘草湯以瀉肝護肺;另一種是陽不能自復時,就要用四逆湯‘以辛補肺’。這兩種可能也就是‘辛傷肺’的兩種治療方法,前一種方法的意思就是,服用辛味藥物導致的傷肺情況已經通過機體的自我維護而解決了,剩餘的就是肺虛防肝制的問題,於是用芍藥甘草湯;後一種則表明,麻黃桂枝之類的辛味藥物傷了肺陽,可以服用附子、乾薑之類辛溫藥,因爲麻黃桂枝走竄發散之力過強,乾薑附子則要緩和得多,再加上甘草以緩和,所以能夠扶陽補肺。尤在涇的酸甘化陰、辛甘化陽並不能完全解釋清楚這一問題。”
柳孜致還沒有從頹喪中振奮起來,聽賀財解說完,便問了一句:“師傅,你說芍藥甘草在這裡是攻還是補?”
賀財奇怪地道:“瀉當然是攻啊。”
柳孜致說道:“你的意思是,辛傷肺還可以用瀉肝來治療,我父親的病情也是辛傷肺,卻要用補肝的方法來治療,這中間有什麼分別嗎?”
賀財回答道:“當然有區別,你父親的病是辛傷肺後又傷肝,而張仲景所提的這一治法則是肝不虛,兩者之間的分別你明白了吧?”
賀財的意思是明瞭治法就得清楚虛實。柳孜致點頭:“我是明白了,不過就只在理論上明白,在臨牀上就有點含糊,不是有點含糊,而是很含糊。”
賀財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道:“說來聽聽。”
柳孜致俏臉一紅,明白自己的一點小心眼被察覺了,卻硬着頭皮道:“我前幾天遇上一個頭痛病人,也是辛傷肺的病機,我當時就是按芍藥甘草湯的治法去治療的,但療效卻很不理想。”不但不理想,還起了反作用,害得自己差點被修理,還將自己跟娛樂城的小姐做比。想起舊事,柳孜致的眼圈不由有些發紅。不過還好,由於頭髮的遮掩,卻沒讓自己的醜態外露,但若是延得久點,卻難保不被發現。當下振作精神,將那病人的情況與自己當時的想法細細說了出來。
賀財認真地聽着,偶爾拿了只筆在紙上畫兩下,等柳孜致說完,賀財說道:“我首先補充一點:髒虛的補法還有一條,就是‘虛則補其母’,這方法被廣泛用於補腎,當腎陽虛時,比較常見的組方方法就是甘味藥物加上杜仲、蓯蓉之類的甘辛藥物,認爲這樣就能健脾益腎。”
柳孜致的俏臉又是一紅,虛則補其母,這治則怎的就疏忽了。
賀財那邊卻又道:“關於頭痛,好像分爲內傷頭痛與外感頭痛,你所說的病例應該屬於內傷範疇,由於飲食不節傷及臟腑,故而出現頭痛,關於這點,你應該沒有什麼異議吧。”
柳孜致點頭。內傷頭痛與外感頭痛的分類法內科書上就有,首先提出的是金元四大家中的李杲,其《東垣十書》中根據症狀和病因的不同,總結出傷寒頭痛、溼熱頭痛、偏頭痛、真頭痛、血虛頭痛、氣血俱虛頭痛,厥逆頭痛等,還在《內經》和《傷寒論》的基礎上加以發揮,補充了太陰頭痛和少陰頭痛,這樣便成了分經用藥的開始。發展到現代,又根據引經報使學說,根據頭痛的部位,參照經絡的循行路線,認爲,太陽經頭痛,多在頭後部,下連於項,治療藥物多選用蔓荊子、川芎;陽明經頭痛多在前額及眉棱骨處,治療用藥選用葛根、白芷、知母;少陽經頭痛多在頭之兩側,並連於耳部,治療用藥選用柴胡、黃芩、川芎;厥陰頭痛則在巔頂部位,或連於目系,治療用藥選用吳茱萸、藁本。如《丹溪心法·頭痛》:頭痛須用川芎,如不愈各加引經藥。太陽川芎,陽明白芷,少陽柴胡……如巔頂者,宜藁本、防風、柴胡。”柳孜致記憶力甚好,是以這些都還能清楚記得。
只聽賀財說道:“開方前得先明攻補,你根據病人的一些表現,如滿面紅光、聲高氣粗而判爲實證,選用攻法,這也沒有太大的錯誤,但你忘了最重要的一點,這個病人是由於飲食不節而內傷臟腑,注意,是‘內傷’。”賀財在內傷二字上加重語氣:“已經內傷了,卻又怎麼會是實證呢?”
柳孜致一震:是啊,已經內傷了,卻怎的將之認爲是實證呢?
賀財拿出一本書翻了翻後道:“《景嶽全書·頭痛》道:‘凡診頭痛,當先審久暫,次辨表裡。蓋暫痛者,必因邪氣,久病者,必兼元氣。以暫病言之,則有表邪者,此風寒外襲於經也,治宜疏散,最忌清降;有裡邪者,此三陽之火熾於內也,治宜清降,最忌升散,此治邪之法也。其有久病者,則或發或愈,或以表裡虛者,微感而發。……所以暫病者,當重邪氣,久病者,當重元氣,此其大綱也。然亦有暫病而虛者,久病而實者,又當因證而詳察之,不可不執也。”
賀財所念的這一條是對其觀點的補充,也讓柳孜致對其不足有了清醒的認識:原來我不能對這個病的虛實做出正確的判斷是因爲不會切脈的緣故。黯然片刻,柳孜致道:“師傅,看來脈法很重要啊,不會脈法就不能明瞭疾病的虛實,這個病例就很典型,看來我的工夫還差得遠啊。”
雖然在說話時柳孜致的臉上還帶着笑,但連她自己都覺得這笑實在勉強,賀財怎又看不出?見她垂頭喪氣的樣子,賀財鼓勵道:“脈法確實很重要,但跟望、聞、問一樣,也不是絕對的,在臨牀要做出正確的判斷的關鍵還是在於醫者本人,其餘的都只能做一個參考。就好比我,對脈法一樣的不精擅,但還是能對很多病做出正確的判斷。”
“是嗎?你也不懂脈法?”柳孜致精神一震,道:“我還以爲只我一個人呢。”
賀財道:“脈訣看來每條都不長,但光記下來就很吃力,又如何去掌握?這十多年來,我竭盡所能也只掌握了三四種常見脈,其他的,就無能爲力了。其實不只是你我,估計現在院校出來的學生都不會脈法吧。”說到這裡,賀財語氣一轉,道:“但這對我看病的影響還不是很大。”
“是嗎?”柳孜致問道:“少了脈法的幫助,應該很吃力的,師傅你是怎麼做到的?”
“在讀醫案時偶能讀到舍脈從症、舍症從脈的案例,可見脈之與症都不是絕對的,對於要如何把握真正的證,《內經》雲:‘衆脈弗見,衆兇弗聞,外內相得,毋以形先’,要做到‘外內相得’,首先就要清楚‘內’是怎麼回事。對於剛纔所說的那個病人,你就是由於不清楚肝臟的特性而將其錯誤地判斷爲實證,不過,這都可以在今後逐漸補足。”
不清楚肝臟的特性?肝臟的特性不是《中醫基礎理論》上面的藏象學說嗎?關於這些,自己可是記得很清楚的:肝爲魂之處,血之藏,筋之宗。在五行屬木,主升主動。生理功能:①主疏泄;②主藏血;開竅於目,在體合筋,其華在爪,在志爲怒,在液爲淚,肝與膽相表裡。難道除了這些還有其他的?嗯,其他的倒也看過,但不過是一點補充,比如,肝爲剛髒,喜柔惡燥之類的。
柳孜致的問題似乎不出賀財的意料,賀財笑了笑,道:“還有一點,就是關於‘肝爲剛髒的’。”
不待柳孜致提問,賀財又道:“肝爲剛髒,意思就是說肝爲一個比較有個性的臟器,它的生理特性要較其他臟腑有一些特殊,喜柔惡燥不過是從五行生剋上面所闡發的一點:辛燥能克肝,所以肝臟喜柔惡燥,其他的,還有臟腑上的特性沒有見著論述。”
“哦?”柳孜致好奇起來,原本的那點頹喪已不冀而飛。
“簡單點說,肝臟就好比一個男人,如果你瞭解男人的特性的話,那麼肝臟的特性也就清楚了。”
24.攻補之道
如果去問一熟婦男人的特性是什麼的話,這個熟婦會不假思索地給出答案。但這個問題如要讓連戀愛都沒有經歷過的柳孜致回答的話,則顯得太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