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對赫連無憂來說,天塌地陷也不過如此。
她張大的嘴巴里可以看見扁桃體。
怎麼可能?“傾旖”這個名字,只有和姐姐極其親密的人才知道。
但這位敵國帝王,怎麼着都不可能躋身這類人吧!
而且他還叫得這麼親暱,像是在喚心上人。短短一句話裡的濃情蜜意,豬都能聽出來!
這……這咋回事?
她忽然覺得腦子不夠用。
她呆呆地轉頭去看韋淮越,卻見他神色平靜毫無意外,似乎早知會是這個結果。
看着那樣的眼神,她心裡咯噔一聲,突然覺得整顆心都跌落深淵。
她後知後覺地想到某些不合常理的蛛絲馬跡。
姐姐對黎國內政的沉默和避讓,提到聞人嵐崢時偶爾稍縱即逝的恍惚神情,談到感情時徹骨哀傷的眼神,最明顯的是她剛剛的來遲。
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韋淮越,顫顫巍巍擡手指向聞人嵐崢,聲音都在抖。
“他……他該不會就是那個許朝玄吧!”
韋淮越不答,蘭傾旖也沒理她。
答案已經顯而易見不是嗎?
還是聞人嵐崢很好心地給她解惑:“朝玄是朕的字,不足爲外人道。”
赫連無憂傻了。
她傻傻地看着各自制住對方要害的兩人,再看看面無表情的韋淮越,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不敢說話了,小心地默默地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完了,自己犯錯了,還是天大的錯。
韋淮越懶得理她作何感想,事已至此,什麼悔不當初都是馬後炮。
聞人嵐崢沉默不語,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接受事實,無人知他內心翻江倒海。
也無人知她內心同樣翻江倒海。
清冷的夜風從門外悠悠吹來,將她垂落的烏髮吹起,和他的長髮交織,再分不清彼此。
如他和她這偶爾交集後,從此一生難斷的糾纏。
良久,蘭傾旖開口,語氣清冷,神色平靜。“皇上,解藥呢?”
聞人嵐崢扣緊她的腕脈,斜眼瞟着她,微笑,“天底下還有你解不開的毒?”
“我要學習的還有很多。”蘭傾旖神態坦然,並不忌諱承認自己力有不及。“就算我能解,無憂也等不了那麼久。”
赫連無憂一怔,她中毒了?她怎麼不知道?
彷彿知道她的疑惑,聞人嵐崢迎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
那樣的笑,看在赫連無憂眼裡,充滿諷刺和輕蔑,如無形的示威。瞬間她心頭火氣騰騰直往上冒,燒得她五臟六腑都疼起來,她血氣上涌,怒火中燒:“姐姐,別理他!要什麼解藥?我一個人換他兩個下屬,還是我賺了!他的解藥我不要,我嫌髒!”
“你看,她根本就不需要你的好意和苦心。”聞人嵐崢衝着蘭傾旖輕笑,清風漣漪,雲端暖陽。
“閉嘴!”韋淮越和蘭傾旖異口同聲怒喝,看一眼赫連無憂,兩人再次異口同聲,“你也閉嘴!”
赫連無憂不閉嘴,她熱血衝腦門就不管不顧,指着聞人嵐崢,義憤填膺,跳腳大罵,“我呸!你個劊子手!僞君子!滅絕人性的畜生!對小孩子也下那種毒手,你就不怕遭報應嗎?姐姐喜歡上你真是瞎了眼!像你這種畜生,就該天打雷劈斷子絕孫!”
“嗯?什麼小孩子?什麼毒手?”聞人嵐崢微微愕然。
這丫頭說的他怎麼聽不懂?
“虛僞!”赫連無憂神情滿滿鄙棄。
“如果真是朕的人乾的,朕會認。”聞人嵐崢淡淡道:“但朕也絕不會給別人背黑鍋。”
蘭傾旖疑問的目光投向赫連無憂。
她印象中的聞人嵐崢,不是這種人。會不會有什麼誤會?
赫連無憂冷哼,想起那些滿目瘡痍的殘骸坑,心中有冰冷的刺破土而出,如同荊棘吐綻針葉,劃拉得她整顆心都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仇恨的種子早在看見侯府密探死在眼前時就種下,看見村落屍坑時已紮下深根,被囚期間聽葉瞳說起白石山外圍是他們的人時更是長成枝繁葉茂的大樹,報仇的念頭佔據心靈,她時時刻刻都想討回血債,本來遺憾他這終極老大不在,只好拿葉瞳的命來祭奠那些被虐殺的無辜百姓,可上蒼有眼,聞人嵐崢竟然出現在平康郡,那不殺他殺誰?
那個白骨磷磷的坑底,嬰孩的頸椎骨和後脊是分開的,脊柱更是被剖成兩半。他們還那麼小,有的從屍骨上看,還尚未滿月。他們竟然也忍心?孩子痛苦時,不知他的爹孃在哪裡?是否痛徹心扉地看着這幕慘劇,直到沒了呼吸?
他要滅口無可厚非,畢竟立場不同。可殺人不過點頭地,一刀下去也就算了,何必用這麼殘忍變態的手段?還是他們黎國人是人,其他的都是木頭,無知無覺無情無心不知道痛苦?
仇恨的枝葉從她體內生出蔓延至眼睛。她看他的眼神如火燒,若非韋淮越攔着,恐怕要立即撲上去咬斷他的脖子。
她從未如此深刻地恨過一個人。
聽完來龍去脈,三個人都沉默。
蘭傾旖壓在聞人嵐崢眼皮上的手指紋絲不動,細細思索。
這聽起來,不像他的作風啊!
韋淮越也覺得不像。原因太簡單,聞人嵐崢殺人乾脆,他的下屬也一樣。他們沒空也沒興趣搞這麼複雜的殺人方法,都是怎麼幹脆利落怎麼來。當然,逼供報仇之類的特殊情況除外。
“這不可能是我的人下的手!”聞人嵐崢的目光緊盯蘭傾旖,認真而嚴肅地對她解釋。“他們沒那麼閒,就算閒也不會搞這種娛樂方法。我喜歡簡潔高效,訓練下屬同樣要求簡潔高效,他們殺人都是一刀斃命直擊要害,除非必要,一刀能解決的絕不會有第二刀。”
蘭傾旖點頭,這是實話,無論她親眼所見還是情報資料,都是這麼顯示的。
“白石山外圍都是你的人!”赫連無憂強調。
“是朕的人沒錯,可殺人滅口這種事用不着他們出手,他們只是輔助平康王,只在必要時出手,完成他辦不到或辦不牢靠的事,比如瞞住你姐姐和朝廷的耳目封鎖消息。殺雞焉用宰牛刀!滅口的事平康王的人就能做到。”聞人嵐崢嘆氣。“再說,平康王想造反也不是一兩天了。他發現白石山有鐵礦會不知道殺人滅口?還用得着等朕的人動手?他又不是沒長腦子。如果真是朕的人滅口,那就代表鐵礦也是朕的人發現的,姑且不論朕的人能否在敵國土地上發現鐵礦,就算髮現了朕不會留給自己用還會告訴平康王?還是你以爲朕沒辦法瞞住他和你姐姐?平康郡到我黎國國境的距離可比到燕都的距離短多了。”
赫連無憂無語,不得不承認他說的合情合理,難道真是自己搞錯了?一時心情頗爲複雜,氣血上涌,她捂住胸口,駭然發現自己的手已成烏黑。
聞人嵐崢眼中掠過一絲笑意。誰叫這傻丫頭用手去接那袋毒藥?她能想到的事他想不到?況且她當他是瞎子嗎?
“解藥!”蘭傾旖淡淡開口。
韋淮越默不作聲給葉瞳和容閎解毒,順帶給他們下了**。
有些事,聽到的人越少越好。
聞人嵐崢掏出一個小紙袋扔給韋淮越,回眸看向蘭傾旖,目光專注,無限溫柔,“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了,傾旖!”
蘭傾旖輕輕一笑,笑聲悠悠,她的嘆息聲也悠悠,“我真想……”她指下微微用力,手指毫不猶豫點在他眼皮,聲音輕柔如情人耳語,語氣卻森冷充滿殺機,“就這樣殺了你!”
“那也不錯!”聞人嵐崢仍舊在笑,甚至笑得很開心,還有幾分期待。“你我同年同月同日死,死後合葬一處同墓穴,也是個好結局。只要與你合葬,葬在哪裡我都不在乎。皇陵和臭水溝,在我眼裡,沒區別。”
“您真是幽默。”蘭傾旖沒有笑意地笑起來,不以爲然地搖搖頭:“我赫連家的祖墳,怎麼會是臭水溝?”
她說什麼話,做什麼動作,按在他眼睛上的手指都沒顫動一絲。
他也是一樣。
“舉個例子罷了。”聞人嵐崢輕輕道:“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
“我嗎?”蘭傾旖低低地笑起來,“我自然……是肯的!這已經是我設想過的,和你最好的結局。”
他有片刻沉默。
“你我之間最大的可能是同歸於盡,就算有誰勝了,也必然是雖勝猶敗的慘勝。你會怎麼做我不知道,但如果我僥倖殺了你,自己卻還沒死,我必然會在你墳前自盡。”她的聲音輕而清晰,“我也希望百年之後能與你合葬,至於葬在哪裡,我同樣不介意。”
“這樣嗎?”他的眼睛在瞬間亮了亮,如沙漠中奄奄一息的行人突然看見綠洲般,整個人都煥發出新的光彩。“有你這話,倒也值了。”
然後他突然鬆手,放開了她的腕脈。
蘭傾旖怔了怔。
“我下不了手殺你,就只好等你來殺我了。”聞人嵐崢淡淡撒手,閉上眼睛。“你這女人素來心狠,比男人還狠。爲了雲國和赫連家,你沒什麼不敢做的。何況我還是雲國的死敵?與其以後明槍暗箭攻防推擋,還不如現在一次性清算乾淨,免得大家都心煩難受。”
他笑意淺淡,向身後屏風上一靠,垂眉閉目不語,竟然當真一副你想殺就儘管殺的任人宰割模樣。
蘭傾旖心絃一緊。
此刻她的左手手指,按在他的雙眸上;右手的匕首離他咽喉也僅僅一尺距離。
隨便哪隻手!
只要她的手輕輕往前一送!
這焚心爲難,無解愛恨,似乎都可以自此了斷。
一尺天堂,一尺地獄,她在中間。
如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