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嵐崢怔了怔,有點不習慣她突然的親近。
蘭傾旖笑吟吟瞅着他,她象牙玉般白皙的肌膚染上淺淺紅暈,如朝霞映上雪地,又似白玉里透出淺紅的玉暈,淡淡薄薄地鋪展在他的視野裡,爛漫如天邊長明不滅的耿耿煙霞。烏黑的眼眸裡水色流轉波光瀲灩,魅色悄生中越發顯得眼眸清亮如水洗,凝視人時眼睛極亮極有神,似凝聚着皎皎月光。
一眼失態,聞人嵐崢忙不迭別開眼,伸手覆上她的手背,“放心,你不會有事。我只怕你哪天跑了。至於風險?難道沒有你,我擔的風險就少了?”
蘭傾旖滿意地拉開距離。她半生掙扎強大,在父母兄妹面前都不肯放下,可如今在他面前,她忽然想放下試試,就當自己只是個普通女子,躲在夫君的蔭庇下生存。或許自己的信任和託付,更能點亮他的笑容。
他默默握住她纖細的手,捏了捏她的指尖。
沒關係,你在身邊,我會讓所有想對你不利的人,都變成傻子。
“你不困嗎?”他攏緊她散亂的衣襟。
蘭傾旖搖頭,“沒事,我撐得住。你該早點通知我,拖到現在,蠱毒漸深,又要費不少工夫。”
聞人嵐崢聽着她埋怨,不語,只靜靜微笑,這樣安靜地聽她說話也挺好,似乎這一刻,連天地都花繁葉茂色彩明豔。
兩人坐在牀邊,片刻不離地照顧着聞人行雲。
蘭傾旖將他嫌熱伸到被子外的手臂給塞回去。
聞人嵐崢不停地用乾淨毛巾擦去他身上的汗。
燭火靜靜地燃,室內的氣氛溫暖如夏。
這一夜過得很快也很慢,快的是難得的安逸,慢的是等待親人平安的心情。
卯時時聞人嵐崢去上朝,留下蘭傾旖一個人守着,她坐在牀邊,看着十三歲少年已顯出俊秀輪廓的容顏,眼中掠過一絲感嘆。身邊有宮人上來搭手,換掉汗溼的被褥。
她拈起金針,進行最後一次鍼灸,所有人都忙得滿頭大汗,焦灼不安地等待着結果。
辰時,聞人行雲漸漸好轉,小子一把抓住她的手,咕噥着:“母妃……”
蘭傾旖哭笑不得,“喂,你睜開眼睛瞧瞧,我可不是你的母妃。”
聞人行雲霍然睜大眼,正對上她含笑的眼睛,臉上飄過一陣可疑的薄紅。
蘭傾旖笑眯眯拍拍他的肩膀,“醒了就好,不枉我和你皇兄在這守一夜。”
聞人行雲愕然睜大眼睛,似不可置信,似驚慌不安,似歉疚感激……然而所有的情緒都在她微笑的目光中化爲平靜。
這一刻堂皇博大,自有人間大光明,照亮人世紛繁,換來心花燦亮。
蘭傾旖又細細給他把脈檢查,確認他已經脫離危險期,只需再喝幾帖藥清理餘毒固本培元才放下心,“你好些休息,我晚些時間再來看你。”她揉揉發酸發脹的眼睛,轉身回去補覺。
看似平淡卻殺機遍佈的一夜就這麼過去,宮中陰影處流出的鮮血滲入腳下的土地,很快消失不見。
這世上,只有森冷的靈位纔是最安全的。
叛主之人,放在任何地方都不會有好下場。
蘭傾旖不敢管,也不想管。即使她身邊的宮人也被撤換,她都裝作看不見。
後宮中不太平,朝堂上溫柔而森冷的刮骨之刀也在不動聲色地收割着人們的精氣神,貴族階層的影響力被不斷削弱,神權的光輝也漸漸消退。
龍座上的人,以一種平和耐心甚至彀中人都尚未察覺的方式一步步鯨吞蠶食着可能對自己造成阻礙的勢力。
龍座越來越穩,白骨也漸漸堆積。
而這次聞人行雲中蠱事件,不過是有心人捕捉到這個合適契機進行的一段小插曲,暫時還看不出什麼影響,真正的後果,只有等到時間來驗證。
蘭傾旖每日往返於鳳儀宮和永昌宮之間,查看着聞人行雲的恢復狀況,對身邊的事漠不關心。
宮中屬於雲國皇室的力量被連根拔起,暗處流出的鮮血浸溼宮廷每一個陰暗的角落。
風風雨雨不斷地過,她都裝不知道,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每日去看看聞人行雲,閒暇時散步下棋讀書練武,日子過得清閒從容。
有人從容,就有人緊繃。
醇冽美酒碧玉杯,九鼎銅爐白檀香。
富麗建築裡,深金厚絨繡紫荊花地毯鋪滿地面,連幅山茶屏風後,烏木雕花案几前,兩人正從容對弈。
棋盤上黑白子縱橫,廝殺暫歇,兩人對視一眼,一笑間各自算盤。
女子肌膚賽雪,眼神清冽,看上去絕不超過二十歲,氣質卻沉穩端莊。她看向對面客人的目光亮而遠,如納千萬年星月之光,神情卻有幾分心不在焉。
“您的計劃似乎失敗了。”她笑,笑意不達眼底。“這個突然蹦出來的人確實很礙事,我真心希望您的承諾能儘快兌現,這樣我纔會有與您繼續合作的信心。”
客人微微一笑,對她的不滿不以爲意,他的笑容很奇特,說不出喜怒哀樂之類的情緒,只讓人覺得淡淡的倦、微微的諷、淺淺的蒼白,襯着他清雅的面容,清淡如山水墨畫。“怎麼?等不及了?何必心急呢?該見面的,總會見到的。”
“赫連若水……”女子的語氣悠悠,帶着旁人讀不懂的思緒,神色略有意外和嚮往,“這個女人總是能給人意想不到的驚喜。”總以爲已將她逼到山窮水盡,她卻總能奇峰突起柳暗花明,似乎永遠都打不倒殺不了。這樣的人,可敬可怕卻又可恨!
“她解了聞人行雲的蠱,我們原先的計劃恐怕要改改,不知您現在有何打算?”她的聲音宛若三月的海水,帶點涼意,涼意盡頭卻蘊着點若有若無的溫軟,然而那軟也是冰般清亮的,有一種不可靠近褻玩的尊貴。
客人目光靜若三月湖面,“靜觀其變。”
女子低低唸叨的聲音彷彿是在嘆息,“雲國那邊的線人已斷,聞人嵐崢下手可真狠,一個都沒留下。”
“您說笑了。他若不狠,憑什麼從奪嫡中殺出,成功登上皇位還將之坐穩?”客人眼中有淡淡嘲諷,“雲國的飛鷹衛專掌情報蒐集,卻送不出什麼有用情報,他的心思,還真是深沉。”
女子臉上露出一縷微笑,在淡白的沉香菸氣中不斷遊弋,深沉若海的眼睛裡閃爍着粼粼波光,“沒關係,總會有對付他的法子,他是人,不是神,不可能沒有破綻。”
“如今只能等。”客人語氣中有幾分無奈幾分期待幾分冷凝,默默看着白石屏風上的圖案出神。
“雪都化了。”看着窗外明媚的春光,女子清亮的瞳仁裡瀰漫開淡淡的霧氣,“天氣真的很好。您說,聞人嵐崢此時的心情是不是也一樣很好?”
“哦?”客人不答,靜候下文。
“聽說他對赫連若水很上心,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女子若有所思。
“眼見爲實。”客人神色疏淡。
“眼見也未必爲實。”女子輕輕搖頭,對他的話並不贊同,意有所指地道:“有時候,眼睛反而是欺騙我們最深的東西。”
客人輕笑,並未回答她的話,“您的意思是?”
“我相信自己的判斷。”女子的笑容甜美如同枝頭剛剛成熟的蜜桃,仔細看甚至還有幾分羞澀,“您說,他出手對付朝中老牌貴族世家,究竟是爲他的皇位還是爲赫連若水?或者兼而有之?”
“爲赫連若水?”客人語氣淡漠,笑意帶着微微厭憎,似乎很不以爲然。
“您是男人,男人更能瞭解男人的想法。”女子柔聲道:“如果朝堂後宮集體攻擊赫連若水,您說他會怎麼做?是爲了女人與整個朝廷人心相抗爭?還是爲了不成爲真正的孤家寡人狠下心來處置赫連若水?”
客人輕笑:“爲什麼不兩者都選呢?聞人嵐崢不接受威脅,他積威深重,大權在握,只要穩住局面,完全可以慢慢回頭算賬。何必非要用殺戮來解決問題?再說處置一名妃子的方式多得很,不是隻有賜死一條。”
“您說的很對,但如果只能選一個呢?”女子緊追不捨。
“成大事者棄情絕愛,豈會爲區區一名女子傾覆天下?”客人淡淡道:“他是什麼人?怎會做這種事?”
“那如果換做您,會怎麼選呢?”女子步步緊逼。
“我自然是選擇該選的正確道路。”客人眉目靜若止水,語氣平靜如冰。
“哦?是嗎?”女子笑意微微,嬌俏如花。只一雙眼如清凌凌一波,幾分譏誚幾分冷。
客人不語,目光久久落在屏風上,眼波粼粼若深情,大團的白茶花因此失色。
女子取過身旁小桌上放置的美酒。光澤溫潤透明的玉杯中,酒色淡碧,遠遠望去如一塊水頭上好的翠玉,“玉京臥虎藏龍,還是有好幾個能人的,謹慎行事方爲上計,一局失敗已打草驚蛇,目前只有收斂不動。”
她將酒杯遞到客人手邊,“請。”
客人淺啜一口,眼前一亮,“別雲間?”他嗅了嗅酒氣,道:“這該是三十年釀!”
女子臉上有奇異的笑容,“這是宣國最烈的名釀,釀好後藏入冰窖中冰鎮,分爲十年釀、三十年釀、五十年釀、百年釀。酒性極烈,但也是極難得的補酒。尤其是百年釀,更是真正有固本培元延年益壽之效的酒中之聖。”
客人微微一笑,搖頭,神色有幾分惋惜:“我幾乎沒聽說過真的存在百年釀。”
“不!”女子柔和卻堅定地道:“家父就藏有一罈,剛滿百年,這次來玉京,他特意吩咐我帶來送給一人。”
“哦?對方是誰?這麼有面子,得了這百年雲煙醉。”客人好奇地問。
女子眼中明光閃爍不定,語氣輕輕,聲音曼麗:“久別故人,不知他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