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哪裡來的溼冷的風,風中帶着淡淡的腥味。身下飄飄蕩蕩,如在波光水霧中穿梭,四面都是水,水浪滔天當頭壓下……從何處飄來低沉的嘆息……穩定有力的手……日光投下來打花了眼睛,她努力想看清那張臉,卻被日光照的眼淚直流……能夠撕裂全身的疼痛。她在地上不住翻滾哀叫……眼睜睜看着巨牆般的水浪壓下來……突然驚恐……突然驚恐……
臉上有淡淡的溫熱,如冬日的陽光映上面龐,她漸漸安靜了下來。
半睡半醒間,蘭傾旖勉力睜開眼,卻覺得眼前天旋地轉。
天花板在轉,承塵在轉,宮燈在轉……連許朝玄那張美得人神共憤的臉,也在轉。
蘭傾旖努力睜大目光渙散的眼睛看了半天,確定那是許朝玄。可爲什麼總覺得不對勁?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抓所有旋轉物中最美的那個美色,卻抓了個空,不由有些煩躁:“每次都是這樣……煩。”
許朝玄的手一頓,偏頭將臉對準了她那個方向,想了想,他在牀邊坐下。
醉的迷迷糊糊全身綿軟使不上勁的蘭傾旖只覺身邊衣料摩擦聲細碎,香氣淡淡,似有人坐在了自己身邊。
她咂巴咂巴嘴,大腦混亂不聽指揮,只分辨出對方沒有什麼敵意,也就由着對方了,臉上有輕柔的觸感,許朝玄伸出手,緩緩地撥開粘連在她出汗後溼潤的臉上的髮絲,一點點將它們撥回原處,指下不自然的觸感讓他皺了皺眉,摸索着探到她頰邊,撕下那張粗劣的面具擱到一邊,沾着淡淡香氣的面巾擦上了蘭傾旖的臉,睡夢中的蘭傾旖感覺到因爲出汗而溼膩不適的臉被擦乾淨,肌膚重新變得清爽潔淨,每個毛孔都熨帖地張開了,她舒服地輕吟出聲,臉頰留戀地往這股溫熱的來源上蹭了蹭。
手背上柔軟的觸感讓許朝玄愣了愣,指下的肌膚如一抹軟雲一團輕絮,光潔細膩,如要將他的手吸住。淡淡的熱傳到他手上,他坐在宮燈下出神。右手膜拜地、緩緩地、一寸一寸流連過指下的如玉肌膚。從飽滿光潔的額,到青黛秀氣的眉、小巧高挺的鼻、柔軟嬌嫩的脣……指間觸及的每一寸,是詩人筆下最瑰麗的詩行、春日裡最燦爛嬌豔的花瓣、天邊最美麗的一抹霞光。他緩緩地笑了起來,似月下的曼陀羅綻放,花瓣上依然綴着清新的露珠,笑容是清亮的、欣喜的,帶着淡淡的溫柔,突然就有些遺憾,爲何自己看不見?可惜自己看不見,不然便已記下這女子的一切。他嘆了口氣,覺得這失明既好又不好,好的是可以留她在身邊,不好的是看不見她。
這一刻的心事如雲,塞得他整個人滿滿的,飄飄然如臨雲端。
指尖傳來一陣酥麻,溫暖地包裹了整個指尖,他睜大了眼,試探性地抽了抽手,指尖被裹得更緊。微微有些癢和疼。
這丫頭!他好笑地搖頭,終於確定自己的指尖被她咬住了,她以爲是什麼點心瓜果?
“呸呸——”許是感覺到不對,蘭傾旖鬆開嘴呸了兩聲,咂巴咂巴嘴,翻了個身面對着裡牆繼續睡。徒留許朝玄在旁哭笑不得。
夜靜謐無聲,室外新開的花沾上露珠,淡淡的香瀰漫在冷夜長空中,氣氛安寧而祥和。
許朝玄安靜地坐着,他的面容一半沉在暗影裡,一半浸潤在燈下,燭火映上他的眼,不再是散漫的、溫柔的,而是深邃而靜的。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此刻萬千心事如跑馬,如月下花前儷影雙雙的歡喜掠過心頭。
“師傅……”蘭傾旖忽然呢喃出聲,“你你說過會帶我去……”
“什麼?”許朝玄聽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下意識地俯身去聽。
這一俯身,原本應靠近她耳後,偏偏原來頭朝裡側的蘭傾旖突然一翻身,臉轉了過來,恰好將一張嬌豔欲滴的朱脣送上,脣與脣交接,擦過,於無心之間,卻如萬里蒼穹之上突然擦過的電光,如驚豔了萬里河山的煙花。那般突兀又迅捷地越過時光越過空間越過生死,抵達沉凝冰封多年的心湖,激起心湖裡片片漣漪。是水鳥掠過湖面漾開碧波,是詩人筆下妙句點亮了春光,而沉寂多年的心,再不復平靜。
許朝玄有一剎那的僵硬,柔軟清亮又不動聲色的無心誘惑最吸引人,玉白的手指無意識地撫上脣,他微微笑了笑。
睡夢中的少女似在嘀咕着什麼,他安靜地聽着,感受着她的氣息,心情忽然平和下來。
他拉過被子給她蓋好,用面巾一遍遍擦掉她臉上的汗,窗外疏影淡月、假山上流過潺潺泉水,瀉入翠玉般的池中,月色靜臥在那一池清漪中,娟娟如靜女,這夜如此美好,如此溫醇,映着窗紙上相依的一雙人影,使人心中油然生起歲月靜好的滿足,這一刻光陰靜好,而前方花圃中,一朵花悄悄凝上露水。
長夜未央,此心自思量。
蘭傾旖一覺睡醒,最先看見的是牀頭花瓶中的白梅,她訝異地揚眉,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傑作。
腦中暈沉一片,她仔細回想昨晚的情況。
她和連珏在一起喝酒,喝到大醉,醒來後就在隨園自己的房間裡,還算合理的經過,大概是連珏送她回來的。
她摸了摸餓得前胸貼後背的肚皮,爬起身。
嘴裡有些發苦,蘭傾旖穿好外衣,走到桌邊倒水漱口,卻悲催地發現茶水都是冷的。
門被人推開,許朝玄拎着一個小巧的陶瓷鍋並碗勺步了進來,他仔細聽着她的呼吸聲,笑道:“醒了?”
蘭傾旖隨口應了聲。
“醒了就過來喝粥。廚房裡剛做的黑米粥,趁熱喝了。”
他邊說,邊將四碟精緻的素菜、一鍋熱氣騰騰的米粥一一擺於桌上,招手示意她過來。
蘭傾旖夾了一口青菜瞧了瞧,揶揄道:“你該不會這麼小氣吧?就只請我吃素菜?”
“你昨夜醉酒,這幾日飲食方面一律要清淡……”許朝玄淡淡道:“身體可是你自己的,誰叫你酒量不好還喝那麼多?”
“我酒量不好?”蘭傾旖如被侮辱般橫眉冷哼,“開什麼玩笑?本小姐可是當之無愧的海量,千杯不醉!”
“千杯不醉你還醉成那樣?”許朝玄語氣裡充滿了嫌棄和鄙視。
蘭傾旖翻了翻眼睛,“不就是睡着了嗎?誰說我醉了?”
許朝玄冷哼了聲,擺明不信。
蘭傾旖也不再糾纏這個話題,懶得理他,這麼幼稚的話題再爭下去也沒意思。隨他怎麼想了。
她埋頭專心吃飯,毫不客氣地撈過鍋碗,掀開小陶瓷鍋,裡面是香濃溫熱的粥。反正也餓了,不一會就將四碟菜一碗米粥掃蕩得乾乾淨淨,心滿意足的拍拍肚皮。覺得吃飽喝足的感覺就是好。
推開碗筷,蘭傾旖也有了和他說話的心思,她嘴巴閒不住,撈過一碟五香瓜子就開始嗑。“你這兩天好像很閒,我看大當家的忙的腳不沾地,你這個做弟弟的,怎麼也不爲他分擔一二?”
許朝玄搖頭,語氣涼涼,“我不出門,管好自己,就是最大的幫助了。其他事哪裡用得着我來操心,大哥那麼精明,他自有分寸。”
蘭傾旖愣了愣,想到他和太子及左相千金那些耐人尋味的交集,微微扯了扯脣角。是自己傻了。這裡面的水這麼深,哪裡是自己一個外人可以隨意置喙的?還好他沒跟自己計較,不然就此翻臉也是有可能的。她覺得這個話題找的一點都不好,可一時之間又想不出別的話題,只好住了口。
“怎麼不說話了?”許朝玄吩咐侍女將碗筷收拾乾淨,淡淡問。
蘭傾旖暗暗翻白眼:“說什麼?”
許朝玄莞爾,這語氣懊喪的真是……不知情的人還以爲她出了什麼大事,是死了爹還是沒了孃的。
蘭傾旖自然不知道某人的心思已變得如此無良。她想着連珏那傢伙其實還不錯,倒是個可以聊聊的朋友,“喂,連珏的將軍府在哪裡?”
許朝玄臉色微沉,“打聽這個做什麼?還想去找他不成?”
“當然,找他喝酒啊!”蘭傾旖想都沒想理所當然地答。
“砰”的一聲響,嚇了蘭傾旖一跳,她有點呆地擡起頭,莫名其妙。
怎麼回事?
許朝玄面無表情放下手中茶杯,淡淡道:“府上又不是沒酒,有必要特意跑去找連珏?我平日裡有這麼虐待你嗎?”
“咳!”蘭傾旖有點不自然地輕咳了聲,一本正經道:“一個人喝酒有什麼意思?喝酒自然要找人作伴。”她看着他,想不通他的反應爲什麼這麼激烈,不由奇道:“你這麼激動做什麼?我去哪兒,和什麼人喝酒與你何干?貌似我們之間半文錢的關係都沒有吧?”
許朝玄站起身,“連珏的具體住址在哪,我不知道。”
蘭傾旖目瞪口呆直覺不信,“不可能吧?你不是玉京人嗎?”
“誰規定玉京人就一定要知道連珏的府邸?”許朝玄反問,“你當我很閒,每天沒事打聽別人的住址?”
蘭傾旖被噎得啞口無言,心裡不服氣地反駁:你本來就很閒。
“有什麼了不起的?玉京裡的人多得很,你不知道總有人知道,我到街上找個人打聽打聽就知道了。”她氣的牙根癢癢,小聲嘀咕着。
這人是哪根筋不對了,這突然之間在發哪門子邪火?
許朝玄冷哼了聲,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頭一次覺得,連珏這個摯友很討厭。
“蘭姑娘,主子剛纔出去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看,怎麼回事?該不會是你和他吵架了吧?”侍女見蘭傾旖面色如常,大着膽子問。
蘭傾旖搖手,懶得理這個話題,隨口含糊幾句應付了過去。手腳有些涼,她看了眼窗外,天空灰濛濛的,如籠罩着一層淺灰的陰影,看上去有種說不出的壓抑,風有些大,吹的檐下燈籠搖擺不定,又是個寒冷的天。她摸了摸發涼的手,乾脆重新窩回牀上,睡覺。
冬天躲在暖融融的被窩裡真的是種享受。看着天花板,感受着冰冷的手腳很快被捂熱,她漸漸沉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