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嫁的日子晃眼即過,轉瞬間,已是大婚前夜。
將軍府從晨間開始便是一片忙碌,往日裡清淨無比的梧桐院也是人來人往無比的熱鬧。大紅色的綢緞和喜字隨處可見,但墨長歌此時卻蹲在院子裡,黑着臉盯着墨千君臥房的方向,眼底糾結着濃濃的惆悵。
“將軍。”秦管家輕咳了兩聲,抿着嘴笑道:“明日便是迎親的日子了,您擺出這樣一幅表情出來,若是讓大小姐看到了,還以爲你後悔不願讓她嫁了。”
“老子就是後悔了。”墨長歌恨恨的端起酒杯狠灌了一口,“我好好的閨女還沒養上幾年,就這麼被六殿下給騙走了。等她入了宮,再想見面就難了,一想到以後不能日日見到君兒,老子就想衝到長瀾宮去同六殿下拼命!”
將酒杯重重的往石桌上一磕,墨長歌哭喪着臉哀嘆道:“君兒啊……髹”
“大喜的日子你作死啊!”一道熟悉又不耐煩的聲音傳來,打斷了墨長歌感慨了一半的哀嚎。墨長歌扭頭一看,果然見到程懷卿正立在他後方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墨長歌眼睛一眯不爽的哼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老孃的外甥女明日就要出嫁,老孃不該來送親麼?”程懷卿鄙視的打量了墨長歌一眼,“瞧見你那張如喪考批的死人臉就來氣,你是想觸君兒的眉頭麼?若是素素看到你在此時露出這副模樣,定要休了你這王八蛋把你趕出將軍府的大門。”
墨長歌臉色隨即一變,默默的看了程懷卿一眼,然後將杯子裡的酒往地上一潑,又擡手抹了抹臉,瞪着程懷卿回了一個字:“哼。蠹”
他家素素溫柔善良,纔不像這個兇婆娘一般討人厭。
不過,她有句話倒說的沒錯,即便心裡再不爽,也不該露出不和時宜的表情。
君兒好不容易纔答應嫁人,萬一被她看到自己不情願,沒準還真會腦子一抽又不嫁了。那他要如何向六殿下交代?
怎麼說君兒也十八了,即便他心底再怎麼不捨,還是等大婚完事兒後再哀怨也不遲。
“兇婆娘,看上一眼就馬上給老子滾出來。君兒難得做一次正經的大家閨秀,你可別把她給我帶歪了,沒得讓她變成慶國史上最兇悍的新嫁娘。”
墨長歌嫌棄的瞥着程懷卿,一臉施恩的表情對她擺了擺手。
自從素素過世之後,將軍府和輔國公府就斷了往來,可以說是形容陌路勢同水火。
他原是打算讓君兒在昨日祭祖之後也到輔國公府去走動走動,卻聽下人說輔國公府閉門謝客,擺明了是不願意見到他們,所以,他便也絕了那心思,也省的君兒遭到冷遇自討沒趣。
出嫁前夕沒有孃家人送親,這對墨千君和將軍府來說無疑是失了體面的,但他未能保護好素素,害的她過門不久就意外亡故,心底一直都對輔國公府有愧,所以也不敢對輔國公府有什麼要求。
如今,君兒與輔國公府的聯繫也只剩下這個不靠譜的姨母了……
看着墨長歌有些惆悵和感慨的眼神,程懷卿白眼一翻便朝屋子裡走去。
這個蠢貨,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就不能動動他的豬腦子想想,如果輔國公府真的一點都不掛念君兒,她還會堂而皇之的出現在這裡麼?
程懷卿眼睫一垂,眼底的精光閃瞬即逝。
等君兒出嫁之後,她便了卻了最大的心事和牽掛,她和輔國公府就可以安心的去清算討要素素的舊賬了……
寢房內,墨千君正可憐巴巴的端坐在正中,聽着紫苑和綠瑤叨叨叨的訓話。
一旁的屏風上掛着一件豔紅色的嫁衣,金絲繡線在燭光的晃動中熠熠生輝,墨千君的目光落在那晃眼的金線上,臉上的表情顯得越發的哀怨。
她已經足足聽了兩個小時的訓話了。
自打晚膳過後,紫苑和綠瑤便捧了個冊子過來,開始一條接一條的給她批講明日的大婚都要做什麼要注意些什麼。條條框框林林總總的規矩足有上百條不止,她聽的頭昏腦漲愣是沒記住半句,只覺得這兩個丫頭的聲音如魔音穿耳,讓她的眼皮子都開始打架,腦袋裡也竄出了一個念頭——
她不想嫁了。
都已經摺騰了好幾天了,成個親爲什麼就這麼麻煩!
又是祭祖又是各種請安,據說明日的婚禮還要從清晨一直折騰到夜晚。
媽呀,爲啥古代就沒有公正結婚這種東西,非要折騰掉半條命纔算是禮成?
看着嫁衣旁金燦燦的鳳冠,墨千君頓時覺得脖子一沉,一想到明日要將這坨沉甸甸的東西扛到腦袋上,她就覺得生無可戀。
原諒她此時已擠不出半點浪漫的情調,她全身上下的每個細胞都在呼喊:她好累,她好煩,她真的真的好想睡覺。
“小姐!你有沒有在聽奴婢講話!”紫苑見墨千君的眼神也來越呆滯,像是罩了一層朦朧的水霧,明顯是快要睡着的前兆,連忙推了推她不滿的抗議道。
墨千君懨懨的擡起頭,一臉破罐子破摔的表情道:“那麼多規矩我怎麼可能記得住!明日不是有嬤嬤送我上花轎麼,她不是會一路提醒我該如何做麼!你們兩個便行行好不要再折磨我了,你們就是再念叨兩個時辰我也記不住啊。”
從昨日開始,她天未亮就被折騰了起來,巴巴的跟着老爹一起去祭祖,然後又將墨家的所有近房遠房直系旁系,但凡是能牽扯到關係的長輩全都拜見了一遍。跟着就是回府上試穿嫁衣看着秦管家清點嫁妝……跟着嬤嬤學習各種大婚的禮儀等等等等……
七日,只有七日的時間!
她原本還覺得姬韶淵將成親的日子定的短了一些也沒什麼不妥,速戰速決免得夜長夢多。可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古代皇子的大婚想要放在七日內準備就緒簡直就是一場噩夢般的災難。
單只是嫁衣就讓她試了一個下午加一個早晨,直到今日才訂了下來。尚衣局的所有女官都被姬韶淵折騰掉了半條小命,而她也是頭一次因爲試衣服而試到四肢發軟,可憐的老腰到現在都疼的直不起來。
親孃喂,她想逃婚!
換了個姿勢趴向了另外一邊,墨千君悻悻的哼了一聲,眼底卻滑過了一絲無人察覺的擔憂。
七日之期馬上就到,明日就是她與姬韶淵的大婚。
李玄機曾說過,要是她執意和姬韶淵在一起,就會招來血光之災,給將軍府帶來無法言喻的災難。
即便她能逃過一劫,將軍府上的無辜也會遭殃。
平心而論,墨千君自認並不是個太過善良之人,將軍內能令她在意的也寥寥無幾。
除了梧桐院的幾個丫鬟,唯一同她相熟的也只有老管家秦飛。那些所謂的兄弟妹妹,雖然和她有血緣關係,但墨千君卻從未在他們身上感受到半點溫情,自然也不會對他們有什麼掛念。
瞧,她大婚的消息傳出之後,那些她從未見過的官家小姐都巴巴的上門來道喜送禮,可她的那些妹妹們卻沒有半個露頭露臉的。她甚至懷疑,若是這府上真有啥血光之災,也該是那幾人接着李玄機的妖言惑衆倒騰出來的。
可李玄機的表情也不像無中生有啊?
“十二。”墨千君不放心的開口,窗外有一道黑影出現,喚道:“大小姐。”
大婚在即,龍十二即便是身爲墨千君的貼身暗衛也要避嫌。連姬韶淵都見不到她大婚前的模樣,要是龍十二距離墨千君太近,難保某個沒人性的男人會借題發揮,將龍十二修理個七零八落。所以,他便乖乖的蹲在窗外等候墨千君的指示。
“小師妹今日如何了?”
穆婉凝那個死丫頭,還說什麼要在大婚前寸步不離的陪着自己,以免自己太過無聊。
自打那日她送了鐲子過來後,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毛都沒再見到過半根。一想到她那日離去時自己不舒服的感覺,墨千君心底便有不詳的預感,每日總要傳十二出來問上兩遍才放心。
“穆姑娘今日仍在流軒閣裡,她同昨日一樣拖屬下帶話給小姐:等查清楚她發現的事情後再來尋小姐解釋。”
“無事便好。”墨千君鬆了口氣又趴回了桌子上,繼續發呆抱怨兼神遊太虛。
自己老爹的武功那麼高,穆婉凝的身邊又派去了暗衛保護,紫苑和綠瑤會跟着自己去長瀾宮,秦管家雖然年邁但看着也不是省油的燈,大不了也派上幾個暗衛去保護他……除了這幾人之外,這將軍府上與自己親近又有可能會被坑害的還有誰呢……
“小姐,你明日可是要當新娘子了,怎麼還像往日一樣不着調呢。”綠瑤頭疼的瞪着墨千君嘆氣,“平日咱們梧桐院裡並沒有多少人過來,將軍也縱着你疼着你隨着你胡鬧,你不管怎麼鬧騰都沒有人管。可嫁到皇宮裡就不一樣了。神態舉止禮儀你樣樣都得注意,萬一被人挑到錯處,不當是丟了皇妃的面子,還會給你召來禍事的!”
綠瑤將手裡的冊子往墨千君手裡一推,“秦管家交代奴婢一定要把這些規矩教給小姐,小姐你便耐心一點,即便是委屈也把這些規矩禮儀給背下來。”
“秦飛呢!”墨千君臉色一黑拍着桌子便站起,紫苑嚇了一跳連忙回答道:“在……在外面……”
“讓他給我滾進來,小姐我要掐死他!”墨千君一手捂着腰一手指着門口吼道。
沒良心,虧她還惦記着那老頭的安全,卻原來是他派了紫苑和綠瑤來荼毒自己。
孃的,安排個屁的暗衛,她要直接差人送他一口棺材!
“喲,丫頭你這是明日要上花轎太激動了?這會兒憋不住喜氣想找個人發泄發泄?”程懷卿戲謔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墨千君眼睛一眯,臉色一垮又趴了回去,卻是沒好氣的哼哼道:“皇上終於把姨母休了麼,讓你這般悠閒的來將軍府串門。”
又來看她的笑話……她就知道這大姨媽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就連自己要成親也不肯消停,一定要來刷一刷存在感才甘心。
程懷卿對紫苑綠瑤使了個顏色,紫苑和綠瑤立刻退下,並且將臥房的門給關上。程懷卿上前坐到了墨千君的身邊,戳着她的腦袋道:“做什麼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樣。怎麼,不想嫁了?”
墨千君就勢握住了程懷卿的手臂往她肩膀上一靠,哀怨道:“對,君兒不想嫁了,姨母你帶我逃婚吧。”
“然後再讓六兒把你抓回來收拾一頓,你到底是有多欠。”程懷卿嫌棄的白了她一眼,然後摸了摸她的長髮輕笑道:“早晚都是要嫁人的,累死累活也只有明日那一天,咬咬牙便過去了。若是心底有什麼不滿,就全都算到六兒的頭上,等明晚入了洞房,你再一筆一筆的和他清算。”
說着,程懷卿柳眉一揚眼底閃過一絲曖昧的光芒,那調侃的語氣令墨千君耳根子一紅,暗罵了一聲爲老不尊。
看着墨千君嬌俏的神情,程懷卿的目光落在了她眼角的胎記上,眼底閃過了一絲憐惜和柔光。她擡手摸着她的眼角喚道:“君兒。”
墨千君從未聽過程懷卿這般喚過她的名字,不由得微微一怔坐直了身子,就見程懷卿嘴角掛着一絲淺笑,擡手將她垂落的髮絲勾到了耳後,說:“姨母沒有什麼能送給你的,只能代替你娘告訴你一句話:不管發生什麼,不論別人怎麼看待你,記住你的孃家還有輔國公府。姨母會一直在你的背後看着你守着你,絕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被任何人欺負。”
墨千君鼻子一酸,只覺得眼圈一陣微熱,頭頂被程懷卿撫過的地方像是落滿了朝陽的餘光,酥酥的熱熱的,充滿了無限的溫馨和柔情。
透過程懷卿嘴角的微笑,她彷彿看到了另一張和她無比相似的面容,透過虛無的時空慈愛的凝視着她,用溫柔無比的嗓音喚着她的名字,眼底心底全都寫滿了祝福。
墨千君用力的眨了眨眼睛,逼退了眼底險些涌出的水光,對程懷卿盈盈一笑靠在她的肩頭道:“小姐我不欺負別人就燒高香了,哪裡能有人欺負得了我。”
老爹之前有意讓她去輔國公府像長輩請安,結果卻遭到了冷遇。
她心裡原本還有些失落,畢竟那裡是她孃的孃家,她也想回去看一看問一問,想要用另一種方式去親近一下那個無緣相見的親孃,代替曾經的墨大小姐告訴她一聲:君兒要成親了。
方纔聽到大姨媽的話,她頓時明白,輔國公府並不是不願意認她,應該是有什麼不得已的理由,纔將所有的歡喜都壓在了心底,只讓大姨媽前來轉告,送來了整個輔國公府的庇佑和祝福。
因爲她孃的意外亡故,輔國公府在京中沉寂了整整十八年,看他們昨日對自己的態度,該是想繼續沉寂下去。
他們到底想做什麼……難道是和孃親的亡故有關?
大姨媽和賢妃娘娘都斷定孃親的離世和太后脫不了干係,他們該不會是想賠上整個輔國公府和太后撕個魚死網破吧。
墨千君的心底咯噔一跳,擡起腦袋一臉懷疑的看着程懷卿。程懷卿微微一怔,一指頭戳向了她的腦門嘆氣道:“大喜的日子不許胡思亂想。真不知道你這腦袋瓜子到底是聰明還是愚笨,該轉的時候不轉,不該轉的時候瞎轉個不停。姨母不管你在心底猜測些什麼,你都給我收起心思安分點。乖乖的聽話背書就寢上花轎,姨母還等着明日喝你的喜酒呢。”
“嗯?”墨千君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姨母今晚過來難道不是要代替我娘給我送親麼?”
老爹之前還在爲這事頭疼不已,因爲他不願讓齊氏攙和她的大婚以將軍夫人的身份送她出閣。
用她爹的話來講,齊氏已經佔了她孃的位置,若是連她這個閨女都霸佔了,那他就無顏到地下去跟她娘交待了。
輔國公府沒人願意出面,齊氏又不招老爹的待見,想來想去,她的孃家長輩也就只剩下了這個大姨媽。只不過,她大姨媽要是來送親,還怎麼參加宮中的迎親宴?
她可沒聽說過大雁祖制裡還能有兩頭混的啊!
程懷卿嘴角一勾得意的一笑,“沒見識。在將軍府你得叫我一聲姨母,我自然可以代替你娘送你出閣。但到了宮中,我可是皇上的宮妃六兒的姨娘,怎麼着你不也得隨他叫我一聲娘娘,我怎麼就不能參加迎親宴了?”
墨千君頓時無語的扶額。
感情她還真的準備要兩頭飄啊!
身份切換玩的如此嫺熟又毫無壓力的,除了她大姨媽估計也找不來第二個人了。
她這麼隨便皇上和孃親都知道麼?
“君兒。”見墨千君之前那懨懨的神色已經褪去,眼底那若有若無的憂愁也散去了蹤跡。程懷卿緩緩的起身,悠然的凝視着她說:“放心,李玄機所謂的預言絕對不會發生。明日,姨母定然會將你安全送到六兒的手中,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心中牽掛的一絲一毫。”
“姨母……”墨千君驚訝的看着程懷卿,萬沒有想到,她竟然看穿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細細想來,除了姬韶淵之外,每次在自己深陷爲難之際,都是大姨媽及時出現在她面前,替她解圍護她周全。她雖然不是自己的親孃,卻已經勝似自己的親孃了。
“乖,別忘了姨母和六兒是誰。”程懷卿傲然的一笑,摸着墨千君的腦袋說:“賭上老不死和暗影宮的名號,姨母和六兒定會讓你成爲慶國最風光的新娘。”
五更剛過,雞鳴隨起。
夜幕仍未褪色,空中的星子依然在閃爍,紫苑扶着墨千君自浴桶內站起,笑盈盈的道:“小姐,十全嬤嬤已經在外面候着了。”
用仙草和石榴花泡製的溫水舒緩了墨千君心底的緊張,她點了點頭,穿好了中衣繞出了屏風。早已準備好的更衣嬤嬤雙手一抖,大紅色的喜服像是一片鋪開的紅雲,帶着曳地的流蘇罩在了墨千君的身上。
金絲繡線勾勒出活靈活現的雲霞翟紋,貼着墨千君柔美的身段振翅欲飛,墨色的長髮如黑瀑般瀉下,襯得她纖細的腰肢不盈一握,衆人只覺得眼前一晃,跟着就見墨千君款款朝十全嬤嬤走去。
蓮步輕移,步步生香,那明豔的紅色竟然未給她染上半點的豔俗,反而給她清靈的氣韻中又增添了一抹歡悅的活力,襯得墨千君如同踏月而來的仙子,所過之處,百花盛放。
紫苑和綠瑤欣喜的看着此時的墨千君,異口同聲的喚道:“小姐,來上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