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沛與何嬤嬤前腳出了玉堂殿,後腳秀婉就呸了一口,不屑道:“這老奴好大的膽子!當小姐是什麼人了,由得她指着教訓!就是太后娘娘,也沒有爲點子小事責罰小姐的!她以爲她一個老宮人,竟敢和太后相比麼!”
“這也難怪,我雖然是養在太后膝下的,但進宮七年,遷宮就有兩次。”蘇如繪淡淡的道,“在太后面前也不是最得寵的,她們自然要小看我了。”
秀婉氣憤難平:“勢利的東西,只是小姐就算不是太后最心尖尖上的,也沒來由讓他們這些奴才埋汰!”
“一個老宮婢,無非仗着自己照料五殿下乃中宮嫡子、太子胞弟狂妄些罷了。”蘇如繪擺了擺手,“且讓我看看,五殿下好端端的跑過來送什麼東西了?”
“小姐小心些,奴婢瞧五殿下也是……貪玩的。”顧及到浮水在旁,秀婉生生改了口,提醒道。
蘇如繪淡然道:“這麼小的匣子能放什麼?”說話間她已尋到匣子上的暗鎖掰開,卻見裡面露出一隻熟悉的錦囊,蘇如繪眉心一跳,下意識的拿起錦囊一拉,果然,裡面躺着一枚翠綠如春葉、中間又透出一抹丹朱之色的如意!
“母親……竟是託了太子傳遞麼?”看着這枚如意,蘇如繪有些失神,這是鄭野郡夫人暗示她,家族的態度了!
太子地位不及幾年前那麼穩固,大雍上下都無人作第二位儲君之想,這幾年固然開始出現爭儲苗頭,但……嫡長之子,到底非同一般,何況甘霖溫雅好學、謙遜寬柔,頗有明君氣度,最重要的是,周家手無兵權,有道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太后與長泰不必擔心外戚作亂、不必擔心太子勢力太大產生威脅……蘇家不打算扶持新的儲君,這也是人之常情。
蘇如繪咬着脣,急速的思索着:該怎麼辦?
楚王的靠山,當然是霍貴妃,他的生母韓佳麗出身卑微,全無指望。
而霍貴妃與周皇后一樣,母家都是文臣,論起名望人脈,其實還是霍家更勝一籌,霍家百年世家,詩禮相傳,周家固然是清流,但底蘊到底還不及霍家。
尤其太師霍德,人如其名,德高望重,乃長泰一朝的開朝重臣,輔佐太后、長泰三十多年,殫精竭慮,更爲帝師與太子太師、兼教導楚王、甘棠等皇子過,不過霍家除了太師,這幾年竟沒什麼象樣的人物,太師的獨子霍長青,也就是霍貴妃的兄長、霍清瀣之父,縱情山水風月,乃帝都名士——卻身無官職,別說政事,蘇如繪隱約聽人提起,霍長青這些年根本就是不問世事!
若當初長泰剛剛大婚時霍家是這個模樣,說不定如今中宮就是霍皇后而非周皇后了。但現在楚王欲謀取大位,需要外家支持時,霍家卻偏偏黯淡下來。
雖然周皇后的母家同樣算不上勢力龐大,可是周之子是皇后,她的兒子,是正宮嫡子,名正言順,頂着嫡長身份的甘霖,自有一大批恪守自古以來嫡長承嗣的老臣拼命去保他。這種死心眼的臣僕,只認古制,別說甘霖到目前都是一個合格的儲君,就是他平庸了些,只要不是天怒人怨,這些臣僕都會承認他的儲君地位。
自古,立長立嫡,都是最爲正統的呼聲!
縱然也有許多皇帝私以愛立,而霍貴妃也確實比周皇后更得長泰喜歡,但長泰還沒被貴妃迷惑到了不惜罔故臣工意見與天下輿論的地步!再說,周皇后背後,還有一個嘉懿太后!若長泰那麼做了,嘉懿太后絕對不介意立刻給霍貴妃三尺白綾。
——真正有可能影響到儲君之位的,還是蘇氏。
一門將帥、父子虎狼的武德侯府!
兵權這個道理,足以讓一切質疑閉上嘴。
太后和長泰很清楚這一點,因此早早就把蘇如繪接進了宮,昭示她嫁入皇室的命運。
若不是小霍氏……不是那屈辱的孺子,蘇如繪也願意爲了家族和自己,乖巧的披上嫁衣嫁入東宮,太子甘霖,公允的來說,未必是蘇如繪心目中的良人,但着實不壞。實際上,溫文爾雅的太子,文武雙全,自幼被贊爲聰慧機敏,對蘇家也算另眼看待,可小霍氏……!
蘇如繪看到如意後就發呆,秀婉等了半晌不見她動作,只覺她臉色越來越陰沉,不由嚇了一跳:“小姐?”
“我沒事!”蘇如繪被她驚醒,啪的一下關上錦盒,“我想靜一靜。”
秀婉看着她進了內室把門反鎖上,身邊忽然傳來浮水怯怯的問道:“秀、秀婉姐姐,小姐怎麼了?”
“小姐心情不好,你不要去吵她,先去準備晚膳吧。”秀婉嘆了口氣,“我去看看那兩個賤.人!”
蘇如繪進了內室,把如意放在桌上,先喝了一杯涼水,鎮定了一下,開始認真思索着,要怎麼才能夠說服家族,參與到這場逆轉乾坤的賭博中來。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德泰殿裡,小霍氏也正在神色凝重的與太后私下說話。
沒有第三人在場,太后看着霍清瀣,滿心滿眼的疼愛,比起素日人前的寵愛,不知道要真心多少,保養得宜、但在歲月中終究枯瘦下來的手撫過小霍氏豔麗明媚的臉龐,太后輕嘆道:“開春便是大婚了,這幾日哀家叫齊雲替你收拾着嫁妝,都已經送去了霍家,你抽個空回去看看,這會,哀家趁着清閒,與你說一說話,否則到了年前忙碌,開了春,你就要嫁人,以後怕是這樣的機會不多了。”
“太后……”霍清瀣到底是女兒家,聽了太后的話不由面色燒紅,嗔了一句。
太后收回手,卻正了容色,肅然道:“你害羞什麼?若不是最年長的甘霖也才十六,你早就該嫁人了!二九年華,皇家的公主、郡主們,都是在十三四歲便相看好了駙馬、郡馬,到得及笄指婚,建公主府、郡主府成,都是十六歲爲婦!你已經被耽擱了兩年了。”
“我怎能與公主、郡主們比呢?”霍清瀣聞言神色一黯。
太后也跟着嘆了口氣,道:“你不必妄自菲薄,霍德乃當朝太師,他的嫡親孫女,那是正經的世家小姐,比起如今的皇后出身,還要高貴一些。而且霍家從霍德後沒有什麼象樣的人入朝,以後也可以遠避是非,免得拖累到你。”
霍清瀣隱約知道這裡面的緣故,哽咽道:“我曉得太后是疼愛我,所以才暗示父親放棄仕途。”
“不出十年,大雍與秋狄之間必有兵燹!”太后輕聲道,“事後,不論戰局如何,朝政都將大變,霍長青人不笨,也是有幾分真才實學的,但爲人心性過於高傲,他不過是世家嫡子,但許多門閥繼承人都比他圓滑許多,此人做學問、做名士是好的,可不適合做官,尤其是接下來的朝政詭譎,他若在朝,遲早會被人算計,落不到什麼好下場!你不必因此覺得欠他的,哀家這是爲他好!不管怎麼說,他總是你的父親,他若被牽連,你也顏面無光,霍德德高望重,而且年紀也大了,乞退多次,哀家會讓他體體面面的致仕,可更遠一點的事,哀家未必能夠看顧到,因此也只能爲你掙一個德高望重的祖父、一個名士父親了。”
霍清瀣吃驚道:“太后說的什麼話!太后如今年紀也不十分大,怎的說起這樣的事來!瀣兒可還想着長伴太后身邊侍奉的!天象之說,欽天監也道只是兇險,並非絕境啊!”
“傻孩子,哀家的身體,哀家清楚。”太后輕聲道,“至於天象,哀家壓根就不相信!不妨告訴你,當年皇帝大婚,欽天監爲如今宮裡幾個妃子並皇后卜算命格,最最尊貴的根本不是周後,但哀家一句話,她還不是在未央宮住到現在?哀家……當初先帝去的早,皇帝年幼,積年操勞下來,哀家的身子虧得厲害,就算皇帝親政後,哀家將養多年,到底年紀大了,能看你一年是一年,可要說長久,哀家心裡卻是沒底的。這件事情,哀家誰也沒說,但不能不給你透個底,免得將來哀家有什麼事,你亂了方寸!”
“太后!”霍清瀣又驚又慌,就要落下淚來。
只聽太后沉聲道:“把眼淚擦了!”
霍清瀣下意識的拿帕子去擦,只是心裡慌亂厲害,怎麼擦也擦不完,最後竟是有號啕之勢,太后驟然冷冰冰的聲音驀然響起:“哀家還沒死!你就這個樣子!難不成是存心要讓哀家以後死了也不閉眼睛麼!”
霍清瀣還從來沒聽見過太后這麼嚴厲的對自己說話,頓時嚇得住了聲,嘉懿放緩了語氣,一字字道:“眼淚擦乾,擡起頭!坐好了!端出你母儀天下的架勢來!”
見霍清瀣半晌才收拾完,嘉懿眼中劃過痛色,口中卻厲聲喝道:“記住!你是未來太子妃!將來的皇后!日後的太后!無論什麼時候,都不可以忘記!聽到什麼消息,都應有執掌六宮、爲天下母儀的風範!”
“你若是做不到這一點,那甘霖你不嫁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