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真並不領情,下頷微微揚了揚,冷笑着道:“我演的戲你也敢看麼?”
“爲何不敢?”蘇如繪笑意盈盈,挽了挽臂上的披帛,悠然說道,“我從來都不是膽小的人,這麼多年郡主哪兒會不知道呢?”說着她輕輕靠到懷真郡主的耳畔,小聲道,“郡主現在還以爲一個吊死過與我毫無關係的太妃的偏殿能夠嚇唬住我麼?哈!”
懷真冷冷盯着她,半晌才道:“上回你送來的東西都很好。”
“郡主喜歡就是。”蘇如繪似乎並不怎麼放在心上。
“尤其是那頂珍珠冠,我數了一下,一共九十九顆鴿卵大小的東珠,攢了一顆拇指那麼大的夜明珠,冠形如蓮,放在暗處,即使不看夜明珠,也是光華灼灼,盛着珠冠的匣子裡鋪的是上好的雲錦,紫底織有祥雲飛鶴的圖案,單獨看上去富貴潤澤,可那珠冠放在裡面,價值千金的雲錦和麻布差不多,一點也不起眼。”懷真郡主卻詳細的說了起來,“不愧是門閥,這樣的珠冠,寧王府雖然置辦的起,可要趕在婚期前弄出來卻爲難了。蘇氏,我從來沒想到,你的出身,其實不亞於我。”
蘇如繪面帶微笑的聽着,兩人一邊說話一邊走,這時候已經離德泰殿有一點距離,秋雨沙沙,想必除了身邊各自的貼身宮女外,不會有第五個人能夠聽到她們的話,她才淡淡開口道:“其實,在我們門閥眼裡,我的身份,恐怕比郡主還要高貴些。”
“我知道。”懷真郡主居然沒有生氣,而是坦然點了點頭,“前段時間,我代嫁的旨意下去後,母后與我說了許多門閥之事,你們這些簪纓千年的望族,鐘鳴鼎食,富貴綿延,歷數朝而不倒,底蘊豐厚,難以想象,甚至可以追索至於下古的那些接近聖人的先祖!因此你們雖然是臣,卻比君還要驕傲。母后說,當初她被賜婚給我父王,而不是其他門閥哪怕是旁支之子,曾經氣得大哭了一場。”
蘇如繪有點意外:“郡主和以前很有些不同了。”她心裡微微一動,聽懷真郡主的語氣,寧王后彷彿很贊同這件婚事。
想起之前甘然提過,寧王后原本看好的女婿是顧連城……蘇如繪若有所思,寧王后的想法,看來和她的女兒並不一樣。不過這也難怪,那個看似嫺靜卻談笑之間不知道怎麼整治着寧王那些庶子庶女的王后,竟教導出懷真這般刁蠻衝動的女兒,顯然是不打算讓她嫁得太複雜的。
蘇如繪雖然厭惡端木靜光,但現在也不能不承認,寧王后對女兒懷真是盡心盡力,甚至早早就有打算的,否則絕不會把懷真寵成這個模樣。
“不過,正因爲如此,沒有一個皇室能夠容忍這樣的臣,你們即使行禮如儀,也帶着俯視之態……”懷真接下來的話,讓蘇如繪確認了面前還是那個懷真郡主,她冷冰冰的說道,“所以你們不會有好下場的!終究有一天,你們這些所謂的門閥,會有敗落消亡之時,到那時候,你們才知道何謂君,何謂臣,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以臣子之份,卻敢藐視天家威嚴!”
“興亡乃常事,這也沒什麼。”蘇如繪不以爲然,並不把她的詛咒放在心上,“下古時聖賢之人層出不窮、諸侯上百、貴胄如雲,但傳承至今,門楣不黯者,不過西涼沈、江南宋、鳳州衛、東胡劉、錦繡端木與我青州蘇氏,郡主說我們驕傲,請問下古至今千餘年,連王朝都次第灰飛煙滅,我等門閥卻至今祭祀未絕,難道不該自矜麼?我從牙牙學語起,父親就抱我至祠堂外,指着裡面如林牌位爲我講述先祖的榮光,寧國雖然國祚只有兩百餘年,但是郡主也該聽說過當初太祖麾下第一驍將的威名吧?前人烈事,至今想來依舊使人熱血沸騰……”
她站住腳步,凝視着懷真:“……我們門閥,有這個驕傲的資格!縱然他日天地變,門閥消亡,但後世子孫若有知其血脈出處,即使布衣荊杖,也將爲此感到自豪與榮耀。”
“哼!”懷真無言以對,她的父親雖然是隆和帝長子,但過繼給了老寧王,當然就要從老寧王那裡算祖宗,寧國是開國異姓封國之一,第一代寧王就是雍太祖麾下第一驍將,名諱叫做莫彬蔚,這名字聽起來文氣十足,其人卻驍勇異常,當年雍太祖征伐天下時,不止一次身陷亂軍,眼看不測,都是莫彬蔚護駕殺出重圍,其人爲將每戰必身先士卒,銳不可當,敵軍遇之,常有不戰而走之勢。
大雍定鼎後,太祖行功論賞,因其多次救駕,且征戰掠地衆多,欲爲第一。但莫彬蔚以謀士、出身鳳州衛的衛詠新運籌帷幄方能決勝千里爲名,固辭不受,後來太祖果然以衛詠新爲首功,莫彬蔚列第二,因爲衛氏本就有鳳州爲基業,若再加封國,則衛詠新需與鳳州衛分家。
結果衛詠新寧願放棄藩王之份,也不肯與衛氏成兩支,所以太祖加鳳州周圍郡縣十二爲其私邑,這也是直到前朝隆和時,文臣幾乎都與衛氏有關的起源。
而莫彬蔚因不肯居首功的緣故,太祖特意擇了寧國爲其封國,寧國乃藩國中的上國,富庶秀美,莫彬蔚常年奉太祖征伐在外,疏於對子嗣的教導,所以後面的幾代寧王都十分平庸,甚至時常有嬉戲過度的彈劾傳到帝都,但看到莫彬蔚的份上,皇室對寧國一向寬容,幾十年前,越王叛亂,據說當時的寧王曾與其有書信往來,叛亂平息後,惟獨寧王只是受到斥責,而未被奪去封國,可見莫彬蔚對後人的遺澤之深。
懷真郡主雖然驕橫,但莫彬蔚爲大雍一生戎馬,忠心烈烈,無論她是出於皇室純正血脈,還是寧王后嗣的身份,都說不得半個不字。也無法不承認,身爲莫氏後裔,即使面對皇室,也無需自卑。
“你送給我的那頂百珠攢蓮冠,讓我想起了一個問題。”懷真不甘心就這麼被她壓制住,想了一想,忽然道。
蘇如繪笑道:“什麼?”
“我想你是不是不大希望我嫁去東胡?記得當年光奕長公主下降秋狄那等蠻荒之地,你送的可是千珠攢月冠!我這個纔是百珠,難道你更希望我留在帝都嗎?”懷真冷笑道。
“這是因爲光奕長公主是長公主,而你是郡主的緣故。”蘇如繪慢條斯理道,“至於你嫁不嫁去東胡,其實我興趣不大。”
懷真臉色一沉:“光奕長公主!那不過是驃騎大將軍的女兒罷了!若不是爲了和親秋狄,也只是區區臣女而已,難道我大雍名正言順的郡主、血脈之中流着太祖之血的郡主,還比不上她?”
“若無光奕長公主犧牲,郡主……”蘇如繪聞言,輕蔑一笑,“前朝大魏無道,覆滅時,別說郡主,魏哀帝最最疼愛的小女兒,那個傳說之中傾國傾城的清欣公主,亂軍之中竟被一個僱農出身的士卒玷辱,事後那士卒雖然因擅動魏室未婚公主被殺,但清欣公主空有美貌,卻也失去了侍奉太祖的機會,最終……沒入教坊司,堂堂金枝玉葉,一朝淪落污泥,不知道懷真郡主可知道清欣公主一夕纏頭不過多少啊?又是否知道,清欣公主年老色衰後,又是什麼樣的下場?”
秀婉與從寒都是戰戰兢兢,撐傘的手都有些不穩,懷真胸口起伏,半晌才森然道:“清欣公主空有美貌……哼!依我看,哀帝卻是平白寵了她一場,堂堂公主,國破之時難道三尺素綾都尋不到麼?”
“郡主說的節烈。”蘇如繪不屑的一笑,“只是有道是螻蟻尚且貪生,富貴溫柔鄉里待久了,豈有不戀慕的道理?再說,清欣公主若不是慘被那士卒先玷辱,遲早會作太祖的妃子,那樣的話,也不算辱沒了她公主的身份。郡主現在說的乾脆,事到臨頭,怕也躊躇的很!”
“你!”懷真咬着牙,低叫道,“你和我說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郡主就要嫁到東胡去了,東胡與北戎相交,常年烽火,北伐雖然震動蠻戎王帳後撤,大獲全勝,但郡主可能不知道,北戎單于其實也無法控制所有的蠻戎,所以東胡劉氏至今依舊枕戈待變,在這般烽火無斷的情況下,爲了激勵士氣,所以劉氏的祖宅,就建在了距離北戎不過百里的地方!”蘇如繪拂着衣角,淡淡說道。
“這些母后都與我說過,劉氏驍勇,否則焉能守護東胡多年?你想用這些來嘲笑我,卻是要失望了!”懷真不肯示弱,憤然道。
蘇如繪冷笑道:“嘲笑?寧王后愛女心切,看來還是不忍把一切都告訴你,可是這樣怕反而會害了你呢!”
“你把話給我說清楚!”懷真一怔,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急急道。
“也沒什麼,劉氏確實驍勇,不過,卻不代表他們真的能夠把蠻戎拒於郡外!”蘇如繪轉過頭來,看着她的眼睛,平靜的說道。
懷真如遭雷齏:“這不可能!”
“郡主大可以回去問一問寧王后就知道了,寧王后雖然只是端木氏的旁支,但這也不是什麼秘密,沒有道理不知道。”蘇如繪哼了一聲,“劉氏祖宅被圍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有時候一個失守,被攻破外面的一些宅子,甚至被蠻戎裡的高手擄走內宅婦人……只不過到底傷劉氏顏面,也傷大雍顏面,所以大家心照不宣罷了。畢竟劉氏這麼做也是爲了守土,大家都不忍心談及,若是以前,我也不會說出來,但郡主就要嫁過去了,咱們一起長大,總該盡個心來提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