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子昂低頭敬酒,嘴裡繼續賠着不是。
歐陽戎在李正炎、王俊之等人的說笑調和下,
舉起酒杯,他抿上一口。
對面的越子昂臉色鬆了口氣。
歐陽戎面色如常,心中卻有些意外。
他沒開玩笑,確實是希望越子昂繼續桀驁不馴些。
然而現在這道歉模樣。
這很不越子昂。
事出反常必有妖。
察覺到旁邊座位有人投目而來,好像在定定看他。
歐陽戎轉頭一瞧,是那位有過一面之緣的朱大公子。
也不知是有意無意,他的座位在歐陽戎旁邊。
“歐陽長史,鄙人朱玉衡,久仰閣下大名,此前謝氏貴女的生辰宴,便目睹過閣下風采,也不知閣下是否記得鄙人。”
朱玉衡朝歐陽戎敬酒。
歐陽戎頷首:
“自然記得,只可惜在下那日醜態,令朱公子與宴席諸君見笑了。”
“豈能說見笑,明明是豔羨都來不及,
“歐陽長史年少登科,弱冠揚名,能獲五姓貴女青睞,又得陳郡謝氏承認,抱得美人歸……
“歐陽長史是不知道,那日赴宴的青年才俊有多麼仰慕你。”
朱玉衡感慨了下。
歐陽戎聞言,打量了下這位洪州都督府的大公子。
此人生的人高馬大,孔武有力,飽受日光灼曬的小麥色皮膚,卻穿着一件白衣勝雪的文衫,頗有些不倫不類,附庸風雅。
歐陽戎眼神瞥見,朱玉衡虎口處生有些許老繭,
這種特徵,歐陽戎在秦恆那裡見過,
是久握繮繩的習慣造成。
不只是紈絝子弟,應該有過軍伍經歷……他心中判斷。
不過大幹、大周朝的讀書人,大多武德充沛,上馬赴疆馳沙場,下馬飲酒作詩文。
再加上其父朱凌虛邊軍武官發家的途徑路子。
有其父必有其子,倒也不算奇怪。
歐陽戎輕輕點頭。
因爲自太宗、高宗朝以來,一直是國力上升趨勢,疆域也是,
參軍擴疆、立功躍升是大幹兒郎心中,僅次於科舉考試的晉升途徑,
只不過到了現在女帝稱制的大周朝,擴疆漸緩,甚至受挫,營州之亂就是例子……
歐陽戎語氣平淡的回道:
“朱公子可不像是豔羨之人。”
朱玉衡搖頭,壓低嗓音說:
“鄙人對歐陽長史亦有豔羨。”
“哦?”
他一字一句說:“歐陽長史能得潯陽王與世子器重,奉爲幕中座上之賓,這纔是真正的本事啊。”
歐陽戎不語,瞥了眼對面的越子昂。
人是他帶來的,朱玉衡應該是從越子昂那裡知道了一些詳情,
比如上回在雲水閣,越子昂撞見過歐陽戎與離大郎談笑深交的一幕。
“誤傳罷了,不敢當。衆所周知,潯陽王禮賢下士,不止是對在下一人而已。”
朱玉衡微愣,旋即笑了下,
表情略表歉意的敬了杯酒。
看見這位朱大公子心照不宣的默契眼神,歐陽戎略微頭疼。
潯陽王這層原大幹廢帝身份的影響力,比他想象的還要大得多。
作爲高宗臨終前欽定的太子,大幹的法理繼承人,相王離輪的兄長。
同時也是最承蒙太宗、高宗恩蔭的兩條離氏皇族嫡脈之一。
最大的金字招牌之一。
天下思幹士人明裡暗裡蜂擁而來。
如同暗室螢火般,吸引有爲之士。
歐陽戎忽然聽見朱玉衡一聲嘆息:
“不瞞閣下說,鄙人也替父給潯陽王府遞帖過,想拜訪王爺,邀請世子游歷匡廬,只可惜王爺與世子繁忙,鄙人又人微言輕,從元正前到現在一直蹉跎……”
朱玉衡一邊述苦水,一邊不動聲色的瞟了眼某人。
歐陽戎反應平平。
似是飲酒頭暈,他輕拍下醉紅臉頰,放下酒杯,
垂目抽出筷子,夾菜解酒。
作爲潯陽王府的首席謀士,離閒、離扶蘇父子面前話語最有分量的“外人”,
壟斷人脈資源通道之人。
歐陽戎無可避免的體會到一種名爲權力的東西的本質。
權力是什麼。
某種角度,權力是社交節點。
李正炎、朱玉衡等人之所以尋找機會接觸他,和藹可親、竭誠相待,
不正是因爲他是結交潯陽王府的那個重要節點嗎。
李正炎作爲承襲英國公的老牌關隴貴族,雖然表現的豪爽慷慨、不拘一格,
卻是自幼在這套體系中成長,粗中有細,深諧權力運作的方式,同時也是這個時代的規則:
他知道來到一個地方,辦一件事,需要找到最管用的那個人,也就是社交節點。
不管是講錢還是講感情,二者都要“落實”在最正確的人身上。
於是,李正炎等人遠遠還在京城時,就注意到了歐陽戎,順藤摸瓜先尋到了謝旬與沈希聲。
這套流程,何其精準。
只可惜這回遇到了軟硬不吃、頭腦清醒的歐陽戎。
師長推薦,遠來是客,熱情招待可以。
談引薦之事?等等,這是什麼酒,竟能把我“千杯不倒”整的微微醉醺……
朱玉衡找上歐陽戎搭話的時候,宴席上不少人也悄然停止夾菜,側耳傾聽。
眼下因爲歐陽戎的笑而不語,爲防止朱玉衡冷場尷尬,王俊之插入話題,笑問:
“朱兄,令尊託你拜訪潯陽王所爲何事。”
朱玉衡立馬道:
“當初高宗朝,潯陽王任太子監國時,曾主持軍功封賞,提拔家嚴爲太僕少卿,
“知遇之恩,家嚴難忘,最近聽聞潯陽王身體抱恙,家嚴擔心憂慮,特尋珍貴藥材,派我送來。”
歐陽戎嘴角忍不住扯了下。
好傢伙,離閒一家以前被貶爲庶人,落魄隱居龍城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們朱家父子送藥過來報答提攜之恩。
是短暫失憶了嗎。
現在重新起復爲潯陽王,獲得爭奪皇儲資格後,伱阿父朱凌虛頓時就記起來了是不是。
不過歐陽戎在看見朱玉衡那一副精神振振、對阿父固守君臣之誼深受感動的眼圈泛紅表情後,不禁心犯嘀咕。
一時間拿不準這位朱大公子是裝傻,還是真傻。
不是,兄弟,騙哥們可以,別把自己騙了,哥們被你騙一下是真無所謂的,打個哈哈就過去了,但你……
歐陽戎心裡吐槽,不過很快發現,可能是成長的時代不同,除了他之外的宴席衆人,似乎很吃這一套君臣之誼的敘事。紛紛感慨,不吝誇讚。
“朱都督真乃板蕩忠臣,吾輩楷模。”越子昂激動。
“若是朝臣皆如朱都督,如何會讓衛氏小人獨大。”一向沉默寡言的杜書清一眼一板說。
“虎父無犬子,朱兄年紀輕輕就如此深明大義,亦是人傑好漢。”王俊之認真點頭。
李正炎嚴肅頷首,朝衆人舉杯:“來,敬朱公與朱公子一杯。”
宴席衆人一齊舉杯暢飲。
似是與越子昂一樣,能得到敬慕已久的李正炎等一衆“貶謫名人”誇讚認同,
朱玉衡滿面通紅,深呼吸幾口氣,手略抖的舉起酒杯,猛仰頭,暢快飲酒。
除了默默夾菜的某人外,席間氣氛愈發熱烈。
王俊之好奇問道:
“朱兄瞧着有武官氣質,可曾入伍過?”
李正炎、杜書清等人側目看去。
朱玉衡點點頭,對面的越子昂笑着插話道:
“王博士那句虎父無犬子說的一點沒錯,洪州都督家風使然,玉衡兄從小習武,通曉弓馬騎射樣樣精通,還熟讀兵書。
“與那些只知享樂的紈絝子弟不同,玉衡兄年方十六,就被朱都督送入隴右軍伍,從斥候做起,一路升爲都尉……
“眼下,玉衡兄被調回江南道,過完這個假期,便要到洪州第四折衝府報到。”
“與歐陽長史一樣,好一個人中龍鳳。”王俊之誇讚。
歐陽戎微微挑眉,多瞧了幾眼朱玉衡。
雖然可能有其父的軍中人脈幫襯,晉升神速,不過這個朱大公子聽起來還是有點東西的,和那些酒囊飯袋的權貴子弟比。
就是性格稍激昂憤青了點,和越子昂相似,也不知道是同性相吸,還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杜書清忽道:
“哦,朱兄也是隴右道邊境的斥候出身?也不知是哪座軍鎮,隸屬哪支衛軍,番號又是何……”
“杜兄也是嗎?”
朱玉衡眼睛一亮,報了個號,似是相熟,杜書清頷首,與之熱聊起來。
期間,作爲衆人之首的李正炎也有言語,
好像是因爲從軍中大佬的祖父、父親手裡承襲英國公的緣故,
李正炎亦熟悉隴右道邊境軍伍,寥寥幾句,透露的信息量,就讓朱玉衡折服,眼神崇仰,頻頻敬酒。
“李公,您祖父乃鄙人心中楷模,高山仰止。”朱玉衡感慨:
“老英國公一生歷事大幹高祖、太宗、高宗三朝,出將入相,功勳卓著,朝廷倚爲干城,受封國公,真乃我等志在軍伍的漢兒至高榮耀。”
李正炎仰頭飲了口酒,語氣淡淡:
“都過去了。況且祖輩榮耀,與孩郎何干。祖父其實最不喜我,直言敗家之禍,我也不願沾他榮耀,不提也罷。”
朱玉衡一愣,訕笑道:
“其實家中老頭子們都這麼說自家兒郎,家嚴也經常批評我口無遮攔、行事衝動,總有一天要敗家累他。這種話,其實聽聽就行了,李公勿要當真。”
李正炎頷首淡笑,轉過頭,與側目看來的歐陽戎對視一眼,舉杯互飲。
自從改幹爲周後,近些年來,衛氏經常插足軍伍,一大批原來關隴的軍事勳貴紛紛收到牽連調換,新規頒佈亦是不斷。
可能同爲軍伍之人,李正炎、朱玉衡、杜書清等人的話題頗多,
甚至,後兩者開始憤憤不平的提及衛周以來的軍伍弊端。
發起牢騷,懷念起以前大幹開疆擴土的激盪歲月。
歐陽戎越聽越發現,越子昂、朱玉衡能與李正炎、杜書清、王俊之等極端保離派湊到一起,不是沒有道理的。
朱凌虛訓斥朱玉衡的話也不是沒有緣由。
歐陽戎聽到宴席上衆人聊的話題越發大膽。
可唯一的問題是,爲何要帶上老實巴交、不議國事的他?
難道是因爲都知道他代表潯陽王府?
歐陽戎嘴角抽搐了下,有些無語。
繼續老老實實的埋頭飲酒,
覺得還是喝的再醉一些爲好。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密集腳步聲,同時還夾雜有、因爲腳步的主人們劇烈跑動而連帶着的腰刀等金屬硬物碰撞聲。
宴席大廳瞬間鴉雀無聲。
咯噔——!
乒乓——!
一道酒杯落地的清脆聲,響徹大廳。
歐陽戎無視外面熟悉的動靜,第一時間側目,餘光觀察衆人臉色。
只見李正炎、魏少奇表情如常,一人夾菜,一人飲酒,照舊。
杜書清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手伸入袖中,眼睛盯向門口。
朱玉衡舉杯的手停在空中,疑惑皺眉看向門口。
而王俊之,則是同樣側目,正看向歐陽戎。
二人目光在空中相遇。
對視片刻。
王俊之笑了下,移開目光,從袖中取出一方純白手帕,貼心遞給旁邊的越子昂。
“當心腳滑。”
“謝……謝謝俊之。”
越子昂連忙接過手帕。
歐陽戎視線下移動,掃了一眼。
越子昂腳邊,正有一隻銅質酒杯斜傾倒地,渾濁酒液染溼了一大片地板。他正彎腰,動作略急的胡亂擦拭了下地板。
原來剛剛是他手抖,酒杯落地。
“明府!”
這時歐陽戎熟悉的腳步動靜抵達了門口,燕六郎帶着一夥捕快闖進大廳中。
沒空理會李正炎等人,燕六郎一臉緊張的經過他們身邊,急促湊到歐陽戎身旁彎腰,小聲耳語幾句。
語速極快。
李正炎、魏少奇、王俊之等人交換目光,臉上露出好奇之色。
旋即,他們看見大廳中央原本埋頭獨酌、捧杯醉醺的歐陽良翰身子漸漸繃緊,緩緩擡頭。
下一霎那,他赫然起身。
一向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弱冠長史大袖猛甩,朗聲呵斥:
“藍長浩罪該萬死!”
歐陽戎腮幫鼓鼓,無視衆人,昂首大步離開,燕六郎等人連忙跟隨上,李正炎等人隱隱聽見燕六郎壓低嗓門追問:
“明府,此變牽扯江州,咱們現在該怎麼辦?”
歐陽戎頭不回的邁出大門,丟下一句:
“問我幹嘛,問朱凌虛、王冷然去!”
語氣如冬霜般冷寒。
大廳內原本鬆氣的朱玉衡聞言,剎那表情驚疑不定,“阿,阿父?”
李正炎等人亦是疑惑看向他。
衆人並沒有困惑多久,歐陽戎才走一會兒,立馬有消息靈通的賓客跑來相告。
嶺南道西陲,一紙急訊傳來江州:
天佑二年,四月十五,桂州首府。
來自洪州、江州的一千五百餘戍兵,因戍邊延期,還鄉無望,發生兵變,當衆殺了監視軍官,推舉頗有人望的領袖,譁變北還。
一千五百餘勇悍戍兵,已羣情激憤的離開桂州,正在返鄉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