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梅林小院靜悄悄的。
窗臺上的那一盆雪白蘭花伴隨着午時風停,也停止了搖曳。
葉薇睞很喜歡忙碌完後,被歐陽戎呵護般的摟在懷中,身子緊貼着,銀髮雜亂的小腦袋側枕他的臂彎。
歐陽戎的略微打鼾的呼吸聲,吹在她紅彤彤的耳朵與頸脖處,有點癢,也有點舒服……四周全是屬於他的獨特氣息。
每當這時,葉薇睞都會悄悄放輕呼吸,生怕打擾,可又忍不住去摟抱他的腰,眼睛上翻,小心翼翼瞧着他略微疲倦的睡容。
她睡覺淺,休息了一下就醒了,歐陽戎有午睡的習慣,眼下事了,正好休息。
病纔剛好,怎麼又折騰他……葉薇睞心裡突然生出自責之情,暗自懊惱了一會兒。
可她當時就是忍不住。
不知爲何,歐陽戎有時總是給葉薇睞一種疏離感,一種對包括她在內的身旁衆人的淡漠感。
明明檀郎對周遭所有人、包括地位卑微的下人都十分尊重禮貌,並不冷漠刻薄。
但就是給人一種疏遠淡漠感。
就好像間隔層層帷幕一般,他獨立於這方世界,站在很高的雲端注視衆人。
你可以輕易與之對視,但是永遠也靠近不了。
這種感覺很奇特,就好像不屬於同一個世界一樣。
或許因爲檀郎是守正君子吧,克己復禮,慎獨而行……葉薇睞思索了很久,只能如此解釋。
然而這種守正君子,對於龍城百姓、縣衙官吏、梅鹿苑下人等離得遠的人而言,或許如沐春風,令人敬仰。
但是對於想親近他的人,卻是十分煩惱苦悶。
葉薇睞不知道謝小娘子她是不是這種感覺,至少她如此覺得。
所以有些場合,發現檀郎越是正人君子、越是疏遠隔閡,葉薇睞就越是想要揭開這層似是正人君子的面紗,與他貼在一起,炙熱親近。
這也是葉薇睞不久前沒忍住,笨拙的“勾引”檀郎的原因。
否則及笄之年的少女哪裡有什麼羞羞的慾望,真正能讓其情動不已的,是心上人的開心滿足、與對她的貼近疼愛,爲之做什麼都願意。
世間藥物三千種,唯有此物最催情。
雖然如此,葉薇睞現在回想起,還是有點小內疚。
因爲不久前完事後,檀郎的臉色反應,似乎是有點不太情願。
臉頰滾燙的葉薇睞微微眯眼瞧去,迷糊發現,檀郎似是面帶慚愧之色,長吁短嘆。
檀郎對她仍舊是體貼呵護,小心哄睡,但對他自己似是有些責備,爾後嘴裡還陸續唸叨着什麼“正氣側漏”、什麼“再記一過”之類的。
葉薇睞不太懂,只能理解成,檀郎是以正人君子的準則嚴格要求自己,不願破戒。
牀榻上,看着身前男子,白毛少女眼底不禁愈發仰慕與崇拜。
歐陽戎並不知道葉薇睞千奇百怪的想法,他睜開眼時,正好窗外有一陣涼爽的風拂進屋內。
“沒睡?”
歐陽戎打着哈欠,朝腦袋躲進被褥的葉薇睞問道。
後者搖搖頭,又點點頭,探出被褥的灰藍色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模樣慵懶的歐陽戎。
“要不再睡會兒?”
歐陽戎失笑,披衣下牀,轉身去倒了一杯茶水,遞給葉薇睞。
少女也從被窩裡起身,抓起一件淡粉色裡襯,默默披上,在歐陽戎的目光下,她紅臉將敞開的兩襟合攏,繫上腰帶,遮住懷間。
“不渴的。”
葉薇睞小聲說道,然而下一秒,卻發現歐陽戎眼睛盯着她的嘴脣,遞茶沒有說話。
某些滋味餘味立馬再度關顧味蕾,似是回想起什麼,葉薇睞埋頭接過茶杯,仰頭全部喝光,只是她沒有立馬嚥下,而是在嘴裡存了口茶,小手捂嘴,發出些咕嚕咕嚕的聲響,耳根子更紅了。
似是怕白毛丫鬟害羞,歐陽戎輕咳一聲,偏開目光,只是偶爾擡手,扶住她白皙下巴,大拇指溫柔的擦拭一下紅腫的脣角。
葉薇睞捂嘴低頭問:“檀郎爲何對奴兒這麼好?”
“我對你好嗎?”
歐陽戎忽然反問。
葉薇睞小雞啄米似點頭,眼神十分認真。
世間無你這般人。
歐陽戎想了想,垂目:“對我好的人,我自然也會對她好。”
“想對檀郎好的人很多很多。”葉薇睞脫口而出。
歐陽戎笑了下,沒有回話。
葉薇睞似是想起了什麼,眼睛閃了下,不動聲色道:
“那若是有那麼一個女子,對檀郎很好很好,比對自己還好,不求回報,不邀功討愛,甚至默默付出,連檀郎都不知道呢。”
歐陽戎搖頭,“哪有這麼傻的人。”
葉薇睞不禁側目問道:“可萬一真有呢?”
“若真有,我一定逮住她,好好問一問爲什麼這麼傻。”歐陽戎半開玩笑半認真道。
“天涯海角也要逮嗎……”
葉薇睞不禁追問,可話語剛說一半,外面的院子裡突然傳來一聲輕響。
屋內的歐陽戎與葉薇睞好奇望去。
“無事,伱們繼續,我就是路過,澆下蘭花,你們當我不存在就好了。”
只見窗外,有一位胸襟負擔一看就是極重、靈顏姝瑩的女郎,面色如常的走了過來,來到窗臺邊,她目不斜視的用手裡的水瓢給蘭花澆水。
表情似是十分專注,沒去看屋內二人。
葉薇睞臉色有點小心虛的左右瞧了瞧,發現衣衫還算整齊,悄悄鬆了口氣。
“小師妹。”
坐在牀榻邊的歐陽戎站起身,驚喜道。
謝令姜斜目問道:“應該沒打擾到大師兄吧。”
“什麼打擾不打擾的,快進來坐,我是中午醒的,剛想去找你呢。”歐陽戎笑道。
“哦,是嗎。”
看着大師兄真誠熱情的模樣,謝令姜臉色似是好看了點,放下水瓢,素手背在腰後,走進屋中。
屋內面對迎上來的歐陽戎,謝令姜左瞧右瞧,聳了聳鼻尖,蹙眉問:
“什麼味道?”
歐陽戎也左右看了看,欲問,可旋即意識到了什麼,立馬斂容搖頭,裝作不知。
“檀郎,奴兒去給謝小娘子端些茶點。”葉薇睞忽自告奮勇道。
謝令姜本要拒絕,可是某白毛丫鬟不等她開口,就從二人中間鑽走,兩頰滾燙的跑出屋子。
葉薇睞腳步略亂。
總不能告訴謝小娘子,這是檀郎浩然正氣的味道吧?
“這丫頭,越來越莽了。”歐陽戎佯裝板臉,批評了句。
他又不動聲色的打量小師妹表情,見其臉色並沒有什麼狐疑色,稍微鬆了口氣。
“也不能這麼說,這幾日照顧大師兄,她還是很用心的。”謝令姜隨口道了句。
歐陽戎請謝令姜就坐,二人圍坐桌前。
數日不見,歐陽戎不禁上下打量了下小師妹。
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奔波,小師妹的皮膚黑了一點,不過這種黑一點,也只是相較於她交襟頸脖處時隱時現露出的雪白肌膚而言的,襯托的有點黑了。
且歐陽戎反而覺得,曬黑一點挺好,另外,小師妹皮膚挺容易養白的,也不知是不是煉氣的緣故,當初她漪蘭軒臥病在牀一陣子,隔天去官署,白得晃眼,歐陽戎現在還記得……
除此之外,今日謝令姜依舊是一身朱衣男裝、頭戴一頂小冠,桌前正襟危坐。
另外,也不知是不是歐陽戎的錯覺,數日不見,總感覺小師妹的胸襟又寬廣了點,等等,這竟然還有發育的空間呢?
想到小師妹的妙齡芳歲,與巨大潛力,歐陽戎不禁心中感嘆萬千。
“大師兄不用看了,師妹我沒事,此行還算順利。”
謝令姜哪裡能想到大師兄的頻頻側目是關心她的發育,誤以爲他是擔憂關懷,不禁解釋了句。
“小師妹做事,我放心。”歐陽戎點點頭,給謝令姜倒了杯茶,垂目抿了一口道。
只是雖然叫歐陽戎別看了,但是謝令姜卻反覆放下茶杯,打量歐陽戎。
“小師妹也別看了,我沒事,區區風寒,小病而已。”歐陽戎眨巴眼睛,調笑了句。
謝令姜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道:“大師兄在狄公閘的事,我聽他們說了,大師兄爲何這麼傻。”
歐陽戎沒有回答,忽擡頭道:“小師妹,那天在閘壩上出劍的,不是你吧?”
謝令姜一怔。
歐陽戎垂目看向她腰間那柄月光長劍,若是小師妹出劍,應當會有耀眼月光,以前小師妹給他演示過的。
那天他泡在水裡,迷迷糊糊以爲是小師妹,可剛剛醒來後,他又細思了一番,排除了這個選項。
面對歐陽戎目光,謝令姜點點頭:
“是一位不知名的越女。”
“越女?”這回輪到歐陽戎愣住。
“對,我也是回來後,聽他們講的,對了,當時你家丫鬟也在,聽他們描述,出劍的起手式與動靜,應當是一位來自雲夢劍澤的越女。”
謝令姜目視屋外天空,感慨道:
“可能是恰好路過狄公閘,也可能是被水閘動靜吸引,畢竟離雲夢劍澤也挺近,這位越女應該是被大師兄你們的做法感觸,選擇了出手相助,擊退了數波浪濤……
“不過聽說,這位越女沒有在閘上待多久,後來雨停,衆目睽睽下,乘浪而去,消失在水澤深處。”
“是這樣嗎……”歐陽戎若有所思。
恰好這時,葉薇睞端着一盤糕點返回,歐陽戎不禁轉頭詢問了幾句,小丫頭小心翼翼的回答了一番。
“薇睞,你可看清她的長相?”
“當時擔憂檀郎,未曾看清。”
“也沒留下什麼姓名?”
葉薇睞瞧了他眼,搖頭,不禁補充了句:“或許是她不想留名吧。”
“那倒是可惜了。”歐陽戎惋惜搖頭:“否則以後若有機會再遇到,得好好感激一番。”
葉薇睞欲言又止,最後低下頭,看了看手中這盤綠豆糕。
這是繡娘教她的手藝。繡娘走了,聽她說是返回師門辦一件重要的事,暫時不能再逗留龍城。
旋即,歐陽戎與謝令姜的話題又拐到了閣皁山之行上。
“這麼說來,那位叫沖虛子的老前輩倒是爲人正氣,慈祥和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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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戎聽完後,笑語了句。
謝令姜眼角不禁抽搐了下。
沖虛子說的所有話,她自然沒全講,只是挑了正常的說,所以歐陽戎並不知道前者老頑童的一面。
謝令姜無力吐槽了。
她總不能什麼都講吧,不要面子了?
此刻,似是又想起了沖虛子透露的那件密事,謝令姜臉色收斂,擡頭忽道:
“大師兄若是能練氣就好了,便也不會發生那日狄公閘上的事情,也不會病根不斷。”
裡屋收拾牀榻的葉薇睞聞言,轉頭望了眼前廳,似是某位啞女也對她表達過類似的意思。
“小師妹怎麼突然提這個。”
歐陽戎怔了下,搖搖頭道。
“師兄不想練氣嗎?”謝令姜追問。
歐陽戎猶豫了下,繼續搖頭:
“我的情況我還不知道,不做此想。”
他都要甩手走人了,練個錘子氣啊,可是這話又不能在熱心的小師妹面前明說,只好找個藉口,認命般答道。
可哪曾想,他的鹹魚態度,令謝令姜眼睛亮亮道:
“所以大師兄還是想的對吧,只是無奈漏氣體質。”
歐陽戎擡目看了下她,沒有辯解。
謝令姜似是心情不錯,起身在屋內來回走動了幾圈,
忽然轉頭,話鋒驟轉:
“大師兄可知,當今天下十道的士民,關中兩京朝野內外,最關注的事情是什麼嗎?”
歐陽戎臉色訝然,怎麼話題轉的這麼快,不過他還是如實答道:
“離衛之爭唄。”
他搖搖頭,臉色興致珊瀾道:
“當今女皇聖上改幹爲周,已近十年矣,前朝的離氏宗室雖然被屠戮大半,沒死的,也是貶的貶,改醜姓的改醜姓,但是作爲聖上骨肉血脈的兩位皇子卻還活的好好,有一個還被養在深宮,聖寵瞧着也不缺。
“而且朝中還有不少大臣,是傳統的守舊文官,離幹養士七十年,哪裡是說斷就斷的,自然是心繫離幹,暗中支持離氏皇子。”
歐陽戎隨口答道,低頭抿了口茶,這些朝局形勢,其實他剛剛甦醒那會兒就理清楚了,只不過龍城縣距離洛陽朝堂太遠,大多數時候與他無關罷了,畢竟他就是個偏遠江南道一隅的七品縣令。
歐陽戎垂目盯着茶水,撇嘴說:
“可是聖上的孃家人,衛氏那邊的幾位親王,卻是野心不小,或者說不甘心,畢竟都已經一路獻策躥使當今聖上改幹爲周了,這大周朝的皇室,總得姓衛吧,哪能還姓離?
“眼下聖上年邁,皇嗣之位懸而未決,自然引起離氏皇子、衛氏親王爭奪,天下士民都在關注此事呢……不過小師妹,你問這個幹嘛?”
“那大師兄覺得誰會贏?”謝令姜狹長眸子輕眯。
歐陽戎喝茶動作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