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陽王府一角,一座湖畔閨院內。
漆黑書房的書桌上,一個巴掌大小、身穿墨黑儒服的小女冠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的三柄油紙傘。
這三柄油紙傘,似是被傘主人精心保護,像是沒有淋過雨,嶄新如初。
每一柄傘的傘面上,都有一句文雅的情詩。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卿甚美,吾難忘……”
這些情詩絕句,似是男子親手書寫,字跡飄逸清新,相比於女子的娟秀,多了幾分男子的剛健。
這傘面上的男子字跡,妙思其實也是第一次見,與不久前容真給她看的蝶戀花主人的簡體字跡並不相同。
但是作爲墨精的妙思卻嗅到了似曾相識的文氣。
錯不了。
她有些如臨大敵,低頭自語:
“不會吧……這麼巧……怎麼可能……等等……”
似是想起什麼,妙思的表情凝重。
她迅速丟下手中油紙傘,跳下桌子,鼻子嗅了嗅屋內空氣,在某位謝氏貴女的漆黑閨房內東奔西跑,亂竄起來。
上次,黃萱爲了報恩,特意把化身墨錠的妙思,白日帶去了潯陽樓,讓其認識下恩人。
雖然最後,黃萱和黃飛虹跟着陸壓一起翻窗跑路,但是嗅覺靈敏的妙思倒是記住了那個年輕長史與謝氏貴女的氣息。
與伴隨墨跡凝固長存的文氣不同,個人的氣息若是本人離開久了就會散去,相比於尋常人,妙思更能體會到這一點。
剛剛桌上那三把油紙傘上,可能是因爲放置時間太久,也可能是因爲不久前曬過太陽、吹過風,除了謝氏貴女的閨房氣息外,手工製作此傘並寫下情詩的男子氣息已經微不可察。
“不一定,不一定是他,對,這位謝氏貴女的心上人、與她互換情書的情郎,萬一不是他呢……二人可能只是普通朋友也說不定。”
妙思心中尚存一絲僥倖。
爲了確認某事,她逛遍了屋子,可到了最後,她發現……
閨房內,除了謝氏貴女的濃郁氣息外,還有一道且是唯一的一道男子氣息。
正是屬於那位救過小萱的年輕長史。
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謝氏貴女衣箱裡存放的一兩件男子儒衫外,這道男子氣息主要出現在了幾雙精緻繡花鞋與輕薄足襪上面,還有一些私密肚兜……
妙思沒再多翻,動作止住,擡起一張燙紅小臉。
謝氏貴女藏有一兩件心上人的儒衫外袍,妙思倒能理解,可是這些足襪、繡鞋上的年輕長史氣息是怎麼染上去的?看樣子還是最近發生的事,這才能留有這樣的明顯氣息。
妙思覺得自己被帶壞了,思想不乾淨了。
不過眼下,這些亂七八糟的污念頭都不是關鍵,關鍵是這些線索確鑿無誤說明……那位年輕長史與謝氏貴女是熱戀情侶關係。
所以那三柄蘊含某種文氣的手工油紙傘……
除非謝氏貴女貞潔不要、腳踩兩條船,否則答案就只有一個了。
屋內寂靜下來。
三柄油紙傘靜靜躺在書桌上。
桌前,今夜被迫泄露真名的墨黑儒服小女冠,低頭看了看冷冰冰宮裝少女交給她的那片碎紙屑。
“最笨,沒有之一,總有一天要笨死……”
她呢喃自語。
……
“怎麼回來的這麼早?”
шшш▲ тt kan▲ co 星子坊一角,某間陳舊小院的水井邊,正在打水的紅襖小女娃,聽到身後的動靜,她回頭看了眼,好奇問。
妙思不說話,走進院子,埋頭經過黃萱身邊,進入屋中。
小女冠默默跳上了充當小窩的櫃子,還不忘順手帶上櫃門。
“砰”一聲,把自己關在了裡面。
黃萱聽到屋子裡的動靜,搖搖頭,擦了擦額角的細密汗珠,提着井水,走去廚房。
進廚房後,把水桶放下,她先轉身離開廚房,回到屋子,踮腳打開櫃子,看了眼裡面的小人兒。
只見小女冠背對着她,盤膝坐着,手撐下巴,似是面壁發呆,啥話也不說。
黃萱想了想,手掌在圍裙上擦了擦水漬,嘗試性的用一根食指戳了戳她戴蓮花冠的小腦袋。
“你怎麼了,沒事吧?”
妙思不倒翁似的腦袋隨黃萱的手指晃盪了兩下,就在黃萱準備再問之際,小女冠突然把手中的拂塵與鉢盂丟到一邊,回頭認真問:
“小萱,本仙姑是不是很笨?”
在妙思仰臉的直勾勾注視下,黃萱想了想,點點頭,學着某人說話:
“嗯,沒有之一。”
“……”
黃萱輕聲問:“是不是迷路了,沒找到地方,還是說,文氣沒有給成?”
妙思低頭:“沒迷路,找到了謝氏貴女的院子,文氣也留下了。正好是你那一籃子紅葉……”
黃萱鬆了口氣:“那就好,辛苦了。”
妙思小聲:“小萱這麼關心他們嗎?”
黃萱有些正色道:“大恩不言謝,可也不能忘。”頓了頓,又說:“怎麼問這個,是不開心?你吃醋了?”
面對投來的好奇視線,妙思避開眼神:“沒有。”同時岔開話題:“小萱怎麼還不睡?明日難道放假。”
眼下正是五更天,窗外烏漆嘛黑的。
黃萱搖搖頭:
“睡不着。也有點擔心伱那邊,修水坊的潯陽王府太遠了,遠過翰雷墨齋,你一個人出門……思來想去,乾脆起來熬點粥,爹爹早起要吃,他白天工作辛苦。”
“哦。”妙思點頭。
黃萱加上一句:“你今晚更辛苦。”
妙思看了眼她,低垂腦袋。
黃萱見其又低頭髮呆不說話,關上櫃門,轉身去往後廚,繼續熬粥。
沒過一會兒,黃萱聽到身後廚房門被推開的動靜,她不回頭都知道是誰,繼續燒柴。
小女冠靈活跨欄翻躍門檻,背手在廚房裡逛了圈。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一人幹家務活,一人到處閒逛,寂靜無聲,似是經常這樣,顯得十分默契。
妙思經過米缸時停步,掀開了缸蓋,小腦袋探進去瞅了眼,她伸手抓起一把混雜穀殼的大米,眼睛盯着指間細細簌簌的米流,過了一會兒,忽然出聲:
“小萱,要不你還是養一隻鼠鼠吧。”
“那你怎麼辦?”
“撿鋪蓋滾蛋。”
“哦,你是想換一家,吃香的喝辣的吧。” “沒有!小萱怎麼能這麼說……”氣鼓鼓說到一半,反應過來,聲音弱了些下來:“你別用激將法,認真點。”
“那好端端的爲什麼想走。”
“就不能是有一個浪跡天涯的夢想?”
“浪跡天涯一家家儲墨庫房對吧?”
“你能不能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也沒哪壺能開。”
“不和你貧了,說真的,有時候看着四周窮跡貧瘠、一層不變的現狀,門外掛於漫天銀河的漆黑夜色就顯得格外吸引人,
“突然就很想丟下一切糾結煩惱,一頭扎入這夜色中,遠走高飛,待出走半生,歸來滿身風雪,已經白髮蒼蒼的小萱,看見本仙姑後,痛哭流涕,垂淚後悔,滿臉自責,以爲是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惹跑了本仙姑,半生都生活在悔意中,然而本仙姑卻已經風輕雲淡,作爲縱橫山上的大精怪,懶得解釋,只是體貼安慰起你來……唔,真爽啊。”
“……”
“怎麼樣,聽完是不是已經心疼自責了?”
“要不你再睡會兒?”
“本仙姑是認真的!”
“你認真好多次了。”
“這次不一樣,因爲現在確實不如跑路……算了,懶得和你說了。”
妙思說到後面時,似乎身子探進了三分滿的米缸,聲音帶着些空曠迴音。
黃萱淘米的動作頓住,回頭瞧了眼。
五更天,外面正是最黑的時候,廚房內的竈臺上,只點了一根蠟燭,黯淡光線隱約照亮兩人之間的泥地面。
巴掌大的儒服小女冠坐在米缸的邊沿上,儒服下兩個腳丫子甩蕩着,她手裡捧着的金鉢盂,沒有像以往一樣裝墨,而是改爲裝滿大米。
黃萱回頭的時候,剛好見到她小手拿起一顆生米粒,放在嘴裡努力咬了咬。
“能吃?”黃萱好奇問。
妙思吧唧嘴試了下嚥下去,可最後……還是放棄了,鉢盂中的米粒全倒回米缸,她捂着疼出淚的腮幫,苦着張臉,缸沿處垂下的兩隻小短腿也不擺了。
黃萱沒有露出失望表情,低頭繼續勤快淘米,同時輕聲:
“我之前是開玩笑的,你彆強求,吃墨就吃墨吧,辦法總比困難多。”
頓了頓,她又問:
“你今夜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怎麼有些反常,吃飽了墨,怎會不開心。”
妙思眉頭擰成一團,像亂麻一樣難解開,嘆氣:“爲何世間煩心事這麼多呀。”
黃萱想了想,板着小臉,正經答道:
“那你要少吃點,人在肚子餓的時候,通常只有一個煩惱,但是一旦吃飽了,就會有無數個煩惱,所以很多煩惱,都只是吃飽了撐的。”
妙思:“……”
好特麼有道理。
坐在米缸上的儒服小女冠無言以對,默默轉頭看着紅襖小女娃似是無憂無惱的淘米背影。
“小萱,那你有沒有夢想的事情。”
“有。”
“什麼。”
“能有一棟大宅子,自己的大宅子,每天起來把它收拾的乾乾淨淨,我會很開心。”
“然後呢?”
“然後把你們全都接來住,一起開心。”
“再然後呢。”
“再然後……”她低頭洗碗:“再然後還沒夢到那裡。等夢到了再告訴你。”
“沒出息,不如本仙姑的出走半生、你痛哭流涕。”
“你以前不是說,外面危險,容易遇到一些想拐騙你的壞蛋嗎?”
“沒錯,但現在看來,小心翼翼躲在這裡,還是有事找上門……對了,最近經常來找你的那個牛鼻子,你長個心眼,少接觸他。”
“陸道長嗎,爲何?”
“最討厭牛鼻子了,還是符籙三山的,他還想拐騙你上山,呸,小丫頭都不放過,真不害臊。”
“陸道長不像壞人,不過我也不會被騙……”
聊了會兒,妙思無言許久,突然開口:
“小萱,你說的對,本仙姑確實不該出去偷吃,這是今晚做的最笨的事。”
“沒事,都過去了,以後不再犯就行。”
聽到黃萱的寬聲安慰,妙思欲言又止。
黃萱卻突然回頭:“對了,有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爹爹漲工錢了,而且聽他說,改日還能分到新建的棚改房,房租更便宜,以後咱們手頭就能寬裕些了,搬進新屋也能住的更舒服些,你也不用成天縮在櫃子裡,怕被爹爹和其它住客發現……”
黃萱語氣有些高興的講着述,語氣裡有着對未來日子的期盼。
妙思默默傾聽了會兒,擡頭弱聲問:
“可本仙姑飯量大,還專挑好的墨吃,要是這些錢仍舊不夠買墨呢?”
黃萱認真答:“那就想些其它法子,賺多些錢,反正咱們手腳勤快,總餓不死,大不了……我在墨齋多幹會兒,或者去其它不缺墨的場所,撿點墨回來,法子總能找到的。”
妙思眼底感動,可是旋即,她似是想起了什麼,小臉有些煞白,趕忙勸道:
“小萱可不要盲信壞人,去什麼青樓歌院幹活,小心忽悠哄騙,那些青樓歌坊不是什麼好地方,哪怕打零工,也容易近墨者黑,那種環境,潛移默化下,就能拉良家下水。”
小女冠跳起身來,圍繞米缸邊沿踱步轉圈,手中雪白拂塵揮來揮去,不時的轉頭看向紅襖小女娃那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她壓低聲音叮囑道:
“你有百年難遇的天賦,主要是這一雙眼,有洞穿虛妄的玄處,當初能找到本仙姑就是多虧了它,也是咱們緣起之始,此目講究極多,在儒釋道三家典籍中都有相應的稱呼……簡而言之,你能走的路子很廣,乃極佳胚子,三家都能走通,更別說其它道脈,所以不要自毀前程,切記切記。”
黃萱不太懂這些,但聽的出妙思話語中的嚴肅,有點傻乎乎的點頭:“哦哦。”
妙思止住話語,安靜的看了會兒她,又問道:
“小萱,你爲什麼一直對本仙姑這麼好,當初把本仙姑救回家也是……”
黃萱想了想,隨口答:
“沒有爲什麼,嗯,就像那位長史貴人出手相助一樣,他當時來得及想,該所求什麼了嗎?想必沒有,只是想,就去做了,就這麼簡單,不需要問爲什麼。”
妙思沉默了會兒,忽然重重的點頭:
“好,明白了。”
“是肚子又餓了,煩惱歸一了?”
儒服小女冠不答了,對着面前的空氣揮了揮小拳頭,自說自話:“最聰明,沒有之一!”
“什麼最聰明?”
黃萱疑惑回頭,米缸上卻已不見小女冠身影,不知跑去了哪裡。
“今晚這是怎麼了,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