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靜宜庭。”
“是。”
歐陽戎捧着油紙包裹的金油胡麻餅登上了街邊等候的馬車。
他隨口吩咐了聲,馬伕長隨應答,馬車轉向修水坊駛去。
清晨時分,路邊雜草上搖搖欲墜的露水,被馬車“噠噠噠”的馬蹄聲震落。
車廂內,金油胡麻餅剛出鍋有些燙手,歐陽戎足足換了數次手,才嘗試着咬了一小口。
熱乎餅食填補了點飢腸轆轆的胃袋,他靠在車廂椅背上,長舒一口氣。
歐陽戎坐下的馬車,正在從西城門進城。
這兩日他都在城外。
吃喝住宿全在雙峰尖那邊解決。
潯陽石窟的大佛建造正進去關鍵階段,他需要親自過去盯着。
歐陽戎三下兩除二吃完了胡麻餅,剩下的油紙,他聽到車廂外的孩童嬉鬧聲後,隨手摺了個紙飛機。
掀開車簾,含笑飛出了紙飛機。
目送那羣流鼻涕孩童在陽光下追逐紙飛機的身影遠去。
歐陽戎收回目光,嗅了嗅左右肩膀上的布料。
幾日未洗澡,正好去小師妹那裡蹭個溫泉。
小師妹最近都住在靜宜庭那邊,方便陪秦纓一起去參加雅集宴會。
不多時,馬車輕車熟路的駛進了靜宜庭後門。
歐陽戎下車前,從車廂座位下方,取出了一個長條狀的布包,攜帶入內。
在幽靜閨院的門外,看見謝令姜後,他把長條狀布包,隨手遞給了她。
歐陽戎徑自走入院內。
謝令姜熟練抱着長條布包,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似是剛剛起牀不久,謝令姜頂着一張素顏鵝蛋臉,未施粉黛,天然雕琢,如緞秀髮僅用一根紅繩隨意繫着。
她不時揉下惺忪杏眼,舉止間帶有幾分美人晚起懶梳妝的慵懶氣質。
“怎麼突然回來了?”
“回城處理下堆積的公務,順便看看你。”
“快去洗下,身上全是汗味。”
“不一起?”
“你想得美。”
“我去溫泉眼那邊打水洗就行,不用浪費了。”
“你就可勁糟蹋它吧,哼。”
“伱又不喝,我洗個澡怎麼了?哦,想起來了,那是某人的洗腳水對吧,難怪這麼重視,原來是捨不得。”
“你不準再提它。”素顏佳人兇兇的瞪了他眼,有點不爽問:“洗腳水你還用它?”
某人不置可否,眨巴眼睛:“所以那天幫你洗完後,是不是喜歡上,又偷偷去洗了?”
“誰像你這樣不害臊。”
“懂了,是沒我在,一個人泡腳沒意思吧,看來還得我來。”
“你、你洗你的澡去,別貧嘴。”
謝令姜嬌嗔一聲,輕推了下他胸膛。
歐陽戎笑了笑,沒再逗弄小師妹。
“你有一套衣服留在這,正好取給你,等着。”
靠近二人都熟悉的溫泉眼,謝令姜突然開口,轉頭跑去取衣物。
不過歐陽戎倒是覺得,她是在找藉口跑路,怕他使壞,洗到一半,拉她“下水”。
歐陽戎失笑搖頭,懶得戳穿她。
或許是因爲上午還要去江州大堂處理公務,他這次過來洗澡,全程下來,倒沒有使壞。
來到溫泉眼邊,他用木桶打水,隨便清洗一番後,換上了剛剛小師妹找來的乾淨衣服。
特意眯眼拉開較遠距離小心觀察的謝令姜,看着陽光下老老實實擦拭頭髮的大師兄,發現他全程並沒有提什麼讓她遞毛巾遞衣服的壞心眼事,謝令姜心裡不由的感到一些新奇與古怪。
難道改性子了?難得沒有使壞。
不過……她心底隱隱有點落空失望是怎麼回事?
靜立一旁的謝令姜移開些目光,貝齒咬脣,心底暗暗批評起自己的胡思亂想來。
“衣服上全是汗,髒死了,也不知道換下,在外面沒人管你,真就一套衣服穿下來不曉得換……”
她碎碎念嘀咕着。
不過歐陽卻發現,小師妹彎腰收拾他髒衣服的動作卻不見停頓,把它們揉成一團,抱在懷裡,低頭嗅了口後,她小臉略帶嫌棄的偏過頭……
“怎麼這次去雙峰尖那邊,還把它帶去了?”
處理完髒衣服,謝令姜捧着那個長條布包返回,歪頭問。
“以防萬一。”
“防那些不服氣的揚商?”
“也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其實讓六郎盯着就行了,大師兄……真是謹慎。”
“不得不謹慎。小師妹或許覺得星子坊的利益不算多少,但是對於那些人來說,足以鋌而走險。”
“有道理。”謝令姜輕輕頷首,很快理解。
其實這也是歐陽戎喜歡與謝小師妹多言、在她面前時常爲人師的原因——小師妹並不固執傲慢,而是善解人意,對的會聽,有一種獨屬於女子的溫柔氣質,哪個男人不愛?
她眸光直直投向歐陽戎:
“不過,那個裴十三娘看着不像是拎不清的人,他們正好來自揚州,知道姑姑的手段和厲害,敢弄小動作,得考慮下後續怎麼應對姑姑。”
“就怕愣頭青。”歐陽戎輕聲,謝令姜低頭,隨手解開了些布包。
“咳咳,別開了。”
“理由。”她眸子微斜。
“裡面有一柄雲夢劍澤的劍,匠作需要壓着,不可隨便離匣,別讓小傢伙溜出來了。”
“哦。”
謝令姜點頭,確實感受到了劍匣比往日多很多的重量,好奇:
“這劍,劍氣很盛。”
“隨它主人。”
不等謝令姜再問,秦纓的聲音在院子外響起,來找她了。
歐陽戎披上外套,與謝令姜攜手出門。
謝令姜與秦纓要去潯陽王府找離裹兒一起同行。
歐陽戎去江州大堂前,也要去找下離閒和離大郎,商討下最近時局,正好順路。
一行人同乘馬車,來到了潯陽王府。
二女下車後,先告別離開。
歐陽戎轉身去往書齋,恰好碰到了離開書齋的陸壓。
“陸道長去哪?”
“小公主殿下等會兒出行,前去匡廬,王爺讓貧道隨行保護。”
歐陽戎點點頭,想起什麼,不動聲色問道:“陸道長最近還有去星子坊那邊,找黃氏父女一家嗎?”
“前日去過。”
“一直沒問,陸道長爲何常去找他們,僅僅只是幫在下照看?”
陸壓猶豫了下。
“也不全是。”
“願聞其詳。”
“其實這事也和小公主殿下說過,不算什麼秘事。歐陽公子幫過的那個黃姓小女娃,她與貧道的師門有緣。”
陸壓話語點到即止。
歐陽戎微微挑眉,打量了下面癱臉道袍青年。
“有緣……懂了。不過你們上清宗也收坤道嗎?”
“貧道所在的上清有教無類,不似拒絕異類弟子或坤道的太清、玉清。”
“原來如此。”
旋即,二人之間,陷入無言。
不多時,歐陽戎告別陸壓,在書齋處理完事情,離開潯陽王府,他帶着長條狀布包,去往了江州大堂。
來到正堂後,他把平平無奇的長條布包放在一旁,轉頭處理起公務。
剛剛在靜宜庭時並沒有忽悠小師妹,匠作確實不便離開墨家劍匣。
它需要鎮壓雪中燭那柄名爲“知霜”的雪白配劍。嗯,雖然還附帶一件紫色肚兜兒。
似是提前得知歐陽戎返回,燕六郎趕來。
歐陽戎朝他詢問起來。
“六郎,讓你盯着的裴十三娘,還有那幾個揚商,現在怎樣?”
“最近沒什麼動靜,不過卻經常聚會,那個裴十三娘表現的倒還好,不過那幾個揚商在私下飯局上,對明府有些抱怨之言。”
歐陽戎聽完,點頭:
“抱怨就抱怨吧,私下的嘴,本官又管不住,你繼續盯着,記住了,最關鍵的是,緊盯着他們看有沒有……與王冷然接觸的跡象。”
“是。等等。明府的意思是……”
燕六郎不禁側目。
歐陽戎垂目不語。
想了想,燕六郎凝眉思索:
“之前他被明府收拾那麼慘,威嚴丟盡,最近衛氏又受挫,這姓王的應該不敢吧。”
“不是憂心害怕,本官主要是不喜歡超乎意料的感覺,六郎注意下這方面就是了,有情況稟報。”
“是。”
歐陽戎收回目光,手上打開一卷公文,準備讓燕六郎退下去忙,可後者卻沒有立馬走的意思,反倒是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遞上了。
“等等明府,龍城那邊,今早新寄來一封信。”
“龍城誰的?”
“刁大人。”
歐陽戎有些好奇的接過信封,打開封蠟,取出了一張信紙,紙上面是頗爲熟悉的刁縣令字跡。
他掃了一眼,內容並不多,可旋即,臉色微愣了下。
不是刁縣令找他,而是少見的阿青找他,信也是刁縣令幫忙代寫的。
信上,小丫頭只提了一件事。
前日傍晚,那位金髮如焰的高大胡姬又來找她了。
雪中燭似是履行那日三慧院臨走前說過的、再來看望阿青並再次詢問意見的諾言。
阿青當然是婉拒了,並且,機敏的配合長嫂與阿母,給他這個不在場的“兄長”打掩護。
雪中燭應該是沒有察覺什麼,被婉拒之後,有些失望的離去,不過依舊留給了阿青一塊玉,說等待她回心轉意時用……
歐陽戎放下信紙,對於阿青她們做的事,心裡有些暖流淌過。
不過俄頃,他眉頭又微微聚攏,自語:
“只是專門來找阿青的嗎,還是說,順路去做些什麼……”
不過歐陽戎更想知道的是,繡娘有沒有和雪中燭一起來,可惜阿青信上並沒有提及。
就在歐陽戎凝眉沉思越女動向之際,大堂外,燕六郎突然跑回來,沉聲道:
“明府,謝姑娘找您,好像是有急事,她正在後門旁邊的院子等你。”
“有說什麼事?”
“她沒和卑職講,催促您趕緊過去……”
不等燕六郎說完,歐陽戎立馬起身,大步出門,不多時,趕去了後門邊的偏院。
推開門,當即看見了院子裡徘徊踱步的高挑紅裳倩影。
“怎麼了,小師妹,你不是帶秦小娘子去參加雅集嗎,怎麼跑過來了?”
謝令姜臉色有些複雜,連取出數物,遞上前來。
“大師兄你看看這些……”
歐陽戎目光微凝,落在了小師妹的兩手上。
只見她手裡正有一籃子紅葉,與三把油紙傘……
……
夜黑如墨,秋風呼嘯。
星子坊一角,滿是年久失修的院落屋舍坐落,此刻它們全都隱藏在了黑暗之中。
星子坊這一片廉價房區的人口密度,絕對算是潯陽之最,有人戲言屋頂隨便掉個瓦塊下來都能砸到兩個人,一個高一個矮。
不過眼下,已經三更天,這兒的家家戶戶大都熄燈休息,只有偶爾夜起解手的零星黑影閃過。並沒有潯陽江畔或其他幾座富貴裡坊那種徹夜不息、通宵作樂的通明燈火。
此刻,一座破落小院的漆黑屋子內,呼嚕聲正準時且有節奏的響起,大多數人陷入睡夢。
“吱呀”一聲。
半面櫃子門被悄然從內推開。
某個戴有蓮花冠的小腦袋從櫃子裡探了出來,似是瞧了瞧黑乎乎的屋內。
反覆確認草蓆上的黃家父女已經熟睡後,她微微鬆了口氣。
少傾,身穿墨黑儒服的小女冠熟練的從櫃子最高處,層層跳了下來,全程都沒有發出太大聲響,比貓兒還要輕盈,表情卻隱約有些嚴肅。
放在以前,她經常像現在這樣,趁着黃萱和黃飛虹睡着,溜去翰雷墨齋覓食打秋風。
然而今夜,她卻沒有了往日的那種期待、開朗的心情。
妙思轉頭,看了一眼窗外濃墨一般漆黑的夜色。
三日之期已到。
今夜正是那位冰冷冷宮裝少女規定的最後期限。
少傾,屋子裡,儒服小女冠的小小身影消失不見。
屋內草蓆上,絡腮鬍漢子依舊呼呼大睡,還翻了個身;平躺而眠的閉目小女娃也不知道夢見了什麼,夢囈幾聲,嘴角抿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