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
“卑職在!”
“等會兒我和柳子麟走後,你保護好阿青。
“你看那邊,穿過這片樹林,北行百二十步,能望見一座荒廢的亭子,亭後有一塊空地,此前丘神機就算在那兒制住了我與其它弟兄們。
“被封穴囚禁的弟兄們、焚天鮫油、還有小師妹的裙刀,全留在了那兒,你們等會兒過去救人取物。”
“明府,咱們不走,就跟在後面,找機會營救您!我已經派人去聯繫謝師爺了……”
“不用了,伱們別跟過來,柳子麟現在是驚弓之鳥,你們跟上,只會讓他更加狐疑,反而拖累我。
“六郎,最後再幫我做件事吧。”
“明府,您別這樣說話,卑職害怕……什麼事?”
“替我把裙刀交給小師妹,再捎去一句話……
“就說,很抱歉,我這個做大師兄的,恐怕又要違諾了,明明今日剛答應她的,再也不會不辭而別的,呵。”
……
歐陽戎、柳子麟還有一衆青衣家奴們乘坐的官船,是燕六郎等人提供的。
走水路,自蝴蝶溪順流而下,很快便抵達了松嶺渡,離大孤山不遠。
約莫一個時辰後。
大孤山,一條偏僻山路上。
柳子麟與青衣家奴們,押運着甘爲人質的歐陽戎。
衆人小心踩着腳下遍佈苔蘚的青石板,一步一階的登山。
眼下,蝴蝶溪上游方向狼煙四起,狄公閘隨時要塌,大水隨時會來。
龍城百姓們皆齊聚大孤山的避難營。
似是爲了避開這些龍城百姓,柳子麟特意挑了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路上山,小心翼翼去往歐陽戎所指的某座寺廟地宮。
“柳三少表情這麼不自在,該不會……衛少玄他們也來大孤山了吧?”
歐陽戎忽然輕笑說。
柳子麟頻繁四望的背影微微一僵,回頭說:
“歐陽良翰,你就這麼想死?想讓衛少玄殺你?”
“不都一樣?落你倆手裡。”歐陽戎點頭說。
“哼。”
柳子麟頭回正,眯眼說:
“只要你取出真正的裝虛之物交給我,拿到鼎劍,我自然會放了你,到時候,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行。”歐陽戎展顏一笑。
柳子麟也笑了笑。
歐陽戎的目光從綁手的繩子,與左右包圍他的青衣奴僕身上收回。
默默感受了下丹田經脈,嘗試調動靈氣,明明靈氣可以流轉,卻依舊四肢空虛乏力。
對於他類似縮骨的能力,柳子麟長了個心眼,剛剛交換人質後,立馬給他嗅聞了一種軟骨奇香,癱軟四肢。
體內靈氣雖然能照常運行,但是下品練氣士的靈氣是無法離體的,算是短暫喪失了行動能力。
仔細想想,歐陽戎總感覺,這奇香效果不正經,該不會是採花賊專用的吧?
歐陽戎無語。
眼看距離山頂東林寺越來越近。
他忽問道:
“柳子麟,其實我從剛剛起就一直好奇,你是怎麼確定,老前輩給衛少玄的劍匣裡沒有劍的?”
柳子麟沉默了會兒,冷笑道:
“老先生纔不會主動幫衛氏得劍,正相反,還會藉助衛氏之手,消滅我們柳家。
“道理很簡單,只要衛氏帶走劍匣,最後發現匣中無劍,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必然遷怒於柳家,這樣,我這個獨獨倖存下來的柳家老三,也要死無葬身之地,老先生這是一劍雙鵰啊。
“活着時,親眼目睹我們柳家三兄弟手足相殘,死後,也有人替他把柳家清理乾淨,哈哈哈哈,我們柳家都要給他陪葬。”
歐陽戎好奇:“你們這是幹了什麼,讓這老前輩這麼記仇?”
柳子麟不答,自顧自道:
“而且衛少玄攜帶墨家劍匣走人時,那位雲夢劍澤的大女君竟無絲毫阻攔的意思,很顯然是清楚,鼎劍並不在墨家劍匣裡,衛少玄在她眼裡,就與螻蟻一樣,不值得關注,跑了也就跑了。”
歐陽戎微微皺眉:
“照你的說法,老前輩爲什麼要把鼎劍與阿青都送交給雲夢劍澤?二者有什麼交情,爲何費盡心思這麼做?”
柳子麟突然閉嘴,轉頭看了看歐陽戎,爬山爬到一大半的他眼神露出狐疑之色:
“好端端的,你怎麼大老遠的把老先生送的寶貴珠子,帶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淨土地宮?什麼狗屁地方?”
歐陽戎泰然自若:
“看來你們柳家盯梢的人,也不太稱職嗎,竟然不知道,我前幾日根本沒回鄉,跑來了東林寺吃齋住宿?”
歐陽戎之前和柳子麟說,老先生當初不僅送了一朵藍蝴蝶紙花,還送了阿青一枚寶珠,被他要走。
此刻,柳子麟手掌握緊腰間的月光長劍,盯着歐陽戎看了一會兒,緩緩點頭:
“歐陽良翰,我已經受夠了,你應該知道騙我的下場。嗯,你總不會,是爲了救那個小丫頭,代替她死,捨生取義吧?”
歐陽戎笑了。
與他對視的柳子麟也笑了。
只可惜,笑的含義都不同。
旋即,衆人終於走到山路的盡頭,古寺的建築落入眼中。
衆人翻牆,小心入寺,避開僧侶,朝悲田濟養院方向趕去。
只是一路上,歐陽戎略微皺眉,陷入沉思。
其實他壓根就沒有什麼所謂的寶珠。
那位老前輩,當初確實僅僅只送給阿青一朵藍蝴蝶紙花,不知何用。
而且現在看來,它也不是所謂的“裝虛之物”。
還有一個疑惑之處。
柳子麟很顯然是知道些老前輩與雲夢劍澤的內情,所以才篤定說,老前輩要把新鑄的鼎劍,還有身爲氣盛之人的阿青,一齊送給雲夢劍澤。
今日雲夢劍澤的大女君突然降臨,也很可能是收到了老前輩的消息。
可問題是,若完全按照柳子麟的說法:
鼎劍早就提前鑄造好,以藍色蝴蝶紙花等物爲“裝虛”容器,偷偷送給了阿青。
那爲什麼不直接通知雲夢劍澤,提前把阿青與鼎劍一起帶走?
這樣也不影響,今日假裝鑄劍成功後,坑殺柳子安、柳子麟,戲弄衛氏等操作,還能更安全些。
老前輩沒這麼做。
以歐陽戎掌握的有效信息推測,那就只有兩種結論:
第一,老前輩與雲夢劍澤的關係,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親密默契,反而可能感情淡漠,交流極少。
最強烈的願望還是鑄造鼎劍。
當然,以前在柳家監視下,老前輩肯定是與外界很少聯繫,一心鑄劍。
只是不知道老前輩是出於什麼原因,臨死前想把鼎劍與阿青贈給雲夢劍澤。
但很顯然,老前輩只是盡力而爲,並沒有太過強求,否則,雲夢劍澤的力量,應該早就插手柳家與衛氏的鑄劍之事了,而不是今日纔來人。
甚至對於阿青這個氣盛之人的過往關注與幫忙都很少,那一朵藍蝴蝶紙花,眼下看來,更像是一個惡趣味的玩笑?
這位老前輩其實內裡很冷漠。
也是,畢竟周圍所有人都貪圖他鑄造的那一口劍,不管是誰,對人性都會漸漸冷眼起來。
至於第二個結論。
鼎劍應該確實是今日的正午,才鑄造成功的,並不是提前鑄造完畢。
道理很簡單,鼎劍誕生的異象太大了,今日雲夢澤瘋狂漲水的異常是遮掩不住的,騙不了能望氣的練氣士。
而且之前分析過,若能偷偷提前鑄造好鼎劍,老前輩的選擇也就多多了。
事實是,柳氏與衛氏一直控制着老前輩與甲字鑄劍爐,也只有像今日這樣,鼎劍成功誕生了,再無意外發生。
這位不知何仇的老前輩,今日正午纔會如此酣暢淋漓的啓動復仇。
歐陽戎嘆息一聲。
那麼最後一個問題來了。
聽柳子麟、衛少玄等人說,得鼎劍認主,需要九品、劍訣、真名,與“裝虛之物”。
既然墨家劍匣裡沒有真劍。
那這個“裝虛之物”到底在哪?
或說,它被老鑄劍師真正送給了誰?
那位雲夢大女君,爲何篤定劍匣內無劍?
排除提前給阿青泄露真名這件事,老鑄劍師投爐死前,是轉頭面朝門口的歐陽戎、衛少玄、柳子麟、阿青等九品或未到九品之人,說出“真名”的。
往開了講,這真正藏有鼎劍的“裝虛之物”,按道理總得讓他們這四人中的至少一人獲得吧。
不然沒有真名,這口新鼎劍豈不是永遠無法顯身?
或許是重要信息的缺失,或許是那位老前輩的腦回路,他實在理解不了。
歐陽戎眉頭緊鎖。
他急速思索,可思緒卻一團亂麻。
“這就是你說的淨土地宮?”
柳子麟忽然轉頭,指着面前一口枯井,疑惑問道。
歐陽戎回過神,不動聲色的點點頭:“沒錯。”
一路都沒遇到什麼意外挫折,歐陽戎被柳子麟等人帶來了悲田濟養院的後院,青衣奴僕們站在枯井前,正戒備四望。
柳子麟低頭望了望井下,示意手下取來繩梯。
他回過頭,盯着歐陽戎的眼睛說:
“你沒事,把寶珠放這下面幹嘛?”
“下面安靜,我喜歡靜坐,昨日爬上來,寶珠忘帶了。”
歐陽戎面色如常道,他當先走去,放下繩索,輕車熟路的滑了下去:
“走吧,別磨蹭了,你要的東西就在下面,希望沒被外人撿走。”
柳子麟皺眉,揮揮手,帶領一衆屬下,接連跟上,沿着繩索滑入井下的一座昏暗地宮。
井下。
某人再次來到地宮,就像回了家一樣,一番落地操作熟練輕鬆。
柳子麟側目觀察到歐陽戎的輕熟動作,眼底的狐疑之色稍減。
看來是個常客。
“介紹下,這位是不知大師……好吧,你們也可以叫他秀真。”
“阿彌陀佛,諸位施主,此地是蓮花……啊!”
黑暗中某位一臉慈悲走來的枯槁僧人“啊”一聲慘叫,被一拳撂倒,躺地不知死活。
柳子麟甩了甩鬆開的右拳,朝一旁的屬下,翹下巴示意:“拖走。”
歐陽戎:……
“你朋友?”柳子麟側目問。
“不認識,一個瘋和尚。”頓了頓,又似多餘的補上一句:“寺主持的愛徒。”
歐陽戎臉色平靜,轉過身,徑直走到地宮中央那一座石制蓮花臺座前。
柳子麟的右手掌始終握在劍柄上,面露好奇的打量了一圈這座陌生地宮。
周圍的青衣奴僕,默契的去往四方壁畫前,探查一番,最後確認地宮無危險,他們分佈在四方站哨。
此刻空曠地宮內,柳子麟與青衣奴僕們,將歐陽戎團團圍住。
交不出東西,就插翅難逃。
“到地方了,我的劍呢。”柳子麟溫聲問。
“急什麼,在這下面呢,我找找,好像是掉這下面了。”
年輕縣令以打坐的姿勢,端坐在蓮花臺座上。
他旁若無人的彎腰,手掌伸入臺座下方的漆黑陰影中摸索。
以此同時,他默默閉目內視了一眼某座功德塔內的剩餘功德值。
“用掉一萬,都還剩這麼多功德嗎……”低頭嘆息。
“哐”一聲,劍光乍現。
“什麼功德,你到底在說什麼?”柳子麟拔劍,驚疑問。
指肚再一次觸摸到下方粗糙冰涼的四字石刻,歐陽戎擡首,朝柳子麟露出一道不好意思的笑容。
他忽覺命運給自己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
他想走時,卻走不了。
不想走時,又必須走。
歐陽戎沉默片刻,嘆了一聲:“我說……我找到了。”
柳子麟趕忙伸出手掌:“找到什麼了,在哪?歐陽良翰,我忍耐是有限度了,把它交給我!”
可下一秒,他悚然一驚,揉了揉眼,發現自己沒有看花眼,面前的歐陽良翰……眼睛在冒紫光?
柳子麟倏然嚇退一步。
歐陽戎目涌紫氣,臉色死一般平靜:
“我找到回家的路了,那就今日了,兌換吧……歸去來兮!”
他輕喝一聲。
緩緩閉目。
功德塔內,一排青金色數字飛速減少……一萬功德徹底清零!
鐺——!!!
歐陽戎的耳畔,敲響一道洪鐘大呂般的沉悶鐘聲。
這是他有史以來聽到過的最響、最洪亮的福報鐘聲。
無不彰顯着這個昂貴福報的特殊之處,與不同凡響。
從初次地宮甦醒、發現“歸去來兮”石刻開始,到現在刀架脖子、被迫兌換“歸去來兮”福報。
仔細想想,好像一晃快大半年了吧,他下山積攢功德,在龍城認識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夥伴,也做出了不少利國利民的事。
有歡喜,也有遺憾,還有……捨不得的人。
可人生無常,誰也不知道明天的自己會在哪裡,會又做哪些事,會又遇哪些人。
朝前看。
最後時刻,曾無比期望回家考研的青年目露不捨,擡首仰望。
他仰望頭頂那一處曾期待爬上去就是回家解脫的井口,仰望井口外那一抹與前世一模一樣的藍天。
可,這一望就是很久。
歐陽戎頭擡了好一會兒。
可視野裡的井還是那個井,天還是那個天。
身旁四周不見任何的變幻動靜。
歐陽戎緊皺眉頭,環顧四周。
地宮景象毫無波瀾。
等等,他的一萬功德值福報呢!?
說好的歸去來兮呢?
前搖這麼慢?
快來啊喂!
歐陽戎坐在蓮座上等候,臉色略急,左右四望。
然後他就對上了身後柳子麟一衆人的古怪視線。
“……”
大夥面色不善,都在看他。
就怕空氣像這樣突然安靜。
嗖!一道散發灰濛月光的冰冷劍鋒,令他脖上豎起的汗毛都掉落幾根。
歐陽戎僵硬轉頭,對上了柳子麟森冷可怖的目光,後者嘴縫擠出幾字:
“歐陽良翰,你在裝神弄鬼什麼呢?”
歐陽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