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拉

時間在格勒安的等待中,好像變成了一隻叛逆的蝸牛。他越是希望它跑得快一點,它就越發地慢慢悠悠。

這兩天剪兔毛的時候,格勒安已經好幾次因爲走神,被兔尿噴到了臉上。而且不管做什麼,他總是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中午吃完飯,格勒安幫父親喂完山猓,便一溜煙地跑到了那棵大香樟樹下。和往常一樣,除了安靜的鞦韆和偶爾飄落的樹葉,樹底下空曠一片。連那羣喧鬧的孩子都沒有出現。

坐在鞦韆上的格勒安,慢慢地晃盪着。他側着頭,觀察着山頂周圍不斷變化着形狀的白雲。口中隨着鞦韆的節奏,聲音忽大忽小的哼起了歌。由於這幾天他醒得太早。加上鞦韆擺來擺去。沒過一會兒,他便靠着鞦韆的側網進入了夢鄉。

在夢中,他又在上次那羣孩子的邀請下,和他們一同玩起了遊戲。不過這一次,他扮演的不再是新郎,而是一匹馱着新郎的馬。由於新郎過於肥胖,他駝不動,大家就都拿着帶刺的玫瑰莖抽打他。他們都不打別的地方,只對着他的臉不停的抽着。夢中的格勒安拼命用手護着自己的臉。他想跑,但不知爲什麼,他就是跑不動。他感覺自己的腿好像被陷阱了泥潭裡,使不上半點力氣。就在他絕望的時候,他發現明顯變瘦了的達拉朝他們飛奔過來。豎着一對匕首般的耳朵的它,對着那羣孩子狂叫起來。它一直叫,一直叫,連那羣孩子揮着刺鞭趕它,也沒有讓它停下來。

“汪汪汪……”

格勒安迷迷糊糊眯了下眼皮,他好像真的聽到了幾聲達拉的聲音。

“汪汪。”

他好像又聽到了,但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做夢,還是在現實中。

“啊!”被達拉扯住褲子的格勒安,差點從鞦韆上摔了下來。

“達拉,你來啦!”

“汪汪汪……”格勒安面前的達拉跟中了邪似的,像夢中那樣繼續狂叫不止。只是夢中它是對着別人,而現在它正對着格勒安。

“你怎麼啦?達拉!我是格勒安!”格勒安蹲下身子試圖去撫摸達拉。

“汪、汪。”達拉在格勒安的手靠近自己前,猶豫了一下後又快速地往後退了幾步。差點一屁股撞到了香樟樹上。

“這是什麼?達拉。”

“來,過來,”有些不知所措的格勒安,從口袋裡掏出了前幾天達拉吐在他腳上的藍星草。

“汪……嗚嗚嗚……”

見到藍星草後,達拉好像一下平靜了許多。它試探着朝格勒安開始慢慢靠近。格勒安也伸出手,把藍星草緩緩地遞到了達拉的鼻子邊。達拉收縮着鼻孔嗅了嗅後,尾巴不停地搖擺起來。嘴裡還不停地發出“嗚嗚”的聲音。在格勒安的身上蹭了兩下後,它乾脆一下順勢倒在了格勒安的懷裡。把體重與它不相上下的格勒安,瞬間壓翻在了地上。

他倆就這樣在草地上滾來滾去。過了一小會,格勒安坐了起來。他發現自己的手上,粘着大大小小的像豹紋一樣的血跡。他趕緊在草地上蹭了蹭,然後檢查起自己的手臂和腿腳,卻都沒有發現傷口。

而且,他感覺身上好像也沒有不舒服的地方。於是,他又在達拉身上環顧起來,但同樣也沒有發現傷口。就在這個時候,達拉突然站了起來。它好像瞬間記起了什麼,又像上次那樣咬起格勒安的褲腳後,開始用力往前拽。

“我沒受傷,達拉!”

“不用藍星草!”

達拉並沒有停下來,而是更用力的拉拽起他的褲腳,差點把格勒安的褲子整個拉了下來。

“嘿!達拉!流氓!”

達拉纔不管格勒安說什麼,繼續擺着頭拉扯着。已經露出屁股的格勒安,一邊雙手往回緊緊地提着褲子,一邊開始向達拉求饒。

“好,別拉了,我跟你去。”

達拉好像一下就聽懂了格勒安的話。它鬆口後,立馬朝向日葵的方向跑了過去。格勒安跟在後面,仍心有餘悸的一隻手提着褲子,以防達拉突然回頭“襲擊”他。

在穿過那片向日葵的時候,格勒安好像瞟見了那隻翡翠***。但由於只是眨眼之間,而且距離有點遠,他也不太敢確定。“可能是錯覺吧!”格勒安自己在心裡想着。

向日葵地的這邊,便是阿爾鎮的中心。各種顏色和樣式的樓房錯落有致。清新干淨的石子小巷,像蜘蛛網一樣規整的分佈在整個小鎮裡。

格勒安沒穿鞋子的腳,被路面微微凸起的石子硌得有些難受。他準備放慢速度走幾步。可看到達拉回頭後,又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

在跑到一條知了聲不斷、地上樹影交錯的小巷子後,達拉終於停了下來。格勒安甩了甩額頭上的汗,疑惑的看着達拉。

達拉“嗚嗚”叫了兩聲後,坐在了地上。它頭望着前面一棟顏色帶薄荷綠的樓房,快速地搖着尾巴。

格勒安走到了達拉身邊。他順着它望着的方向看到,上次那個紫發女孩正和那個叫她的女人,一起從馬車上往下擡着箱子。

格勒安的心一下子“怦怦”地跳了起來。還沒等他緩過神來,達拉便站起來揪着屁股,朝樓房門口的那輛馬車跑了過去。

“汪。”跑了幾步後,達拉回頭朝站在原地的格勒安叫了一聲。

“哦。”腦袋有些空白的格勒安跟了上去。

“汪汪、嗚嗚……”

“達拉!”聽到聲音的莎伊瑪高興的叫道。令她感到意外又激動的是跟在達拉後面的格勒安。這個此時顯得有些靦腆的男孩的突然出現,讓她有一點點不知所措。她捋了下頭髮後,看了眼身旁的母親,然後微笑着朝格勒安揮了揮手。

“你們好!又見面了。”格勒安邊說邊走近她們。

“你好!小夥子。”莎伊瑪母親一臉笑意。

“我來幫你們搬箱子。”格勒安又上前了幾步。

“噢!不……”

“噢!你的臉怎麼啦?孩子!”說着,莎伊瑪母親放下了手中的皮箱。

“嗯?”有些疑惑的格勒安摸了摸自己的臉,發現自己滿臉都是凸起的包。

“孩子,你這是怎麼弄的?來,快點。”邊說莎伊瑪母親邊把格勒安引進了大廳。

莎伊瑪快速地從房間裡抱出了一個小醫療箱,她拿出紗布和鹽水,遞給了弓着身子的母親。

“有鏡子嗎?”坐在椅子上的格勒安問道。

“稍等。”

“給。”再次跑出房間的莎伊瑪,把一面背面有雕花的鏡子遞給了格勒安。

“噗呲!”格勒安對着鏡子大笑起來。鏡子裡那個滿臉是包和血跡的臉,讓他感覺自己像極了達拉。既醜陋又可愛。“難怪它剛纔會對着自己不停大叫。”格勒安心想。

“不疼嗎?”看着格勒安大笑,莎伊瑪和她母親幾乎同時問道。

“不疼,不疼,就是有些醜,這是怎麼弄的?”格勒安自己也爲此感到奇怪。

“你自己不知道!”

“不知道。”

“真不疼嗎?”

“一點也不疼,完全沒有感覺。”

“哈哈…”格勒安對着鏡子又忍不住笑了兩聲。

旁邊的莎伊瑪和她母親,也被格勒安的反應逗得笑了起來。

“這個是消腫消炎的,過一會就會好點,別用手碰。”莎伊瑪母親邊說邊擰好了手中的瓶蓋。

“嗯,謝謝阿姨。”

“沒事,孩子。”莎伊瑪母親摸了摸格勒安的頭。

“沒事,孩子。”等母親轉身後,莎伊瑪小聲地模仿起了她。還用手在自己的頭上摸了摸,逗得兩人再次笑了起來。

“我來幫您,阿姨。”格勒安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也來。”

“好的,你們小心點。”沒有幾分鐘,行李就被三人從馬車上全部搬了下來。搖着尾巴的達拉,始終在他們和那匹白馬之間竄來竄去,還幫着叼進了一隻掉在地上的鞋子。

“來,吃些水果,孩子們。”莎伊瑪母親把一盤西瓜和一碟葡萄,放在了大廳的桌子上。

“好的,謝謝阿姨。”

“吃這個,這是我外婆那帶來的西瓜,特別甜。”

“嗯。”格勒安有些不敢直視莎伊瑪的眼睛。

“怎麼樣?”

“噗……”張口剛準備回答的格勒安,不小心被口中的西瓜汁嗆到。嘴裡嚼碎的西瓜一下全噴了出來。來不及躲避的莎伊瑪,臉上瞬間變成了剛纔格勒安臉上的那般模樣。

“一對小丑……”莎伊瑪母親見狀,立即拿來了一條毛巾。在幫莎伊瑪擦臉的時候,她忍不住開起了玩笑。

吃了些水果後,格勒安望了一眼窗外,又偷偷瞄了一眼此時背對着他的莎伊瑪。他站起身,嚥了下口水後說道:“我得回去了!我還要幫我爸爸剪兔毛。”

“剪兔毛!”莎伊瑪母親笑了笑。

“是的。”

“那好吧,孩子,你路上小心點,隨時再來玩。”

“好的,阿姨。”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孩子!阿姨忙得都忘了問了,真抱歉。”

“沒關係,阿姨。我叫格勒安!我爺爺給我起的名字。”

“嗯,格勒安,真是個陽光的名字。”莎伊瑪母親微笑地點着頭。

“我也很喜歡。”格勒安笑着迴應道。

“嗯,真的很棒。”

“莎伊瑪的名字也好聽。”格勒安又說道。

“是嗎?我也這麼認爲。這是她爸爸起的,她爸爸是一個很厲害的水手。”

“哦,我爺爺是個很厲害的獵人。”說完,兩人又笑了起來。

“克烈夫太太!你的信!”門口一個身穿制服、騎着自行車的男人,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哦!我來了。”

“昨天送過來了一次,你不在家。”

“抱歉,我們今天剛回,麻煩你了!進來吃點水果吧!”莎伊瑪母親說道。

“謝謝了,我還得趕緊把信送完,你知道的,這裡面裝着的都是思念和等待。”雙腳撐着地的男人,笑着指了指後簍的一大包信。

“嗯嗯,也是。”

在送信的人離開後,莎伊瑪母親走進大廳坐了下來。她準備撕開信封時,一旁的莎伊瑪湊了過來。

“是爸爸的信嗎?”

“不是的,是媽媽的朋友寄來的。”莎伊瑪母親臉色有了些變化。

“哦。”莎伊瑪也沒有再說話。

“阿姨,那我先回去了。”

“嗯,好的,孩子。”莎伊瑪母親一邊收起信封,一邊站了起來。

“再見,阿姨。”

“嗯,常來玩。”

“對了,莎伊瑪,你要去送送格勒安嗎?”

“嗯,好的,媽媽!”看着並排走向遠處的兩個孩子,莎伊瑪母親心裡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欣慰。她其實能感受到女兒的孤獨,雖然善解人意的莎伊瑪,從未提起過被孤立的那些事。但作爲母親,她剛開始就有所察覺。況且,學校裡不止一次與她反饋過。

她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兩個孩子的背影,直到兩個孩子在巷子盡頭轉彎消失了一會後,她才重新快步走進了屋子。

“剛纔我來的時候,好像看到了那隻蝴蝶。”走進向日葵地裡時,格勒安說道。

“哪隻蝴蝶?”莎伊瑪表情有些疑惑。

“看樣子經常有蝴蝶停在她的身上。”格勒安心想。

“就是那隻會說話的蝴蝶。”

“會說話?你確定?這不可能。”

“真的,它真會說話。”

“不可能,難道你聽到了,那它說了什麼?”

“它說,它是一隻會說話的蝴蝶。”

“哈哈…”

莎伊瑪臉上的酒窩,又在她的笑容中盪漾開來。格勒安瞟了兩眼後,立即把頭故意側向了旁邊。

天上的陽光,依舊溫暖明朗;滿天的流雲,依然潔白通透。

達拉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了他們的前面,此時已經趴在了鞦韆上。它眯着眼睛,垂下的長耳在一棵青草上掃來掃去。

“對了,你說的剪兔毛是什麼意思?”

“哦,我們家養了很多長尾兔,有幾百只。它們的毛長得很快,每兩個月要剪一次。剪下的毛可以織布、織毛毯、也可以賣掉。”

“你們這好像沒有長尾兔。對了,你還沒見過吧?”格勒安說着問道。

“嗯,我只在書上看到過。”

“它們可漂亮了,毛很長很白,特別是尾巴的毛。就是膽子太小了,下次帶你去看看。”

“聽上去好可愛。”

“還有更可愛的。”

“什麼東西?”

“山猓。”

“你肯定想象不到它是幹什麼的。”格勒安神秘地笑了起來。

“你應該不知道山猓吧!”

“嗯,第一次聽說。”

“下次帶你一起瞧瞧!”

“好的!”莎伊瑪一臉的好奇。

“要不就明天吧!明天家裡應該不忙。明天你有時間嗎?”格勒安連續說道。

“好的,明天沒什麼事。”莎伊瑪沒有猶豫,她臉上總是帶着微笑。

“好!那明天上午十點,我到這裡來接你。”

“好的!”

“那我現在先回去了,爸爸還在家等我。沒有我,他一個人可奈何不了那些兔子。”

“嗯,好的。”莎伊瑪一邊點頭一邊揮手告別。

“明天見!”說完,格勒安便轉身跑去

。沒跑多遠,格勒安又轉過身,倒退着面向莎伊瑪再次揮手喊道:“明天見!”可不知是踩到了什麼東西,腳下一滑,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惹得兩個人都大笑起來。

“沒事,我沒事。”格勒安立馬爬起身拍了拍屁股,紅着臉跑向了山腳下的那棟灰色房子。

“她應該沒有看到,應該沒有。”往回跑的時候,格勒安發現自己的褲襠中間有些漏風。可能是剛剛坐下去的時候力量太猛,他的褲襠被撕開了一條大大的口子,像極了他小時候穿過的開襠褲。

越想,格勒安的臉變得越紅。他本來想再回頭看一眼莎伊瑪,但此時,他的雙腿不由自主地越跑越快,速度已經不亞於一隻逃命的羚羊了。

“他真可愛。”望着格勒安背影的莎伊瑪心想。她哼起歌走到了鞦韆旁,達拉仍趴在上面睡覺。她坐在鞦韆旁邊,望着遠處。幾隻蝴蝶自在地搖着翅膀,慢慢地朝香樟樹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