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祭過後的宮宴君寒告病推辭了,歸時遣走了馬車,單獨留了舒凌和他一同步行前往九鼎山。
在九鼎山上往北看,見的還是中原風貌的山原景緻,但他們二人都清楚,在這悅目的景緻之外,藏的卻是不可預料的兇險。
北境之外,是甚至連傳說中的天神都要設籠提防的危險,但究竟是什麼,至今仍不得而知。
君寒負手立於山峰,夜幕沉沉,星輝暗淡,遠處不見燈火,黑沉裡,山川地貌暗勒流廓,隱幕裡,隆起的山形便似蟄獸,令人心感不安。
“我要在大雪封境之前進入北境,我不在朝的期間,京城的事你多留意。”
“去北境做什麼?”舒凌大驚。
君寒鮮少會將心境體現在臉上,此刻卻毫不掩藏的將憂愁掛在眉梢。
“懵懂的太久了,也是時候,去一探究竟了。”
昔年驚駭人間的北山妖國不過是北境全部威力的冰山一角,也就這麼一隅,便做到了打個噴嚏都能震得人間三顫,更莫說剩下的、更加完整的力量。
“你覺得,那東西一定會進犯中原?”
君寒輕嗅了迎面而來的風息,悠然道:“這個趨勢很早就有了——你以爲北山國爲什麼出現在中原視線內?而且你沒有發現,靠近北境的妖類通常比其他地方的更強嗎?”
這倒是真的。
昔年仙門對抗東方數國的無數戰役中,沒有一次比對抗北山國來得慘烈。
對抗北山國傷及了仙門根本,一連滅了數家名門,致使屹立中原數千年的仙門一朝元氣大挫,打敗北山君後甚至連昔年的手下敗將——東方諸國——都沒法對付。
若非先帝東征時碰見君寒,如今的中原恐怕早已淪爲妖的天下。
雖然近些年來北境也沒出過什麼幺蛾子,但這麼一個隱患擱在那,始終讓人覺着不安穩。
許多年前,君寒也曾去過北境一趟,一路出了冰裂谷,孤身進了最險的雪嶺之中。
以君寒當時的實力而言,根本沒法完全深入其內,卻也只到外圍就有些受不住了。
世上鮮有人知,北境最險的,除了那條地勢險峻異常,又時有暗穴冰窟埋伏的冰裂谷外,還有一個名爲“望幽淵”的地方,那裡外圍冰嶺環疊,嶺峰高聳如雲,人站在冰嶺外,根本無法揣摩裡頭是何境況。
望幽淵的冰嶺外還有人居,那些人與中原亦有所不同。
居望幽淵外的人自稱“守淵人”,自祖宗開始便守在望幽淵外,爲數不多,但個個修爲驚人,縱是垂髻小兒體內亦是一副完整靈脈。
然而這些人卻終生不得踏出北境,據他們自己所說,是因爲他們的祖宗犯了事,捱了天罰,骨子裡被下了詛咒,有邪火蘊體,一旦離開望幽淵的寒氣鎮壓便會火毒攻心,灼燃骨脈而斃命。
此論真假如何君寒也不是很有法子去驗證,但他們每個人的肩上的確都有一枚邪火印紋,即使是初生的嬰兒也一定有這灼目烙印。
且他們體內也確實隱隱埋着一種威脅,君寒雖然不能探識靈息,但本於狼的天性,他對各種隱威的壓勢特別敏感。
早在他剛進寒山鎮時便有所察覺,那裡處處隱伏着一股他似曾相識的威壓——後來細細想來,他越發覺得那感覺與鎮妖塔裡鬼星的靈勢很相似。
然而即使是世代生活在望幽淵外的守淵人也說不清楚那羣疊寒嶺之內包藏的到底是什麼力量。
當問起“天狼妖君”時,那些人更是諱莫如深,死活也不肯透露其間隱秘。
這就很難不讓人多心了。
當時君寒剛剛離開巽天不久,還沒有如今這般實力,即使對望幽淵再好奇也無法靠近一步——守淵人可以近至三裡之內,他卻距着五里便受不住了。
北境的望幽淵一直是橫在他心頭的一根毒刺,就算一時半會兒拔不掉,也得探個明白。
舒凌頭一回從他嘴裡聽到“望幽淵”三個字,頓時也被惹起了疑蟲。
“聽來,那地方應是兇險異常。”
君寒斂起了那不慎遺露的憂色,立馬又恢復了以往輕描淡寫的態度,“或許吧。”
“北境中有太多事物難以考察,此行還是多帶幾個人吧。”
君寒漫不經心的笑了笑,“帶一整支鐵麟軍過去是最穩妥的——我這可是暗中行事,難道在這裡告了病假,轉頭就大張旗鼓地發師北境?”
“不管怎麼說,總不能獨身前往吧?實在不行,還是我……”他話才一半,君寒便擡手止了他的辭。
“當然不會是我一個人去。我已經讓百里雲把鬼無和鬼曳派過來,屆時便讓他們陪我去。”
“兩個人?”
“多了也麻煩。”
“……”
“等我離開後你對外只許稱我病了,鎖住我的院門,不許讓任何人察覺端倪——包括塵追,如果期間有人來拜訪,你就讓塵追去應付。”
“這事交給他真沒問題?”
“我這個當爹的不在,他作爲帥府的少爺不得挑起大任?”
“……”
君寒這話講的舒凌有點摸不清他的心態……
“反正有關帥府的事你都儘量交給他,辦不辦得下來沒什麼大不了,你和徐達只要從旁輔助即可。”
“是……”
“百里雲那邊我會親自跟他說明情況,我離開後你和他通信頻繁些,看住他,別讓他亂來。”
“明白……”
“年關照常帶塵追和那兩個丫頭回滄海閣——記住,除了你和百里雲以外,任何人不可知曉我的真實情況。”
“清楚……”
“還有……”君寒頓了一頓,思索了片刻,貌似沒什麼好交代的了。
“元帥真不擔心朝局情形?”舒凌詢了一句,見他臉色無變,又接着道:“今年陛下年滿弱冠,北燕王要入朝進見。”
“嗯,我知道。”
“元帥一點也不擔心此人身上會出什麼亂子?北燕王可是大黎皇軍金火騎的繼承人,論戰力雖不及鐵麟軍,但到底是皇族血脈,即使遠離帝都多年,其威望仍不比您和丞相來的弱。”
舒凌都提醒到了這份兒上,君寒卻還是那一臉的漫不經心,是真的沒把這樁事放在心上。
“沒關係,他要想鬧就讓他盡情的鬧騰吧,反正天下襬在這誰也動不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
說的似乎很有道理。
“再說了,”君寒負手望了一眼悠遠,“朝中之事有人比我還緊張。”
可這些年來,不管是君寒還是舒凌都看得出,朝中實力漸漸上升,在逐步削弱君寒的權勢,此事於整個朝堂而言自是甚好,可對君寒本人而言,多少有些不利。
都說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當君寒的分量漸漸減輕後,很難保朝中那些昔年忌憚他的人不會對他做什麼。
這個情況連舒凌都看得出來,就更別說一向城府極深的君寒了。
“過多的不必擔心,順勢而爲即可。”
舒凌發現,君寒此人越藏越深了,以前他還能輕鬆的從他的神情舉止、言裡話外摸出些真實意圖來,如今卻是虛虛實實,怎麼也摸不透了。
“您打算什麼時候出發?”
“差不多了,等鬼無和鬼曳到此便可出發。”
“預計多久回來?”
“儘量不超過三個月吧。”
三個月……堂堂元帥大人一病就病三個月,還正好在碰過“問天虹”之後,這到底是給金師院添霜啊,還是想嚇死皇帝?
舒凌嘆了嘆,“爲何一定要趕在大雪封境之前?”
“因爲天寒地凍的時節,不容易出什麼亂子。”
反正不管怎麼說,君寒總有自己的思慮,旁人往往左右不得,更勸阻不得。
——
次日,易塵追從張先生那上完了早課便回了帥府,才進門,管家就告訴他,君寒在九鼎山上等他。
時辰尚不過午時,這麼早,易塵追實在想不出他義父讓他到山上做什麼?
揣摩不透,便只有蒙着一頭霧水去了。
九鼎山不算座多高的山——聽說現在還比剛現世時矮了一半有餘——不過半個時辰,易塵追便登上了山頂,見君寒正臨崖而立,身邊釘着一把易塵追從來沒見過的劍。
“義父。”
君寒略略回了一眼,“過來吧。”
君寒的身形不論何時都是挺拔的,着玄袍時更是穩重的沉雅。
這些年來經過張先生的薰陶,易塵追已能瞧出些許所謂的“天下大局”,瞧得越熟悉,便越發覺得他義父是個了不起的人。
雖然妖人兩族合併至今還是個有些讓人膈應的話題,但在易塵追看來,這正是君寒的強大之處。
君寒瞧着遠處的城景,但有但無的問道:“這把劍怎麼樣?”
易塵追垂眼打量了此劍,發現此劍生的甚奇,劍身銀亮裡夾着一條幽藍魂蘊,通身裹着一抹虛虛透透、若隱若現的冷紫劍意,殺氣低斂着,卻很是逼人。
“這是妖劍?”
君寒點頭,“準確說應該是靈劍。”他轉眼瞧着易塵追,“我特地拜託金師院打的,是把不錯的劍。”
君寒瞥了他手裡的重劍一眼,“你該換劍了。”
易塵追這些年來長成了個話少的內斂公子。
他聽君寒這麼一說,先是一驚,然後便笑問:“這是義父給我的嗎?”
君寒笑着轉過身,“當然,不過我要給你的還不光是這個。”說時,他微微轉了腕子,一團幽焰從掌心燃起,霎一伸展,轉眼便成了一柄靈光虛聚的銳劍。
這些年,易塵追習的皆是凡間武學,雖也時常接觸過靈力這東西,卻從來還沒有實踐過。
“來,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