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3日錄
我在瓊嶺道邊的灌木棵子裡等着,見炳爺沿着石板道走出了鎮街。鎮子裡沒有燈光,天上是很大的明月,人走在白白的路上,舉動很清楚。炳爺挎着一隻竹籃子,有兩個枕頭那麼大,上面蒙了一塊舊衫子。炳爺渾身哆嗦,牙碰着牙,半天說不出話來。我接過籃子就走,炳爺一把揪住了我,揪得很緊,老手像只鐵爪子。
他說:利索點兒,別讓他受罪。
又說:耳朵,我真是不想活了!
我懶得說話。籃子很輕,想不到二十天一個小崽兒這麼沒分量,還頂不上一棵菜。我疑心籃子是空的,又疑心孩子是不是已經死了。這麼一想,籃子沉起來。
炳爺說:乾淨點兒,別留下破綻。
我說:放心吧。
他又說:你打算怎麼着?
我說:不放心就跟上我。
炳爺鬆了手,說:耳朵你別耍小聰明。我知道你是可憐我,你遭不了報應,遭報應輪不上你,報應遲早落在我頭上!咱們做奴才的對得起曹家了。耳朵你快點去快點回來,別耽擱。曹子春,雜種,爺對不起你了。
炳爺碰了碰籃子,我不等他再說什麼,趕緊上路。老東西不想活了,還惦記着別留破綻,惦記着乾淨點兒,真讓我受不了。籃子裡沒有聲音,翻過瓊嶺我再也忍不住,就找個背風的地方擦了根火柴,揭開布衫一看,嚇了我一跳。粉嘟嘟的小東西像個剝了皮的兔子,閉着眼,合着嘴,看不出跟洋人有多大關係。我又擦了一根火柴,還是看不出名堂,只看到比酒碗大不了多少的腦瓜頂上滋着一層金黃的胎毛。我想扒開他的眼皮看看,看看五鈴兒告訴我的那片藍顏色。沒敢動。怕動醒了他,收拾不了。我藉着月光趕路,奔向槐鎮的禮拜堂。我沒走柳鎮的中街,沒走碼頭,從鎮南的石頭崗子上繞過去,穿過大片的稻田,直接走進槐鎮。我怕槐鎮的狗,更怕神經過敏的教民。我伏在鎮口呆了半天,最後大着膽子往裡走,居然讓我順順當當走到了禮拜堂的柵欄門。我擱下籃子就走可能就沒事了。可是我不甘心,我着了魔似的就想看看他的藍眼珠,不看就好像對不起我。我擦一根火柴拿着,另一隻手扒開了他的眼皮,我看見路先生的眼珠正瞪着我!沒錯,是藍的。我去扒另一隻眼,孩子哇一聲哭起來了。
曹子春喚醒了槐鎮的狗。
槐鎮的狗喚醒了多事的教民。
我丟下小雜種撒腿就跑,還沒跑出鎮子狗叫聲就響成了一片。孩子的哭聲聽不到了,可是能聽到教民咋呼的聲音和拉槍栓的聲音。啪一槍!子彈從我頭頂很高的地方拉着哨飛過去,啪又一槍!禮拜堂的鐘也嗡一聲嗡一聲地響起來,我心說糟了,這一下跑不掉了!
我躥進了稻子地,斜着插向瓊嶺。走到半山腰,發現身後的槐鎮早就靜下來,只剩了一個不足月的嬰兒的哭聲。我的耳朵說不定聽差了,可是直到翻上瓊嶺我還是能聽見他在哭,蒼河的水汽帶着他的哭撞在瓊嶺的村子裡,也撞在我的心上。我想我對得起路先生和他的後代,也對得起少奶奶了。人的命在老天爺手裡掐着,是死是活,單看有沒有那個福氣。槐鎮禮拜堂的後院有個小小的育嬰堂,常常喂着七八個沒人要的孩子。槐鎮以外的人常說教堂喂肥了他們,馬神甫就把他們當牛排一樣炸熟了,在禮拜上帝的時候分給教民。這事我信不過。就算是真的,神甫肯把長藍眼珠的東西炸着吃了麼?我不爲這些事擔心。我擔心的是槐鎮的狗,我怕它們蜂擁而上把孩子啃掉。那樣,我潑上命跑到槐鎮,只等於給惡狗們送上一塊好肉了。不過聽孩子那麼嚇人地一哭,狗們也會讓他嚇住。只要捱上一會兒,馬神甫準能躥出來把籃子拎走。藍眼睛對上了藍眼睛,縱有多大難處也不用操心了。
我後半夜回到榆鎮。炳爺不踏實,自己在門樓守夜,見我悄悄摸回來,不僅不高興,反而更緊張。他縮頭縮腦地閃我,好像怕我走近了會殺掉他。
他說:耳朵,怎麼處置的?
我說:我把他塞在鮎魚窟裡了。
他說:不怕水攻出來?
我說:不怕,壓了塊大石頭。
他說:這我就放心了。
炳爺舒了口氣,讓我回去睡覺。我走路走得很累,躺到竹牀上卻怎麼也睡不着。路先生可能知足了,魂兒不再從牀底下爬出來纏我,可是我老聽見他兒子的哭聲,哭得我沒有一點兒睡意。腦子裡想着各種各樣的事,哪一件也想不清楚。哭聲漸漸地變了調子,不是嬰兒了,換了婦人。爬起來想仔細聽聽,又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五鈴兒事後告訴我,夜裡斷斷續續鬼魂一樣嗚嗚哭着的不是別人,正是少奶奶。起初是老倉哥兒的媳婦把孩子抱去餵奶,後來是炳奶把孩子抱出左角院,說是老爺太太要看看。孩子遲遲不回來,炳奶也不露面,少奶奶像是讓猛雷擊痛了,一下子就明白出了大事。生子之後,少奶奶一直沒有緩過來,身子很弱。五鈴兒勸不住,只好陪少奶奶掙扎着衝出上房,萬萬沒想到大少爺光滿早就在廊亭裡坐着,像是一直在等着她們。石桌上放着罩子燈,大少爺的臉圓圓胖胖的,剛喝了不少酒,五鈴兒站在少奶奶背後也能聞到。
少奶奶說:大哥,我的孩子呢?
大少爺說:鄭玉楠,你要聰明你現在就回屋去。你問不着我,我還沒問你呢!曹家對得起你,你對得起誰你心裡明白。我們不想把你怎麼樣。孩子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他姓曹,往後他跟你沒關係。你別跟自己過不去,把曹府鬧翻了天,對誰也沒好處。你好好坐你的月子,出了滿月,我們送你回孃家,你孃家不是早就想接你回去麼?!我們成全你了。
少奶奶說: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大少爺說:我再說一遍,我們不想把你怎麼樣。我們榆鎮人也惹不起你們桑鎮人。我們曹家的臉面已經丟盡了,現在我是當家的,我不跟你計較,你也得給我個面子。我不想讓父親和母親知道這些事,你懂嗎?我想讓老人多活幾天,你個臭婊子你懂嗎?
他一邊嘟噥一連着小葫蘆喝酒,有點兒醉。他罵了臭婊子之後,少奶奶渾身哆嗦!沒再開口。五鈴兒把少奶奶扶回屋,一邁進門檻兒就看見少奶奶蒼白的臉上淚如雨下。起初只是落淚,後來就止不住嗚咽了。炳奶也溜回來跟着一塊兒哭,問老太太孩子的下落,死也不答話,哭得比少奶奶都傷心。依照五鈴兒的說法兒,她們幾個哭得正歡的時候,我可能正順着槐鎮的空街抱頭鼠竄。孩子是知道他母親在哭,所以他也在一片狗叫聲中哭個不停的吧?不管怎麼說,母子倆今生的緣分十有是斷在這一刻了。兩個人都是凶多吉少,誰也顧不上誰,只能踏踏實實聽天由命。少奶奶心頭的萬般滋味兒,任誰也想不出。她是淹在一口深井裡,又淹了那麼久,獨自忍受了什麼,這世上恐怕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了。
五鈴兒告訴我說:少奶奶軟得泥巴一樣,不行了。
我說:咬咬牙熬過這一關,都有救。
五鈴兒說:她人垮了,熬不過去了!
一年前那麼活潑的一個人,讓顫悠悠的轎子顛來,在宅子裡街裡丟下那麼鮮亮的笑聲,竟然一個跟頭栽倒,眼看就熬不下去了。我不敢想。一想就心碎。我覺得什麼都沒有意思的時候就想五鈴兒,想五鈴兒兩條軟乎乎的白腿。我找不到與她戲耍的機會,就趁黃昏或夜色把她擠緊在夾道的牆上。我摸她。我還不管不顧地撩起她的裙子來。我兩隻手抓着她的頭髮,想撕了她!
我說:熬不過去也得熬,當心她尋死!
五鈴兒說:尋死也罷,我和少奶奶一塊兒死。
我說:你再胡說八道我戳死你!
五鈴兒說:耳朵哥,別讓我懷上!
我說:懷就懷,我戳死你!
我發了瘋了。
夾道里有蛐蛐兒的叫聲。
遠處有人在哭。
到處都有人在哭。
不知道大家在哭什麼。
我怕明天就死了。
死以前我要造孽!
五鈴兒哭了。
我也哭了。
想死。
想去找先死的人。
心,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