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4日錄
炳爺以爲我把小雜種處置了,大少爺又以爲炳爺把小雜種處置了,事情緊跟着就告了一個段落。大少爺吩咐打一口薄棺,由炳爺領着家丁擡出去草草地埋了。那是下着小雨的早晨,天矇矇亮,鎮子裡的人一看讓黃幛子纏着的屍箱,就明白斷了的是曹家的根苗。不久,府裡府外的人都知道,那提早來到人世的小東西患的是黃水病。黃水病是惡病,凡是孩子沾過的一切物件都要燒掉,從左角院牆根騰起的黑煙,籠嚴了整個鎮子,又浮上瓊嶺,與嶺尖上的白雲彩攪在一處了。五鈴兒告訴我,少奶奶一直坐在廊亭裡,看着炳奶領人燒掉了孩子的衣被。少奶奶還嫌不夠,又讓人把屋裡的傢俱搬出來燒掉,人們自然不肯搬,少奶奶便親手把二少爺和路先生坐過的硬木椅子扔出門外,把梳妝盒子與相片框子也摔在上房的臺階上。只動了幾下,少奶奶便喘作一團,再也支撐不住。
相片框子是紅木製的,沒有壞,相片也沒有壞,只是玻璃摔成了十幾瓣,湊不整了。五鈴兒把相片收起來,事後偷偷給我看。我從遠處看過這個相框子,相片上是什麼一直沒看清。原來是府城女子師範學堂的合影。十幾個女學生排成兩行,後邊一行站着,前邊一行跪着或坐着,樣子很隨便,都笑嘻嘻的。少奶奶坐在前排,裙子大喇叭花一樣扣在草地上,看不見她的腿。她笑得真好,頭髮上用桃花枝子彎個頭飾彆着,像個啥事也不愁的小姑娘。這個相片讓人看了不舒服,肋骨後邊發虛,好像有人把裡邊的東西挖走了,揪走了,難受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五鈴兒要把相片還給少奶奶,我不讓,我讓她給我。五鈴兒不願意,我說你還回去小心少奶奶撕了它!我把相片搶過來,揣在懷中的內衣口袋裡,被挖走揪走的東西又回來了。我的身子貼着少奶奶的臉,我覺着暖和。我要誓死衛護她!她已經不存指望,已經泥巴一樣垮下來,我倒一天比一天有了主心骨了。
焚病焚衣那天是曹府裡一個少奶奶的倒黴日子。大少爺把一切都佈置停當之後,向老爺太太去稟報曹子春的死訊兒。太太辟穀已闢到一個境界,不僅不吃飯,而且不說話,連表情也沒有,一副不死不活的怪樣子。引她成仙的老尼姑舉着兩隻白白淨淨的嫩巴掌,像逮螞蚱一樣捂在她的腦瓜頂,爲她納氣走氣。多日不進食,除了呆一些,太太的膚色尚好。不過,在禪房侍奉的女僕私下裡嘀咕,太太白天一口不吃,夜裡滅了燈卻能聽到她嚼東西咽東西的聲音。飯似乎多少吃了一些,只是吃得不夠數,所以就有氣無力也恍恍惚惚了。大少爺跪在禪牀前邊,一五一十告訴太太,說二少爺的小公子如何患病不治,如何埋掉焚衣,說了半天也得不到一句回話。老尼姑不耐煩,請大少爺走。她說:別拿雞毛蒜皮的事情攪擾她,你母親半世的凡心已滅了!
大少爺退出來,去找父親。老爺正攀在梯子上,在藤蘿架的花叢裡畫一羣蝴蝶。大少爺跪着把事情說了,老爺很鎮靜,堅持着畫完一隻翅膀。
老爺說:我聽到有人哭,是玉楠麼?
少爺說:是。
老爺說:孩子叫什麼來着?
少爺說:曹子春,是您給起的。
老爺想了想,從梯子上爬下來,大少爺趕上去扶他。老爺退幾步看看大扇面,很得意。
老爺說:再加幾筆,它們準能飛起來。孩子死了,也不讓我看看。就埋了?做爺的一眼也沒見過他,你們就把他埋了?光滿,你安的什麼心搞的什麼名堂?!光漢在繁衍上高你一頭,你心裡不舒服麼?你們把曹子春擡回來,我要見他!趕緊派人下蒼河,把光漢也找回來,讓他們父子見上一面,你聽到沒有?!
大少爺有苦難言,跪下來給父親叩頭。
大少爺說:怕您擔心,有件事沒告訴您,孩子得的是黃水病,角院裡正燒着呢!
老爺問:黃水病?!
大少爺又說:光漢去向不明,就是能找上他也趕不及了。光漢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都是曹家的根苗,如今夭折了,我替光漢來送他!您儘管放心就是了。
老爺跌坐在椅子上,再不關心別的事情,不停地自言自語,黃水病黃水病黃水病!大少爺爬起來,流着淚出去了。老爺在屋裡喊他:燒淨點兒!別稀罕東西,該燒的都燒掉。老爺把一直站在門口的炳爺招進來,讓他把大少爺剛剛跪過的蒲團拿去燒了。不一會兒,又把大少爺扶過的褂子脫下來,也拿去燒掉了。最後,因爲踩過大少爺留在屋裡的腳印,便把鞋襪脫下來讓炳爺拿去燒。炳爺提心吊膽,再這麼燒下去老爺非把自己燒了不可,不燒踏實不下來。炳爺燒完了鞋趕回正房,發現什麼也不用燒了。老爺光着腳踩在梯子上,穿着一個紅綢子兜肚兒,一手拿筆,一手端着墨碟子。老爺沒有畫畫兒。老爺的臉埋在白瓷碟子上,正一口一口地喝墨呢!
炳爺喊:老爺!
老爺衝着一羣蝴蝶笑了。
我在炳爺的房裡睡覺,路先生的魂兒不來纏我,纏我的是活生生的炳爺。炳爺良心上過不去,總覺着是他親手把曹子春塞在鮎魚窟裡了。弄來弄去的,炳爺把老爺吃墨也算在自己的賬上。他怕我不信,一遍遍講述吃墨前後的種種情景。我怎麼能不信,吃墨算不了什麼,實在算不了什麼!炳爺纏得我心煩,可是我不打斷他黑燈瞎火的嘮叨。炳爺嘆着氣說:曹家臨了劫數了!可惜曹家臨了劫數了!咱們做奴才的有勁也使不上。真能管用,就求他們把我的老命拿了去。我一把老骨頭頂得了什麼?!跟着主子一塊兒往下出溜罷了。
我不打斷他。我讓他說。他的話總有幾句能落在我的心坎兒上。我想等我上年紀了,就是炳爺這副樣子,像一條瘦骨伶仃的老狗,圍着主人的宅子傷心落淚。我覺得很慘。炳爺說炳爺的事。我想我的事。我捏着少奶奶的相片,讓她的臉貼在我的胸口上和肚子上。我掐算着滿月的日子,日子一到少奶奶和五鈴兒就要離開榆鎮,說是回孃家,知道底細的恐怕都明白,她們永無歸日了。一想到再也見不到她們,一想到左角院剩了我孤零零一個人,我不知道自己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曹宅還是過去的曹宅,我可不是過去的我了。我不想再做管事,也不想去古糧倉。火柴在我眼裡是世上最可惡的東西。
我一聽剁梗機呱嚓呱嚓的聲音腦袋就漲大,憋得只想發瘋!我明白二少爺爲什麼野魂兒一樣逃到山外去周遊了。我也明白他爲什麼着了魔地做那些要命的事情。我自己真想變成一隻炸彈,把曹宅和榆鎮崩到天上去,把整個盆地崩到天上去!炸掉了該炸的一切,少奶奶、五鈴兒和我留在雲彩上,我的白日夢就圓滿了。雲彩上再加幾個我喜歡的人和我惦記的人,夢就更圓滿了。我把少奶奶的相片貼到嘴上,親她。相片太小,屋裡又黑,我可能親到了別的女學生。不過沒關係,在我眼裡這些女子學堂的學生都是神,是我在人世上僅有的一些姐妹了。我在小竹牀上背過身去,忍不住劃了一根火柴,相片上少奶奶小姑娘一樣的臉一下子顯現出來,我忍着忍着忍着還是熱淚盈眶了。
我真想爲她死!
死了就不見這發臭的人世了。
死吧!
老爺終於不行了。他派人把我叫過去,裹着被子朝我眨巴眼睛,呆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告訴我,他想吃屎。我一點兒都不驚慌,只是磨蹭了一會兒,想看看他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當着他的面,往小藥鍋裡吐了一口唾沫,他沒有反應。我叩了叩鞋殼,把裡面的土屑兒倒在他的茶碗裡,他還是沒有反應。他的眼睛盯着椅子腿兒,滿是害怕的意思,好像正有一條毒蛇窸窣地爬過來。除了害怕還有癡迷,好像盼着毒蛇別來咬他,只需鑽到他嘴裡讓他囫圇着吞下去就好了。
我說:老爺,咱們吃誰的好呢?
老爺臉紅了,說:太太的吧。
我說:不行,太太好些日子不吃飯了。
老爺說:我不管。耳朵你去想辦法。
我說:老爺,您自己的行麼?
老爺說:我有麼?
我說:您有,我知道。
老爺說:你知道什麼?我整年拉稀。
我說:您放心,我去想辦法。
老爺說:耳朵,我想來想去,這事不難吧?我熬呀熬呀熬白了頭,總算把想辦的事說出來了。我很舒服。我等你,到餐堂去找個漂亮點兒的瓷碗,我現在渾身舒服,什麼也不怕了。我等你,快端來,耳朵聽見了麼?
我說:聽見啦,您等着!
我又往小藥鍋裡吐了口唾沫,老爺還是沒有反應。我心裡多少有點兒數了。我去餐堂找了一隻青花瓷碗,又找了一塊炸糕。我讓廚子把炸糕切成條兒,往上邊裹了一層紅糖粉。我用一張紙蓋住碗口,給老爺悄悄端了過去。老爺看着我走近,像看一隻虎,不過他一上嘴就完全放鬆了。他不緊不慢,閉着眼吃光了一碗炸糕做的屎。他當然不可能吃不出是什麼東西,可是他居然對我說味道不錯,還拖着一尺長的口涎問我:誰的?把我也鬧糊塗了。我離開正房時,老爺對我說:耳朵,關嚴門,小心蝴蝶飛出去。我逮着它們不容易,飛出去哪兒找去呀!
我沒敢看那個扇面就逃了。
一天早晨,少奶奶讓五鈴兒摘掉了角院門口的紅簾子,走到正院向老爺太太辭行。離滿月的日子還差好幾天,她已經等不及了。大少爺一開始不讓她走,說不出滿月就放人是算曹家逼她呢還是算曹家害她呢?!少奶奶提早走的意思很堅決,大少爺攔了攔覺着無趣,就隨她的便了。我奉命把少奶奶和五鈴兒送過蒼河,心裡說不出是喜悅還是悲傷。我陪着少奶奶向主子們告別。前前後後找不着跟少奶奶說話的機會,更找不着與五鈴兒相親的機會,我急得火燒火燎。少奶奶在太太的禪房裡呆了一會兒,在老爺的正房裡呆了一會兒。我們許多人呆在門外,我在人堆兒裡用手鉤五鈴兒的手,她也鉤我的手,鉤得又兇又緊,倆人的手指頭咔吧咔吧亂響。我們能聽到老爺跟少奶奶說話的聲音,我們自己也說話。
老爺說:孩子死了就死了,榆鎮的孩子生十個有三個活下來就不錯。死的都是該死的。該死的不死才真叫晦氣呢!等你從孃家回來,光漢也該回來了。我早說這浪蕩崽子配不上你,你肯容他是曹家的福氣。你受了不少罪,在孃家好好養養吧。好日子歸你們,沒我這號人的份兒!我今天還說話,誰知道明天天一亮我還喘不喘氣呢?玉楠,你給我看看那面牆上的蝴蝶,好好看看,它們飛呢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