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眼力,一向非凡,最能從細微處鑑人。
譬如這個張覺,雖然未謀一面,但只看張順書信所言,便曉得是個將才。
凡將才者,能服衆、有膽氣、知進退,乃是必要條件。
張覺此人,能以平營二州苦寒之地,募兵五萬,養之無憂,可見治軍、牧民皆有幹才,又能服得衆心,不然小小平營,怕是早已烽火四起。
此外,耶律淳、蕭幹,皆契丹有數權臣,郭藥師這等好漢,對上蕭幹,尚且畏之如虎,張覺卻公然擺出一副半獨立的姿態,迫得二人束手無策,膽氣可見一斑。
此人雄兵在手,膽氣過人,偏偏在大勝張順的情況下,一聞老曹之名,知悉自家處境,便立刻果斷拜降,不存一絲僥倖之心,亦無絲毫作態,實可謂知進退也。
正因如此,老曹纔不惜放下手頭事務,親往平州受降,以示誠意。
十月廿八,五百豹騎簇擁着老曹,抵達平州。
平州早有探馬望見,飛奔回報,道是一彪兵馬入境,旗上大書西風二字。
此時鄒淵鄒潤叔侄已回灤州,相助段三娘統軍,只留張順、李應在此,聞言喜道:“必是吾兄派人攜回信來也。”
張覺道:“既然如此,吾當親迎。”
便邀張順、李應,僅領十餘護衛,出郭五里,恭候路旁。
待曹操兵至,張順一眼望見,喜道:“啊呀,我哥哥親自來了!”
張覺大喜,飛身上馬便要奔出,被他手下親將扯住轡頭,告曰:“將軍,他那裡數百人,將軍孤身前往,他若心懷不測,如何是好?不如調些兵馬護身。”
張覺面色一冷,反手一鞭抽翻親將,指着喝道:“張某誠意歸降,‘武孟德’當世之雄,豈肯害我?”
棄鞭於地,縱馬飛奔,至曹操軍前,飛身下馬,拜倒路旁,高聲道:“無知小將,誤犯虎威,自知罪大,如今情願歸降。平營二州,五萬兵馬,皆歸武節度號令!”
曹操勒住繮繩,跳下馬背,滿面堆笑,大步上前扶起:“哈哈哈哈,五萬兵馬雖好,不及賢弟一人。吾得賢弟,如龍得水,似虎生翼!何愁大事不成?”
張覺一眼望去,見此人個頭雖矮,行動間卻有龍虎之威,睥睨之際,霸氣畢露,心中暗自欽服:罷了,此人真有雄主威嚴!
又聽他稱自己賢弟,心中不由一熱,抱拳道:“小弟自詡豪傑,平生不肯服人,今見哥哥風采,始知何爲英雄!”
曹操拉着他手大笑道:“唯英雄能識英雄,聽賢弟一讚,始信古人誠不欺我也!”
兩個大笑。
張順、李應也自上前拜見,曹操笑吟吟扶住,先贊張順道:“張順兄弟匹馬入城,肝膽過人,使我能得當世良將,可謂奇功!”
張順樂得臉都開花了,連聲道:“小弟有甚功勞,皆託兄長虎威。”
曹操又拉住李應雙手,搖一搖道:“同大官人一別數年,如今終得並肩作戰,真是不亦快哉!”
李應感動之餘,不由慚愧:“只恨小弟有眼無珠,若早早追隨哥哥麾下,豈會受辱於薊州?”
曹操搖頭笑道:“自古英雄出磨難,賢弟出身富貴,經得些許摧折,非是壞事。”
又介紹了秦明、黃信同張覺相識,張覺便請老曹入城。
曹操坦蕩應下,隨張覺進入州城。
張覺十分興奮,一路走一路介紹本地風情。
老曹沿途細看,只見此地居民,雖然大多也有菜色,精神倒還飽滿,衣着難免破舊,也都漿洗縫補的乾淨。
尤其難得的是,這些百姓並不畏懼張覺,見他到來,都帶笑行禮,老曹暗自點頭,手撫張覺之背,讚歎道:“此前看張順書信,已知賢弟用兵不凡,今見百姓愛戴之意,才知賢弟牧民本事,不輸古來名臣。”
張覺聽出他語氣中由衷之意,不由動容,感慨道:“哥哥過譽,小弟哪有什麼牧民本事,只有一點誠心罷了,似這些庶民,他的生計好壞,一看天,二看官,天意自古高難問,唯有官宦可自覺,小弟何以同蕭乾等交惡?便是他要派來的知州,乃是有名貪官,平營之地乃我家鄉,小弟雖無十分本事,又豈肯看家鄉父老受那貪官欺凌?”
曹操連連點頭:“牧民之道,最可貴者,便是你這一點誠心。”
說話間,到了張覺宅邸,入內來,早已備好宴席,老曹和他說得投機,不知不覺,都有了幾分醉意。
張覺興致高昂,漸漸忘形,揎拳捰袖,正要暢抒心中豪傑之氣,忽然一陣腳步急聲而來。
衆人望去,卻是一個張覺親將,滿面惶急:“張將軍,列位大人,大事不好!榆關爲人所襲,數百人盡數死絕,還是昨日送糧草去,才得發現。”
張覺大驚,面色瞬間一變,起身喝道:“金兵打進來了?”
秦明等人聞言,同時色變。
榆關者,長城最東之關隘也,隋開皇年間建成,依燕山,傍渤海,控渝水,氣勢絕倫——
原本時空,至明朝洪武年間,大將徐達奉命修築關城,觀略形勢,因渝水遠不如古時湍急,古榆關不復控扼之要,故請廢之,取其磚石,擇其東六十里移建新關,便是天下第一雄關山海關也。
渝水者,後世之石河也。
張覺立身平、營二州,北面依仗,便是長城,若要過來,必經榆關,因此聽聞榆關被屠,立刻認定金兵入境。
那親將目露茫然,搖頭道:“關內縣鎮,均無警示,莫非金兵殺了人後,又退回去了?”
“絕無可能!”曹操搖頭,斬釘截鐵道:“賢弟,金人虎狼之性,若果得手,必長驅直入,豈有退出之理?”
張覺曉得老曹和金人打了不少交道,信之不疑,納悶道:“不是金人?卻又是何人?”
張順忽然露出心虛表情,看了老曹一眼。
老曹苦笑道:“李俊?”
張順吶吶點頭:“當初分兵說好的,我攻略薊東四州,取榆關,以拒金兵,李俊哥哥攻檀州,取黃崖關,莫非他取了黃崖關,順着長城,徑直也把榆關取了?”
曹操尋思片刻,搖頭道:“不會,李俊行事,自有韜略,除非你同他說取不得,若未曾說,他應當不會這般行事。”
張順小聲道:“那……萬一呢?”
老曹聽了也不由頭疼,李俊行事雖穩重,到底也是初次帶兵,說不定打得手順了,就勢來取也說不定……但也沒道理殺完人就溜啊。
起身道:“胡亂猜測無濟於事,賢弟,我同你去走一遭,眼見爲實。”
張覺連連點頭:“好!此關乃我北面門戶,若不親自看一眼,着實放心不下,我帶多少人馬?”
曹操斟酌道:“我自有精騎五百,伱若有騎兵,只顧帶上。”
張覺麾下,有三千餘騎兵,聞言一發帶上,雙方合兵約四千,直奔榆關而去。
盧龍縣距那榆關,百餘里路程,次日便已抵達。
那些運糧的兵馬,倒肯盡責,依然守在關隘中不敢擅離。
曹操等下馬入關,屍體已被運糧兵堆在一處,曹操親自看了一回,嘆息道:“看這模樣,死了還不到三日,也就是說,行兇不久,運糧的人便到。”
遂喚押運糧草的偏將,細細問他經過,那偏將說了一遭,卻無甚可疑處。
曹操尋思片刻,又問他沿路過來時,可有什麼異樣。
偏將想了片刻,忽然一拍腿道:“是了!我等來時,卻見渝水中大船數十條,當時還驚訝了一番,這些大船都是能入海的,不知何故竟駛進了河道里,似他那等大船,本也過不得榆關水門,小將還道是他不識水路,誤入此途,因此折返。”
曹操喚來張覺:“不消說了,殺人者,定是那夥乘船的。”
張順聽了,便追問那偏將,船隻數量大小模樣。
張覺奇道:“我這裡偶爾有海匪劫掠,一不過一二條船,莫非是高麗的水師來討野火?”
“不是!”張順接口說道,看向老曹:“哥哥,按此人所說的樣式,那些船應該來自江南。”
“江南?”老曹眉頭一皺,大出意料。
衆人面面相覷,都想不通爲何江南的船兒,會不遠萬里來到營州,殺害守關兵將。
曹操沉吟片刻,緩緩道:“此事蹊蹺,不可不查。我等且順着此水走去,或者有些端倪。”
張覺自無異議,當下留了五百人把守關隘,餘下兵馬都帶在身邊,順着渝水而行,那水在山中蜿蜒折返,衆人順着一直走了數十里,將近入海口處,忽見一片山崖之後,藏着二十餘艘大船。
張覺怒道:“好膽!殺了我的人,還敢逗留不去,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曹操冷笑道:“這些人專程來此,所謀必大!張順,水上的事,你是行家,我等今日都聽你指揮,好歹要擺佈了他,看他究竟是何用心。”
張順點頭,跳下戰馬,找了座山峰攀上細看一回,下來笑道:“哥哥,我等都是騎兵,若是貿然殺上去,他見了我軍勢大,開船跑了,如何奈何他?因此小弟拙見,且尋狹窄處,築壩攔水,待到退潮,他必擱淺,便可一舉成擒。”
老曹喜道:“果然妙計!便依此而行!”
張順探看一遭,於上游五六裡處,擇定了地方,三千餘騎兵,紛紛下馬,砍樹搬石,盡數拋入水中,果然流水漸緩,隨着堤壩築高,下游水位漸漸低了下去。
張順算了算時間,笑道:“成也,此刻下去,他正好擱淺。”
果然回到原處時,只見海水恰好退盡,上游又無水來,那些大船,盡數擱淺。
此時天色已晚,船上都點起燈籠,一片燈火通明。
曹操等在暗處,只見得許多人在甲板上奔跑喊叫:“他這裡水文怎地這般古怪,前幾日都好好的,如何今日忽然斷流?”
張順看看月亮的位置,低聲道:“上游的水攔不住多久,我等至多半個時辰時間,便要佔住他的船兒,不然大水衝來,反陷了自家。”
老曹獰笑道:“一個時辰,綽綽有餘!若不是未曾帶火箭,一炷香便教他都化飛灰。”
便令衆軍散開,踩着沒膝的河水,藉着黑暗掩護,四面圍殺上去。
這裡雖接近入海口,卻有屏風也似山崖擋住海面,船兒還要繞過此崖,方得入海。
因此停泊之處,便似一個天然澡盆,幾面都有黑壓壓的山林,若在平時,無浪無風,乃是難得的佳處,此刻卻成了殺機四伏之所。
要知山高林密之處,最是吸光,此刻月兒未至中天,光華難以照入,船上燈火,不能及遠,老曹等一直掩進三丈之內,方纔被人發覺:“啊呀,什麼人!”
曹操虎吼一聲:“殺!”
衆軍齊聲大喝,奮力殺將上去。
他排在前列的,都是豹騎猛士,梁山中幾年苦練,雖是步下,也堪稱精銳,此刻都把了短器械,或是順着繩索,或是肩抗手託,頃刻間便上得甲板,放手大殺。
這些船中,有一艘船兒尤其龐大,張順指着道:“此船必是旗艦,哥哥們,助我捉他賊酋!”
說罷將身一縱,手指摳着船板,壁虎般攀了上去,甲板上響起幾聲慘叫,幾條纜繩隨即丟了下來,張覺、秦明、李應、黃信爭先搶上,頓時殺聲越發沸騰。
老曹也扯住一條繩索,一把一把攀登上去,翻上甲板,抽出化龍刀,只見張順五人並肩,各持短械往前狠殺,甲板上鮮血橫流,到處都是水手屍體,滑膩膩立腳難住。
這時船艙內有人大呼:“爾等何人,有何冤仇,這般不留餘地!”
張覺吼道:“你等敢來我營州殺人,莫非我便殺不得你!”
那人喝道:“原來是遼狗,既然如此,同你等拼了!”
說話間艙門猛然大開,裡面數十個漢子凶神惡煞殺出,爲首一個壯漢三十餘歲,手使鋼叉,大叫道:“爺爺是‘洞庭蛟’鐘相,遼狗快來與我決戰!”
秦明首當其衝,揮劍就砍,那漢子舞叉相迎,秦明同他戰了幾合,這漢子叉長藝高,一條鋼叉活轉來一般,殺得秦明步步退後,怒吼道:“若我狼牙棒在手,一棒便打殺你!”
黃信見了,連忙相助,師徒兩個聯手,將將擋住了此人。
張順等殺死十餘個水手,正要圍攻,船艙中忽又衝出一個二十餘歲大漢,大喝道:“兀那遼狗,可識得‘唸經菩薩’王宗石麼!”手中一條鐵棍,沒頭沒腦卷將上來。
曹操先聽鐘相之名,一時還不曾想起是誰,又聽得王宗石之名,陡然想起了來歷,暗驚道:啊呀!明教的人如何來了北地?
有分教:血染洞庭化晚霞,屍橫燕山正啼鴉。龍城寶庫今何在?卻向榆關歸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