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這一世,其勢自江湖而起,早期班底,多是豪傑遊俠,因此他同人結交,素來多施恩義、少露威嚴。
然而如今天下得之將半,麾下人馬,遍佈地北天南,老曹有時自忖:若總是一副仁義大哥姿態,眼下你好我好,久後兄弟們生出驕嬌二氣,未必爲福。
因此如今大軍會合,第一件事,便是同晁蓋、方七佛、吳用三個,略加發作,果然上下爲之一肅。
便連牛皋、李逵這等素來憊懶的,也都低了頭不敢多言。
他雖是有心敲打,卻非雞蛋裡挑骨頭,發了一回脾氣,立起身來,面向衆人侃侃言道:“武某與在座諸位兄弟相交,或有先後之分,但無論先後,想必都聽武某時時說起:大禍將起北方!”
衆人各自點頭,都想起老曹這些年來,果然時常把女真威脅掛在嘴邊,只是前幾年許多時候,聽了還有些不以爲然,直到去歲吞併遼國,才曉得老曹果有遠見。
老曹神色沉肅,繼續說道:“去歲女真豹變,滅遼以代,若非武某始終視其爲大患,處處留心,先把燕雲搶據,如今只怕盡落他手!那般一來,他之於我漢家山河,便成居高臨下之勢。”
衆人細想其情形,都不由微微色變。
老曹嘆道:“他家兵馬驍勇絕倫,一旦取了地勢,黃河以北,都難保全。”
說着眼睛掃過衆人,見不少人眼中似有不服,搖頭一笑。
“當然,在座兄弟皆屬豪傑,不曾眼見女真兵馬威風,難信亦是自然。且這麼說罷——”
忽然一指方七佛:“明教‘聖公’以下,左右使者、四大法王、五方元帥,五散人、江南十二神、八驃騎、二十四飛將、浙江四龍……若論豪傑之衆,不遜當下梁山!然而西軍一至,偌大基業,數月飛灰,七佛子,這是什麼緣故?”
方七佛對此不知覆盤過多少次,當即坦然道:“將雖足勇,兵不足精,西軍天下之銳,殺伐之利,遠超我等當時想象。”
曹操點頭道:“這般說來,西軍不愧天下精銳!”
一指馬公直、楊惟忠:“真定府一戰,你等西軍對付耶律淳偏師,吃他一戰便殺得潰不成軍,又是什麼緣故?”
馬公直髮狠道:“主帥貪功,不顧河北疲敝,但求畢其功於一役。”
楊惟忠搖頭道:“西軍久驕,不堪反覆鏖戰,難比遼兵用命廝殺。”
曹操點頭道:“這般說來,堂堂西軍,雖稱精銳,但是若論將帥,不如遼國耶律淳、蕭幹、耶律大石,若論兵卒,不如遼國久敗殘兵?”
幾個西軍出身戰將,都是滿面羞慚。
曹操攤手道:“然而耶律淳、蕭幹之輩,提女真而色變,女真還未打下中京,他便棄了南京要搶宋土立足,畏意之深,有甚於耗子見貓。耶律大石,都道他是遼國宗室第一位英傑,呵呵,他不是逃得快,早做了阿骨打殿前之鬼。”
他伸出手,自高及下比劃了幾個高度:“金兵掃遼,風捲殘雲,遼兵攻宋,摧枯拉朽,宋兵蕩平王慶、田虎等,縱然無我替他出力,也不過多耗些時日,自可抵定大局。”
說罷瞪眼看向衆人:“諸位兄弟,天下兵馬強弱之勢,如此剖析於汝等,可算分明?”
衆人細思,無不凜然。
曹操見他一個個神色肅然,暗自點頭,又繼續說道:“去歲吾方從江南歸,驚聞金兵大動,不顧妻子,率五千勁卒渡海,幾番騰躍,搶下山前山後十六州,並景灤營平等地,以爲天下屏障,正是曉得金兵的厲害!誰料——”
他伸手北指:“天祚帝降金於前,殺虎口縱金兵入境!”
繼而南指:“趙官家賣國於後,雁門關拱手讓金賊!”
兩手一攤:“呵呵,南北兩家大國,皆以廢材佔據帝位,種種蠢謀,層出不窮,若是細細論來,豈不是天意在金之象?”
吳學究忍不住點頭:“若無哥哥渡海,以那兩位皇帝做派,當真是天意在金也。”
曹操提高聲音:“天意縱如此,吾亦不欲順了天意!”
他把胸脯一拍,露出睥睨神態:“趙官家賣了雁門關,吾便興孤軍、涉險地,復奪雁門,回身禦寇!”
“阿骨打那廝雄才大略,結盟西夏,荼毒西北,劍指太原!”
“武某便千里轉戰,奇襲蘭州,冒死渡河,火燒夏都!”
“及至太原城下,一場好水,淹殺西夏十萬軍,又擊殺完顏婁室、銀術可、兀朮等金國重將於城下,使阿骨打算計,盡數成空。”
“隨後復歸河南,掃平劉豫、耶律延禧、耶律淳諸賊,更有李助、林沖等兄弟,蕩平沙漠、追亡逐北,吾則轉身北上,同二郎分兵兩路,決戰金國,重開河山太平!”
一席話說罷,周身豪氣,沖天而起。
吳用跳起身來,高聲讚道:“哥哥,天下若無哥哥,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華夏若無哥哥,我等漢人,皆做異族之馬牛也。”
曹操聽了,心中一樂,面上卻兀自沉着如水,搖頭道:“話雖如此,天下之難,畢竟非一人可救!吾若無汝等兄弟幫手,數十金狗便足以殺吾。吾今日緣何憤怒?只因吾將汝等視作鎮國重器,然而汝等心中,一無緊迫之念,二無警戒之心,把金國大敵視若無物,爲了區區一個王稟耗時費日,豈容吾心中不怒?”
這番話說出,晁天王第一個慚愧無地,出席拜倒在地:“哥哥,晁蓋錯也!但請哥哥責罰,便是殺頭,亦不敢叫苦求饒。”
方七佛見晁蓋這番做派,連忙跟着出去,拜倒在側。
不片刻,滿帳兄弟,盡數拜倒,許多人思及自己輕敵慢怠的做派,再想想老曹等人這一兩年南征北戰的艱辛,慚愧之餘,都不由淚流滿面。
曹操一眼掃過,見盧俊義白白胖胖,跪在人羣之中東張西望,不由喝道:“盧賢弟,天王慢軍,又不關你事,伱跪着何干?”
盧俊義愣了愣道:“我見鐵牛跪着大哭,心中不安,也便跪了。”
曹操看向李逵,李逵大嘴一撇,膝行上前,抱着老曹的腰大哭道:“小弟無能,不知哥哥受了這許多辛苦,從今往後,哥哥無論去何處,休想再撇下鐵牛一步。”說罷嚎啕大哭,把鼻涕盡數擤在老曹衣襬上。
曹操連連擺手:“起來起來,都起來。”
奮力掙脫李逵,親自上前扶起晁蓋、方七佛,嘆一口氣,和顏悅色道:“晁天王、七佛子都是江湖大豪,全力助我成事,本該恭敬對待,只是軍中不比別處,稍有慢懈,便要累及無數人性命,因此武某不得不苛責之,你二位莫放心中。”
晁蓋苦笑道:“原本便是我的不是,若按軍法,殺我腦袋以正軍紀,也是應該。”
方七佛亦苦笑道:“我本是敗軍之將,武兄不厭我無能,讓我做梁山第二把交椅,卻不能匡扶天王,此吾之大錯也。”
曹操一笑,朗聲道:“罷了,自家兄弟無隔夜的仇,前番種種,說過便罷,且飲酒吃肉,待酒足飯飽,我去會一會王稟。”
晁蓋大驚,連忙扯住曹操:“武兄,你如今身系天下,切莫以身犯險,那廝如今瘋了,不可以常理計之。”
曹操笑道:“我心中自有計較,且先飲酒。”
衆人見老曹止怒,雨過天晴,都放開心扉暢飲一回。
及入夜,吳用單獨一人,來到老曹帳前求見。
老曹連忙請入,親自斟茶,各自落座,看了看吳用,呵呵笑道:“學究,如何不好生替天王設謀?”
吳用苦笑道:“便知難逃哥哥眼底。”
曹操微笑道:“王稟如今已是半瘋,憑你吳學究腹中機謀,或殺或擒,豈有不能之理?你坐視成敗,其中當有原由。”
吳用沉默片刻,抱拳道:“哥哥,我同晁蓋,相交多年,交情深厚,之所以不替他設謀,便是爲了全他一條性命,當着哥哥不敢說假話,只好以心腹言語告之。”
曹操皺眉道:“你覺得武某胸襟,容不下一個晁天王?”
吳用嘆道:“哥哥,小弟自陽谷縣結識哥哥以來,便知哥哥乃是非凡的人物。”
曹操一笑,接話道:“所以你們當初要殺我,我問文比武比,你勸天王武比?”
吳用思及往事,也自一樂,掩口笑道:“多虧天王愛面子,不曾聽從,不然今日神州陸沉,皆是小弟過錯。”
老曹搖頭,指着他笑道:“學究小看了武某。你若武比,我一步便縮回屋子,轉身就逃,你們最多殺了潘金蓮泄憤,那我來日自然設法替她報仇。”
吳用點頭讚道:“知進退,有取捨,此大丈夫行徑!真不愧是魏武帝轉世身也。”
這麼多年,很少有人提起轉世之事,曹操笑道:“前世吾亦不曾濫殺功臣罷?晁天王也做不得荀文若啊。”
吳用嘆道:“雖然如此,但哥哥自起事以來,同梁山可謂密不可分。可是名義上的梁山泊主,畢竟是‘托塔天王’。以後哥哥成就大事,麾下兄弟各有派系,便以我梁山一系最爲強盛。晁天王爲人也……也沒什麼雄才遠略,一心中只有義氣二字,所謂德不配位,必有殃災;纔不堪任,必遭其累,我怕他早晚觸怒哥哥。”
曹操眼神一閃:“是以你明明有禦敵之策,偏偏不提,明明曉得他慢軍有錯,偏偏不問,便是要讓我捉他錯處,趁機發作,一者界明高低之分,二者也讓晁蓋生出灰心之念,以免他日糊里糊塗被人頂了上去,撞上我的刀口?”
吳用一扯長袍,順勢跪倒。
曹操盯着吳用面孔:“知我前世者,唯有一衆老弟兄。老弟兄之中,有學問的更是不多。學究,你乃博學之人,可知楊修之死?”
吳用背上冒出一身冷汗。
老曹摘下仁義大哥的面具,拿出一代奸雄本色時,他才真正感受到何謂威嚴。
好在畢竟是踢過皇帝的狠角色,早不是甚麼懦弱書生,心中雖然一陣陣發顫,口中卻是斬釘截鐵說道:“楊德祖之死,世人道其聰明所誤,小生卻不覺其聰明,只覺其蠢。”
老曹一笑:“那廝的確聰明,但不知道將聰明用在正處,果然可稱愚蠢。”
吳用嘆氣道:“小生自謂並不是個蠢人。”
曹操將他拉起:“坐好說話。前世武某也曾稱孤道寡,曉得身居人上的冷清。這一世有緣,結交這一夥熱血熱腸好漢,心中之願,是大夥兒有始有終。學究,你是聰明人,該曉得我這番話,不是假意。”
吳用點頭:“人心易變,有時不是皇帝的心變了,而是臣工們變了心。這等人,死亦活該!
曹操搖頭:“不必諱言,稱孤道寡,自詡天子,時日久了,難免不生狂念,明明人心未變,卻以爲人家變了,這等皇帝也是有的。只是吾畢竟兩世爲人,許多事情,看得只怕更開些。”
說罷,倒了冷茶,替吳用重新斟滿:“學究,你今日來同我說這番話,愚兄着實歡喜。你同我一般,都是聰明人,往後的日子,鐵牛們只要混混沌沌的過便罷了,你我卻要多多設想,才能避免諸多不快之事發生。”
吳用聽出老曹話語中誠意,心中喜悅,連連點頭。
老曹又笑道:“晁天王之事,你亦不必擔心,今日我訓斥於他,只是要讓久在梁山的兄弟們曉得,我和天王雖是兄弟,也有高低,以免他們仗着天王義氣,做出甚麼蠢事。至於天王自己,我常常以爲,宋朝可以有柴家,我朝自然能夠有晁家,他喜歡做好漢,便去替我統率綠林。”
吳用聽了大喜,連忙拜倒:“小生替天王謝過大哥。”
曹操將他扶起:“武某前世今生,皆非無情人也。
吳用起身來,心中又是鬆快、又是感慨,忽然想起一事:“哥哥!那個王稟,小生這裡卻想了幾條對策……“
當下一一把幾條計策細說。
老曹認真聽他說罷,先點頭,後搖頭:“學究,其實不必如此麻煩,明日我自去滄州走一遭,說他歸降便是。”
有分教:
武孟德單刀赴會,王瘋子解甲來降。好男兒死得其所,莫過於重闢漢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