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三角眼,彷彿睜不開似的,左眼還是眼皮粘合在一起的瞎眼,臉上膚色發黃,好像得了肝病,黃得很。張嘴說話,還沒有了兩顆大門牙,露着一個黑乎乎的大洞。如果他一笑,就真的成了狗竇大開了。
他看這位渾身貴氣的公子愣住了,於是譏笑道,“喂喂喂!你愣什麼愣?莫不是傻了?抓住你哥哥,卻不說話,咋的回事啊?沒事的話,你哥哥還要去逛逛窯子呢。”
公子仍舊沒有反應過來,分別是逮住瓜皮帽奇醜的面目狠狠的盯着看,他素來精湛的眸子此刻全都失去了光彩,一層晦暗。
思念一個人,到了幾近瘋狂的地步,真希望,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倒是公子向後的下人看不下去,湊過來,怒斥瘦小的瓜皮帽,“你小子!言語粗俗,冒犯了我們主子。你跟小賊合夥,巧取豪奪,偷走了我們主子的錢袋,還不速速還來?”
瓜皮帽嘿嘿一笑,抱着胳膊,一臉的泰然處之,“我說什麼了,就言語粗俗?他是你家主子卻不是我的主子,我憑什麼要低三下四地跟他說話?你說是你的錢袋子,那你喊喊,你那錢袋子會答應嗎?自己沒有本事看不好自己的東西,卻怨別人有錢。告訴你,我沒見你們的錢袋,我身上的錢袋子,是我自己的!”
公子即小見大趣味地轉過了身子,不多看瓜皮帽幾眼。寬闊的後背,有些寂寥和失望。
幾個下人不依不饒,都以爲自己主子生氣了,便圍上那個小瓜皮帽,說:“你拿出來,把我們主子的錢袋子交出來。”
瓜皮帽尖叫道:“都來看哪,都來看!這青天白日的,竟然明搶明奪了!哎喲喂,你們這幾位,窮得到這地步了啊,竟然當街搶劫!”
轉過身的公子擡腳走,輕緩地說:“算了,都走吧。”
他雖然不是她,卻跟她一樣,愛財如命,就爲了這一點,那點子銀兩,給了他吧。
主子一發話,幾個下人都愣住,然後慌忙跟着主子的步伐向前走,一邊走一邊回頭對着瓜皮帽惡狠狠地咒罵着,“死小子!下次再讓爺爺遇到你,你就等着我劈斷你的狗腿吧!”
那個瓜皮帽一邊向裡跑,一邊轉過身子對着幾個下人做着鬼臉,反脣相高,“丟人的混帳東西,跑到大街上來搶劫!下回再遇到,我就把你們都送去官府!”
跑得卻是極快,只是幾下便消失在巷子深處。
“主子,您的錢袋子明明在他身上,您怎麼放過他呢?”
公子依舊昂着頭,看着遠方的雲朵,有些失神,半晌才寂寥地說,“不過幾個錢罷了,何必呢?我們又不是來揚州找晦氣的。”
繼續不慌不忙,也有些茫然地走着。
幾個下人都十分納罕。主子錢袋子裡的錢,不少吧?光是銀錁子就不少,更加不用說金子了。
突然,前面百無聊賴走着的公子猛然一駐足,眼神寒光一閃,頓腳驚呼,“壞了壞了!被那小子騙了!快給我去追!一定要追上他,絕不能丟了他的蹤影!”
他此刻的急切和剛纔的慵懶簡直瞬息萬變,令幾個下人都呆了呆,才如同鷂子般飛了出去。
追!
怦怦!公子也疾步向前跑起來,一邊聽着自己跳躍強勁的心跳。
自己剛纔怎麼就被他矇蔽過去了呢?
他臉上的黃膚色,一定是作假!因爲,他的手,那樣嬌小而白皙。也就是說,他喬裝打扮過的,既然臉上的膚色可以改變,那眼睛,門牙……都讓他開始疑竇叢生。
一定是她!一定是!
只有她,纔會那樣淘氣而狡詐,貪財而不讓人討厭,處處顯露着精明,時時透析着機靈。
跑起來,幾個武功卓絕的下人才驚詫的發現,他們主子,簡直就是龍驤虎步,所向披靡。幾個人都被主子趕了過去,咬咬牙,憋着一股勁,青筋爆出的向主子追去,即便輸,也不能輸得太丟人。
跑出了這條小巷,是一個大大的十字路口,四通八達的長街都是高牆林立,直到很遠。沒有一個人,好像到了幽靜的野外。
呼呼……一馬當先的威武公子重重地喘息着,站在路口上,東南西北各個方向茫然地轉動着,心裡升騰起無盡的心焦和傷感,狠狠在地面上跺跺腳。
“主子……跑丟了,這小子跑得真快啊……”
幾個下人也都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雙手按着雙膝,累得大喘着。
不甘心!
一定是她!
看看東面,空巷蔓延。
南,紅牆綠瓦,只不見那個瘦小的身影。
西,房屋一望無邊,青石板路,青苔斑斑。
北……空望北方,無人對應。
“啊——!啊!!”他要崩潰地大喊大叫起來,吼得拳頭握得嘎唄響,吼得聲嘶力竭,氣喘吁吁,吼得氣衝牛斗,咆哮天際。
一個個下人都呆了。
難過。
割心掏肺的難過。
無邊無際的絕望湮沒了他,使得他彷彿陷入悲傷的泥沼,心頭只有黑暗,黑暗……
“銘湘——!銘湘——!你出來啊!銘湘!求你了,出來跟我見一面吧!銘湘……”他仰直着脖頸,長嘯着,呼喊着,彷彿把心底的思念都喊了出來。回聲繚繞,帶着風鳴,一陣陣輕緩的回聲蕩進他的耳廓。
“銘湘……銘湘……”回聲如歌。
他喊得筋疲力盡,頹然倒地,跪在當場。所有的堅強和剋制,都轟然倒塌。她,從他眼皮子底下,就這樣又飛走了嗎?
“銘湘啊……”他低緩沉迷地喚着這個熟爛於心中的名字,呢喃,“銘湘啊,我想你了,好想,好想你……想啊……”一顆淚珠墜落在地面上,暈開悲傷的花。
………
很久很久,我躲在兩牆的夾縫中,不敢動彈一下。
男人就跪在不遠處的十字路口,他疾苦的模樣,讓我咬緊了嘴脣。
天都黑了,整條街上沒有了一個人,我才慢騰騰地從夾縫中跳下來,腿竟然麻了,就那樣跛着一條腿,一瘸一拐地走進了藏香閣的後門。
熟門熟路的走入後院,這裡靜得很,只有我才能進來這裡,這裡是我的閨房。
“當家的,您回來了?喲,又打扮成這副樣子上街逛去了?”四十多歲的老傭人迎了出來,拍打着我衣服上的灰塵,又給我端來了洗手盆。
“當家的,今兒個,陳家沙丁魚的來給您算帳,沒有找見您嗎?”
“還有前鋪的石爺,說要拜會您,跟你商量一下咱們藏香閣裡,蝶秋的買身錢。”她絮絮叨叨地說着,卻沒有注意到我的反常。
我默默無語,心裡頭凌亂不堪。
我是揚州最大的建院藏香閣的老闆。藏香閣,是揚州城裡最大最富麗的建院,這裡的姐兒一個個賽西施,而且都學得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且,牀上的本事也都是一流,籠絡的男人們都對這裡趨之若鶩。而我這一年來,精心管理着這個藏香閣,賺了大筆大筆的銀子。
洗去臉上塗抹的顏色,又把黏上的眼睛鬆開,露出我本來醒來圓溜溜的大眼睛,然後把門牙處的黑色沾布摘掉,兩顆完好無損的大門牙亮相了。褪去這身男人的衣衫,去裡面的浴房好好泡在浴桶裡,閉目養神。
熱氣騰騰中,跪在地上大呼着我姓名的嚴亭之,浮現在我的腦海,拂之不去。
他來了。
一年未見,他剛硬的個性竟然被磨礪地變了好多。
記憶如同開閘的河水,洶涌襲來。
一年前,那場震驚朝內外的皇家狩獵,成爲了血染皇族的歷史。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在那次狩獵中,死去的皇親國戚足足有幾百。
皇家狩獵場裡冤魂遍野,幽魂夜夜悲鳴。
我的青楓哥逝去了,爲了救我,捨去了他的生命,燕子和孩子的生命。三條命,換來我一條命。
淚水,已經不能說明我的心痛和自責。
是我害了他,是我負了他,是我的玩世不恭,聲色犬馬傷害了他。他對我的愛,雖然偏激,卻更加可憐。
難道我還要繼續傷害着愛我的人嗎?我自問。
難道我還要繼續傷害着愛我的人嗎?我自問。
存在着,便會糾纏於嚴亭之和宣澤熙之間,就會有抉擇,就會有傷害。
我真的好怕。戚然的風中,我恐懼地抱緊了自己的身體,前途迷惘而悵然。
我怕,我不忍心傷害的男人,卻因爲我,而受傷。
看着血泊裡已經冰冷的俊美男人,我下了決心。
喊來嚇癱的趕馬的小兵,一起把嚴亭之架到馬車上,然後告訴小兵,一定要把嚴亭之帶回京城。如果想要保命,快到的時候,只要裝作昏迷就可以了。那個小兵早就嚇昏了頭,答應着,趕着馬車離開了。
別了,嚴亭之。
別了,宣澤熙。
別了,巍峨的皇宮。
滿是血跡的雪峰刃,掀起了溼潤的泥土,我含着淚,流着汗,挖了兩個泥坑,採摘了一束束野花鋪在了下面,顫抖着雙手把青楓哥葬於泥坑裡。
青楓哥,你一直都在我心裡,你的笑,你的羞,都將深深的鐫刻在我的心底。夢裡,你一定會跟我相聚。長眠吧,長眠在最最質樸的大地的懷裡,這裡有樸素的花,有蒼勁的草,還有,如你一樣清雅的風。
第一把泥土灑在他的身上,我便抽噎着,情不自禁地輕呼道,“青楓哥啊……你走了,我這心裡好痛好痛……我又得了心病,你爲什麼不來給我納脈……嗚嗚……你若是再在給我扎針,我……我保證再也不討價還價了……”
親手埋葬了青楓哥,我的手已經指甲劈開,虎口撕裂,滿手都是鮮血。
竟然感覺不到疼痛,就那樣木然地看着高起的不算大的墳塋。
荒郊野外,荒得那樣寂寞而悠長,一眼望不到邊的廣袤,更加顯得這座墳塋孤單無助。
我轉頭看了看死去的燕子,心裡一陣複雜的絞痛。
青楓哥,你願意燕子陪着你嗎?還有她肚腹中的孩子……有了她們娘倆陪伴着你,你就不孤單了。
當我步履蹣跚地將要離開這裡時,微風中,兩座新建的墳塋刺痛了我眼睛。有多麼濃的愛,可以激起如此深刻的痛?
又有多麼深刻的痛,把復仇的火焰燃燒。
青楓哥,安息吧。不管你心裡有多麼的遺憾和難過,一切都過去了。
我要走了。走得遠遠的。
讓我再看你一眼吧……我含淚輕笑,目光觸到墳塋上純潔的小野花,心猛地一顫。
迴歸純潔的你吧。青楓哥。
起風了。一馬平川的荒野延續到天邊,沒有人煙,沒有樹木,只有野草和野花。這裡荒寂而遼闊。草隨風斜着身子,舞蹈着柔長的身姿。花兒隨風搖擺着枝頭,花瓣陣陣紛飛。漫天遍野,頓時都是淡粉、淺白、橘黃的小小的花瓣,鄭到中,與長風共舞。
天,很藍很高。
雲,很遠很白。
前方的路,茫然而無盡頭。
一身疲憊的我,是這天地間渺小的一個點。
………
揚州城剛來一個隱姓埋名,沒人知道根底的富商,家財萬貫不說,還迅速買下了藏香閣,翻新、擴建,使得古樸而陳舊的藏香閣,一轉眼變成了揚州城裡最大,最富麗堂皇,最最新潮的青樓。
管理藏香閣的老闆,竟然是一個死醜爛醜的男人。別說他醜,他就是有本事花樣翻新,出新出奇,高價甄選漂亮聰明的女娘,教習功課,還秘密地朝廷取悅男人的牀榻課堂,令這個藏香閣美名飄百里,金主恨不得擠破了藏香閣的門檻。
來到藏香閣的女娘們,不論多麼出名,都非常敬佩這位醜老闆,且不說別的,就是演習牀榻上的功夫這一項,就令所有女娘自嘆不如。
揚州一大富,那就是藏香閣了。
………
我泡完澡,穿上嬌軟的睡衣,回到臥房,那裡已經擺好了各地名吃。花高價請來的大廚就是厲害,每天都會做出很多令人流口水的美食,錢沒有白花的。
吃過飯後,一起貼身伺候我的嬤嬤把今日帳本全部拿了來,我斜在牀榻上,她坐在凳子上,就着燭火念着帳本上的數目和名頭。
我聽着,時不時說上幾句處理辦法。
帳目都對完了。嬤嬤突然想起來什麼,說:“當家的,聽說揚州城全城戒嚴了,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咱們在杭州訂了一般絲綢都進不來揚州城了。”
“戒嚴?!”我這才認真起來,坐起身子,眼睛骨碌轉着,“什麼時候開始戒嚴的?”
“剛剛下的命令,說是要全城大搜捕,找一個朝廷緝拿的江洋大盜。聽說,要挨家挨戶的搜查,不放過一個人,不放過一個角落呢!”
我心裡一緊。
江洋大盜?哼,一看這就是嚴亭之的手段,他就是這樣的做事風格,雷厲風行,毫無人情可講。只要他直覺上認準了的事情,寧可掘地三尺,也要探個究竟。
我想了想,找出筆和紙,唰唰唰寫了一封簡短的信,交給嬤嬤,“嬤嬤,把這封信讓禿鷹送走。”
“是,當家的。”
朱門映柳,綺窗臨水,月下池塘中一彎盪漾的月影。
寂靜的夜晚,我發着呆。
他來了。又如一年前那樣,霸道強硬地衝進了我的腦海,要剝去我所有的僞裝,把好容易隔岸觀景的我,試圖再次絞入他們複雜而深邃的情感漩渦中。
搖搖頭,我轟走心裡的思緒。
輾轉反側,終於入睡,夢中,我學處大霧中,辨不清方向。
瑤臺上,一個修長的身影背對着我。
我懵懵懂懂地走過去,輕聲問,“請問……這是哪裡?”
那人應聲轉身,衣帶飄曳,一股仙氣從他髮絲間直逼我眼眸,他完美無缺的五官散發着光芒,令我睜不開眼睛,恍惚間,他微笑啓脣,“這裡是憶思宵。”他的聲音中性、無情無慾而回聲繚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