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年望着她的手,恍惚間竟覺得時光倒轉,回到了兩人初遇時的那刻。
那日的她也同現下相同,白衣灼灼的立在一片煙雨之中,眸光淡然卻又好似盛着星光般耀眼,向自己伸出的手帶着一股無與倫比的吸引力。
而唯一不同的,也便是阮年的心境。
在很多夜裡,阮年都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問着自己,若是有重來的機會,自己還願不願意回握住她的手,不問所有,不顧一切的和她走。
會不會後悔同她過上如此波瀾且不安定的生活?
那日她給予自己的,不僅僅是一份溫暖。那隻手對於自己,也是生命的希望。
若是沒有她,自己的生活會比現在還更爲的不安定和坎坷罷。
阮年輕輕地握住了念安的手。
其實她的心早就爲她找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阮年願意。
阮年也不後悔。
不管重來多少次,阮年都會做出與第一次相同的選擇。握住她的手,和她走。
在握住念安手的那一瞬,阮年瞧見她的脣角邊滑過一抹笑。這抹笑意稍縱即逝,落在她清淡如水的眸子中,竟添上了幾許往常從未見過的的溫柔之意。
兩人的距離極近。
好像只要阮年一伸手,便能觸到念安掩在眼底那層層盪漾開來的柔情。
阮年滿心愉悅,待到還想細細看清之時。
念安卻早已斂了脣邊的笑。墨玉般的眸子平靜地望着阮年,面上的表情寡淡得猶冬日的冰雪。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眼神和神情讓阮年恍惚的認爲,方纔在念安眼底所瞧見的溫柔只是自己看花眼的錯覺。
也對,念安怎麼可能會有那般柔和的眼神。
阮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念安眸子微微掃了一眼阮年身後,旋即涼聲說道:“我不該相信你答應我之事。”
阮年有些心虛地看了看她的表情,小聲辯解:“那時候我腦子裡糊塗得很,身體也不受控制。要是不往這邊走渾身就像點了火一樣難受。你的話我還記得,但是心裡又被這感覺弄得焦躁得很…最後…我,我錯啦,你以後不要不信我。”
“難受?”念安眉頭微蹙,終是轉過了眸子看着阮年的眼睛:“怎麼個難受法?”
阮年被這問題問得一愣,想了想便指着心口道:“就是這裡被甚麼東西燙着一樣,不動便滾燙得仿若開水沸騰,難受的緊。一動的話卻更爲焦躁。心裡腦裡總想着要去甚麼地方,但是又不知道具體是甚麼地方。”
阮年這番話說得有些含糊,頓了片刻後又補充說道:“我總是記得你說的。讓我莫要亂跑,心裡忍了一會。最後難受得忍無可忍才順着感覺尋到這裡來的。”
念安的眼神清亮,聽了這番話後移開了眸子,將視線落在了仍舊站在兩人身後的女人身上。
阮年也便隨着她的視線轉過了身子。
那女人不知道在甚麼時候又撈起了地面上的酒罈,眼中蒙着一層朦朧的醉意,眸光瀲灩,白皙的臉頰上染上了兩圈薄薄的酒暈。脣邊含着笑隨着兩人的視線肆意綻開,慵懶卻又勾着幾抹別樣的風情。
念安神色淡然地望了她一陣,將阮年的手攥得緊了些,聲音冰冷地喚道:“沈煙離。”
阮年聽見這名姓後,便有些詫異起來。
不管怎麼想,阮年都覺得這個如煙般縹緲的名姓並不適合她。
沈煙離聽見念安喚她,嘻嘻一笑,便晃着酒罈上前道:“雖說我的名字十分好聽,可從你嘴中叫出卻變得分外不討喜起來。”她於兩人三步前定住身體,含着水波的眼睛轉了轉,隨後落在了阮年身上:“要不小傢伙,你叫聲我的名字來聽一聽?叫得好聽了,姐姐就告訴你一些你現在想知道。但是念安又不告訴你的。”
阮年一愣。
旋即有些疑惑的偏頭望了望念安,她說甚麼?
念安眼中壓着的冰雪翻涌,濃得幾欲化成實質。隨後,念安目光涼涼的自阮年身上滑過。
阮年被這視線凍得渾身一冷。
分不清究竟是沈煙離的哪一句話惹得念安不快起來。若是說前半句,照她那冷淡地性子是不會理會這種冷嘲熱諷,可若是說後半句…
阮年更爲想不通。
那段話好似是沈煙離隨意地說出。
但就算是她有意的,應當也不會讓念安生出這麼大的反應。
畢竟念安未曾告訴自己的,阮年也不想知道,因爲她不說,便是不想自己知曉。
而且這個女人究竟是甚麼人,自己又爲甚麼會被蠱惑似的走到她所存在的這片梨園之中?
“我從未想過你會將這種陰毒的法子用在她的身上。”念安淡淡道:“以你的性子,不該如此。”
沈煙離肩膀微微一哆嗦,眸光深邃地望了念安一陣,旋即又嬌笑起來:“你還是莫要再說些這樣令人誤會的言語。我是怎麼樣的人,怎麼樣的性子,你又怎會知曉。你此番前來尋我應也是不準備將她帶來見我,若我不使這些小手段,又怎麼能如我願。”
念安眉眼壓得極低,聞言沉默了一陣道:“我並非一定不將她帶來見你。你不該再執着…”
“我不該?”沈煙離低頭呢喃道,再擡起頭之時,阮年發現她的眼中竟蒙上了一層薄薄水霧,身子顫抖得好似被風一吹便要倒了,“真是可笑。念安,你應當明白,你是這個世上唯一沒有資格勸我不再執着之人。而究竟是誰不該再執着,你心中也比我更爲透徹。”
兩人的話好似霧裡看花,朦朦朧朧的甚麼也聽不個真切。話語間所圍繞的重點也是含含糊糊,不過阮年唯一明白的,便是兩人都在同時追尋同一種東西。
那東西是甚麼呢?
難道是念安所持有的長生引?
阮年乖乖地站在一側,並沒有插口兩人的談話。雖然是聽得雲裡霧裡。但聽着總歸不是甚麼壞事罷。
現在阮年好奇的事還是非常之多。
能讓念安這般心性還苦苦追尋的東西,不是長生引。那究竟是甚麼?當一個人能抵擋得住長生帶來的誘惑之時,那還有甚麼東西能夠能夠讓她如此魂牽夢縈。
念安的牽住阮年的手突然忽冷忽熱的輕微顫抖起來。
這股顫抖讓阮年迅速地擡起頭望向了念安的臉。可是不管阮年怎麼偏移視線,卻只能看見她那線條優美而又透着脆弱的一截脖頸。
墨色的髮絲籠上了一層水霧,垂於身側,緊緊地貼在脖頸之上。更襯得肌膚猶如薄紙般透明。
阮年又瞧見了脖頸上那隻六頭一身的赤目獸。
只是這一眼卻讓阮年受到驚嚇般的叫了起來:“爲甚麼這隻眼睛愈來愈紅了?”
確實是愈來愈紅了,這次阮年肯定這絕對不是自己的錯覺。先前在念安脖頸後望見的赤目獸,雖是眼睛通紅得可怕,卻也不是像現在這般。紅得猶如浸滿了暗紅色的血液。好似只要阮年用手指輕輕一觸,那裡便會裂開一個縫隙,從刺青的眼中滴出血來。
念安單薄得好似垂在枝頭的梨花,在一瞬便要被這些雨水折落了去。
她的身子顫得厲害。
好似她的身體只要一沾染上雨水,便會難受成這樣。那麼爲甚麼?
究竟是甚麼原因?
阮年怔怔地望着念安,顫聲道:“你甚麼也不告訴我。你身子出了問題也不讓我知曉…”
自己究竟要埋怨她些甚麼,怪她不將這些事同自己說?
說了又有甚麼用。
甚麼都不能爲她做,只能生生的看着她痛苦罷了。
阮年心裡驀地一酸,眼圈紅得厲害,想了一陣又抖着嗓子道:“我也不知你是不是因爲這些雨水的緣故,但,但我們走罷。離開姑蘇去個不會落雨的地方。”
阮年的話剛剛出口,站在一旁的沈煙離便笑了起來,這笑聲落在這片空寂的梨花園中,晃晃蕩蕩地生出了些許嘲諷之意。
阮年用力地揉了揉眼角,啞聲問道:“你笑甚麼?”
沈煙離灌了一口酒罈中的清酒,似笑非笑道:“聽你那麼說,我心裡覺得好笑,於是我就笑出來了。難不成你還不准我笑?”
見她說話間帶着一股嬉笑的味道,阮年心裡頗爲無奈,也不再理她。繼而側過身去想望清念安此時的模樣。
只是身子剛剛一動,念安那隻微顫的手,便緊緊地將她扣在原地。
阮年掙了掙,卻是怎麼也動彈不得。
沈離煙眸中含笑,見阮年一副委屈的模樣,若有所思地開口:“念安,我倒是低估了你的耐心。本以爲你尋了這麼長久的時光,會將你的性子磨得像巫柒一般瘋狂偏執。只是我沒想到,你竟真能忍住,半點都未曾透露於她。”
“我不是你。”念安聲線縹緲冷漠,“我也不是她。”
“你此番尋我的緣由我也知曉了。”沈煙離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目光玩味地在念安身上掃了掃,“我確實有法子可以助你。”
“沈…”阮年心頭猛然一動,瞪大了眼睛問道:“助她?你是說你有法子可以治好她身上病症?”
沈煙離笑眯眯地點道:“小傢伙真是聰慧。在這世上有法子可以治療你念姐姐的,也便只有我了。她從前來尋我,也是爲了解決她身上之疾。只是那時候治療所需要的東西還未尋到,我即便有心,卻也無力。”
所需的東西,便是那長生引嗎?
阮年在這一刻猛然醒悟。也知曉了從前念安所言究竟是甚麼意思。
她所尋的東西,對她而言便是一切。
所以她不敢忘記,也不能忘記。
阮年心裡欣喜,面上不免浮出了幾分笑意,望着念安的目光分外柔和。
只要能治好,她便再也不需受這苦了罷?
“我並非是爲了那法子前來尋你。”念安淡漠地轉頭道:“它於我而言已不再重要。”
她的臉頰蒼白得可怕,眼眶因爲方纔隱忍痛楚而有些微微的泛紅,那雙墨玉般深邃的眸子中含着大病初癒時的淺淺倦怠。
半晌,她微微垂頭。
墨色的髮絲順着她的耳際滑落,遮住了她半張臉頰,那張清麗絕倫的臉頰便掩在了這片濃稠的墨色之中。
她鬆開了阮年的手,輕輕地上前幾步。
那雨絲不斷的自空中飄落,落在她單薄的身上。
她站在阮年的身前。
背影高挑纖細,好似一縷淡漠的孤煙,隨着這煙雨朦朧的梨園浮浮沉沉。
那薄薄的白色長衫上沾滿了雨霧。周身絮繞着的冷香混着沉沉的霧靄。將她修長的身形勾勒得若隱若現,如霧般不測捉摸。
阮年甚至產生了一種在下一瞬她便要消融在這一片水天之間的錯覺。心裡酸澀,伸出手,卻怎麼也觸不到她那抹白色的衣角。
念安俯身在沈煙離耳際說了些甚麼。
阮年只聽見那還未來得及消散於空中的幾個字。
念安的聲音清冷,卷着幾分倦怠,卻又輕柔的似風一般,她道:“我只要她活着。”
她轉過身。
被煙雨繚繞着的眸子盛着瀲灩晃盪的柔光。
她望着阮年,聲音好似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