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沈煙離的背影徹底消融在那片水天間後,阮年才緩緩收回了目光。
繼而將視線落在了手中捏着的桂花糕上,阮年心中突突的跳着,方纔沈煙離的那番話打消了她的某些疑慮,卻也因此陷入了更爲複雜的沼澤之中。若不是她,那麼斐梨兒和那一行人的慘狀,又是怎麼回事?
沈煙離還說那斐梨兒交給自己的那塊玉,本來便是屬於自己的。可是十幾年來,阮年除了鎮上和村中,甚麼地方也沒有去過。家裡人每過幾年纔給她添一次新衣,平日裡連一些小零嘴甚麼也不會買給她。那更別提甚麼名貴的玉佩了。
雖然確實對那塊玉佩感到眼熟,可是隻單單憑藉眼熟這一點便說這塊玉是本就是屬於自己的。
若如此言論傳了出去,會讓人貽笑大方。
蘇一硯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含笑望着阮年陷入沉思的臉頰,眸光微晃,什麼話也不說。只是輕輕地擡起手,在空中做了一個頗爲奇怪的手勢後,便又慢慢地將手縮回了袖子之中。
阮年回過神,便看見了蘇一硯臉上帶着奇怪的笑意,望着她的臉頰出神。他現在穿着的青衣上繡着一隻沒有腳的怪鳥,衣袍甚是寬大,鬆鬆地將他的身子遮了起來。
他好似是換了衣裳。
阮年輕輕蹙眉,望着他衣袍上的怪鳥,一時間也望了迴避他此時的目光。凝了半響便開口問道:“你的衣裳和先前並不相同。”
蘇一硯點頭道:“阮姑娘應當也看見了,先前那青衣沾滿了泥污。並不適合待客,於是便換套乾淨的衣裳前來見姑娘了。”
不對,阮年聽了他的解釋,心中的怪異之感卻未消弱半分。
雖然確實是望見了他滿身泥濘的模樣。換一套乾淨的衣裳也在情理之中,可是爲甚麼現在看見他穿着的青衣會有一種怪異之感?
阮年細細的思忖片刻,望着他因爲寬大而顯得空落落的衣袍。突然便明白究竟是甚麼地方不對勁了。他此時穿着的衣袍實在是太過於寬大,將他的身子骨遮掩瘦弱不堪,好似被風一吹便要散在空中。
阮年有些疑惑地問道:“我知曉你換了一套衣裳。可是你身上這件,同先前那一件相比,爲甚麼如此不合身?”
蘇一硯輕輕笑了笑,溫和問道:“姑娘可知這衣袍上繡着的鳥是甚麼鳥?”
這般怪異至極的鳥,從未看過,那更別提知曉這是甚麼鳥了。
阮年好奇地回道:“不知,也從未聽過。這鳥兒生的可奇怪了。翅膀如此之長,卻沒有腳。那麼它在空中飛累了又該如何落地?”
“這鳥在古籍上記載爲極樂。但還有一種不爲世人所知的名字,便是知更。”蘇一硯垂着眼眸,忽又笑道:“你沒有聽過這種鳥也極爲正常。我從前也不知這是甚麼,直至後來,沈大人派人將這件繡上了極樂鳥的衣裳交給我們三兄弟。”
三兄弟,阮年一怔。
蘇一硯的二弟,也就是蘇博藝。那個被換臉而死的絡腮鬍漢子。
而他的三弟,又會是誰?
極樂,知更。是否是具有甚麼含義?
沈煙離將這三件衣裳交給他們,又有甚麼意義?
蘇一硯顯然是瞧出了阮年的不解,頓了頓聲,又繼續說道:“極樂,是一種極爲任性的鳥。肆意妄爲,不受任何的拘束。因爲沒有腳,不能停歇,只有最後歸於死亡之時,纔會落地。”
阮年聽得十分入神。
這鳥名爲極樂,表面上是肆無忌憚,但卻隱含着無盡的苦楚。
漂泊不定只能往前飛翔,無法在一處停靠,最終也只能帶着這種無窮無盡的疲勞歸於本初。
“那沈煙離將這三件繡着極樂的衣裳交給你們,又是甚麼意思?”阮年聽這極樂鳥的詮釋,便想到了念安。心底略略不安,輕聲問道。
蘇一硯神色微凝,隨即低低地笑了起來:“極樂,也便是代表死亡。我二弟的屍體運回之時,便是穿着沈大人所贈的這件衣裳。”
阮年面色一僵,瞳孔微縮,旋即又僵笑道:“也許是這件衣袍好看,他在那幾日便穿在身上了罷。”
蘇一硯眉目溫和,笑道:“姑娘你也看見了,這衣服都是極爲的不合體。穿在身上也十分怪異。我二弟雖是性子豪爽不拘小節,卻也仍舊在意衣冠體貌。若是讓他穿着如此衣物出行,我想就算是拿着刀駕着他的脖子,他也不願。”
阮年皺眉問道:“你究竟是甚麼意思?”
蘇一硯淡笑不答。
阮年討厭面前這男人的原因,歸根結底也就是蘇一硯太過於捉摸不透。說話說了一半便又甚麼也不肯說了。
他心中應當清楚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卻又不願告訴自己。
真是使人心生鬱結的一個男人。
阮年也不想同他說話。
呆坐在亭中片刻,便見着幾個穿着粗布青衫的下人撐着傘端着熱氣騰騰地菜餚自遠處走來。衝蘇一硯躬了躬身子後,小心翼翼地將飯菜擺在了石桌之上。
“姑蘇這場雨,可是下了很久了。”蘇一硯眼中霧氣繚繞,望着阮年夾起的糖醋魚,溫言道:“姑蘇的天氣與姑娘先前停留的城鎮並不相同,多雨少晴,也不知姑娘能否習慣於姑蘇這般潮溼的地方。”
習慣?阮年手中的筷子一頓,輕輕地蹙眉。
“我同念安也不過是駐足幾日便會離開。沒有甚麼習慣與不習慣之說。”阮年搖頭道,“你應當問我能否忍受得住。”
蘇一硯黑亮的眸子中染上了奇怪地笑意,嘴脣微動,繼而緩聲道:“是在下失言用錯了詞。那姑娘是否能受住這般陰溼的天氣呢?”
阮年見他神色有異,偏頭想了想便淡道:“我受的住。只不過念安不喜。她不喜,我也便不喜。”
蘇一硯還想同阮年說話,只是這時便從外匆匆跑來一個黑衣男子,神色緊張,步履匆忙。蘇一硯望見他,便收了臉上的那抹笑。
阮年歪了歪頭,繼續扒着碗裡的飯。
那黑衣男子低聲在蘇一硯耳邊說了些什麼,蘇一硯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起來。
蘇一硯愣了片刻,便揮手讓那黑衣男子退了下去。
繼而蘇一硯站起了身,眉宇間壓着陰沉道:“阮姑娘,在下的府中發生一些事。此時也便不能與你作陪。我在此留下兩名丫鬟,待姑娘吃完後,便隨着她們前往房間等念姑娘回來罷。”
阮年點點頭。
蘇一硯未再逗留,從站在亭外候着的一名侍衛手中接過了傘,便急匆匆地撐開便往一片朦朧中趕去。
阮年望着他的背影,突然便對那黑衣男子所說的話好奇起來。
看來真是發生了甚麼了不起的大事,否則根據蘇一硯這般虛僞的性子,是怎麼也不會留自己一個人坐在這裡。何況還是違背了沈煙離的吩咐。
也好在他走了。
阮年心裡微微鬆了一口氣。
這個笑面狐狸似的男人,若是往後自己也能像今日這般避開他就好。
若是沒有蘇一硯留下的兩名女子帶路,阮年覺得自己肯定會在這蘇府之中迷失了方向。不同於那無窮無盡的梨園,蘇氏雖是大,風景確實是極美。
阮年身側的女子看上去也就十七八歲大小,眉目清秀,手中撐着傘,左手勾着幾個大小不一的燈籠。而另一名撐着油傘的女子神情肅穆地走在前頭,手中也是拿着一大串的燈籠,步履匆忙地往領着兩人繞了許多路。
偶爾的停頓,也好似是在辨別路線。
阮年微微瞥眼去瞧,問道:“你們這些燈籠是用來做甚麼的?”
“這些是祭祀所需的燈籠。”身側的女子聲音很甜,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她看了看阮年迷惑的眼神,便又甜甜笑道:“也就是祈求平安的祭奠,這些燈籠需要掛在迴廊之中。而現在天色已經不早了,若是我們不走得快些,就會趕不上時辰了。”
阮年聽了她的解釋,倒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乖乖地點點頭,便繼續跟着兩人往前走去。
沈煙離給阮年安排的房間便在迴廊邊上。
兩人將阮年送到了房門之外,那笑的很甜的姑娘便微微欠身道:“我們先行退下了,若是在房內待得無趣,晚些時間便也可以繞過迴廊,來看舉行的祭祀。”
此話一出,那看上去頗爲肅穆的女子便皺起了眉,輕輕瞪了她一眼。
阮年眨了眨眼睛,卻也不詢問。繼而又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
那個被瞪的姑娘臉頰通紅,張了張嘴在還想說些什麼。卻便被旁邊那女子扯着手臂,僵硬地退了下去。
阮年若有所思地望着兩人,繼而輕輕地勾起了脣角。
雖然牀側旁的桌面上,擺着許多藍皮小書。但阮年把它們拿下來翻了翻後,卻也覺得索然無味起來。索然無味並不是指這些書的內容不好看。相反,這些書都是一些趣聞怪談,非常的合阮年的胃口。只是阮年望着小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卻怎麼也靜不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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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了一口氣,阮年將手中的書放回了原位。
探身挑熄了蠟燭後,房內便陷入了一片昏暗。
念安爲什麼還不回來?
阮年呆呆地坐在凳子上,旋即又轉過了頭,望着緊閉着的窗。
祭奠應當是開始了。
阮年又是靜靜地坐了一陣,終於還是忍不住地起身推門往外面走去。
既然她未回來,那自己去尋她。她應當也不會怪自己沒有乖乖地等她罷?
迴廊裡的燈籠都被點上,從遠處望去,一片燈影閃爍。
阮年扶住門,腳下卻像生了根一般,怎麼也無法再往前行一步。
那道高挑纖細的身影便立在這片燈影之下,朦朦朧朧被染上了灼目的薄輝。有些昏暗的亮光輕柔地盛在她的眸子中,瀲灩晃盪。
這沉澱着柔軟水霧的目光好似藤蔓,慢慢的,一點一點的將阮年的心跳和呼吸纏住。
只是她的表情淡淡,猶如山中冷霧般飄渺。
“如此縮頭縮腦,是要做賊去麼?”
念安的聲音低緩,清冷得宛若冬日的冰下流淌而過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