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安脣角浮出的那抹冷笑稍縱即逝,那抹弧度被茶杯擋着,小二也瞧不見。
說完這些話後,小二便又耷拉着眼皮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臉色發白,神情更爲地倦怠起來。擡起手指摩擦了下腕骨,嘴中賠笑道:“兩位姑娘,別的客人也需要我前去添茶,餘下的便不能與兩位多說了。姑蘇當下之事並未傳到外頭,所以外鄉人也不知這事。姑娘們既然到了姑蘇,我是擔心兩位的安全且冒昧地提個醒。在城中的這些日子可萬萬不要前往姑蘇城中的舊巷,尤其是貼近蘇氏大府的老巷子。”
阮年聽他這話說得半遮半掩,疑惑地話到了嘴邊轉了個彎,又咽回了肚中。若有所有地點頭道了個謝。
小二望着兩人咧嘴笑了笑。便又搭着白巾轉身前往別的桌前忙活了。
阮年悶頭喝了一口粥,問道:“不知他嘴中所說的大公子究竟是甚麼人物。剛剛那小二對他分外敬仰,難道竟是個救苦救難的菩薩?”
“菩薩?”念安眼神微垂,目光凝在手中的那杯淡茶之上,像是想起了甚麼似的微微蹙起了眉,半晌後淡淡道:“你對那日在姑城蘇門口的男人是否還留有印象?”
阮年點點頭,心有餘悸地摸了摸頭道:“記得,忘不掉。”
雖是記不清那個男人說了些甚麼,但是那在姑蘇城外的雨天她卻怎麼也忘不了。不僅僅是因爲那奇怪的男人,更多的還是因爲念安在雨中顫慄着的身體。那隨着雨絲溼漉漉的眸子便刻在了阮念頭中,不僅如此,還總是隨着記憶恍惚地浮在腦海之中。這般不受控制的想起,又讓阮年如何淡忘。
念安眸光涼涼地開口問道:“那你覺得他如何?”
阮年口中含着一口粥,聽見念安這問題。便有些含糊地答道:“我不喜歡他。瘋瘋癲癲地像是個偏執的瘋子。笑得也可討厭了,滲人得慌。還厚臉皮地纏着你裝作和你很熟的模樣。而且他..好像還同我說了甚麼奇怪的話,總之我想到他我就覺得夠詭異的。”
念安手中還是環着那茶杯,眸也沒擡,面無表情道:“他便是你嘴中的那救苦救難的菩薩。”
阮年被這話一嗆,口中的粥差點就要噴到桌上。死命忍着嘴中的那股熱流,卻又被噎得不住的咳嗽起來。手中的瓷碗一抖便落在了桌上,碗中的白粥傾倒,灑得滿桌都是。而那瓷碗撞在桌面之上,又隨着咣噹一聲,掉在地上碎成了一片一片。
周圍的食客都被這聲音吸引了視線,神情各異地望了兩人一陣,卻又很快地回過頭去。只是有些小聲地竊竊私語起來。
念安在那碗粥落在地上之時,她便輕飄飄地站起了身。那濺落起的白粥竟一點都未沾染上她的衣裙。阮年咳得臉都紅了,窘迫地望了望碎成片的瓷碗,又吶吶地望着念安,想道歉又不知怎麼說起。
念安站着,輕輕瞥了眼一片狼藉的地面和桌面,神色有些幽冷。
聞聲趕來的老闆面上有些不悅,盯着打碎地瓷碗,剛想開口說些甚麼。便被念安打斷了語聲:“你近些日子是不是夜夜無夢,且醒來之時全身痠軟無力。要待到半個時辰才能緩上許多,但平日裡又異常嗜睡且疲倦,似是靠在甚麼地方都能睡着?”
老闆的面色一僵,看着念安的眼神極爲複雜。轉而嘴脣又哆嗦了起來,連連道:“姑娘真是奇人,第一眼便望出了我身上的異狀.我前些日子便出現了這般狀況,也去醫堂問了些大夫。他們卻說我只是因勞焦慮過盛,讓我平日裡注意休息便可。只是…這狀況愈來愈嚴重。有些時候走幾步都好似渾身失力要摔倒。雖是無夢,卻也累到了極致,還說甚麼休息呢。”
念安表情寡淡至極,墨玉沉沉地眸子暈了一層霧靄,直直的目光盯得那老闆面色通紅,額角冒汗起來。
老闆見念安不答話,頓時又急又懼。片刻後又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姑娘可是知曉我這副身體究竟是怎麼回事?那麼有沒有辦法可以醫治?”
念安搖頭輕嘆:“我瞧你腳步虛浮,面色發青發白,人中泛黑,眼仁之中也隱隱地透着股虛氣。若是翻開你的眼瞼,應也能瞧見那其中有一條黑色豎線。我雖是知曉你這般的原因,卻也無辦法爲你治療。我並不是甚麼大夫。”
老闆的臉色愈來愈白,神色中隱隱帶了幾分哀求之意,祈求道:“姑娘看上去便是神仙般的人物。手段應當是極其厲害,我今年也有五十歲的年紀,家中還有妻兒。若是我出了甚麼問題,留下那些孤兒寡母該怎麼辦。姑娘你行行好,我知道我這樣定是堅持不了多久。求你救救我。”
阮年悶悶地咳了幾聲,拿着手捶了捶胸膛。這老闆的這番話,若是一般人可能會被打動。只是此時他面對的,可是心冷得像塊石頭的念安。
不出阮念所料,念安神情淡漠地從袖袍之中拿出了幾塊碎銀兩,塞進了老闆的手中,輕聲道:“這些銀錢便是方纔打碎瓷碗的賠償。也望老闆莫要再介懷此事。我與她在此刻便退了房。”
老闆身體一抖,木訥地望着手中的銀錢,面如死灰地站在原地。
坐在廳上的客人們都小心地投來了好奇的目光,停下了嘴中的動作。但大多都是神情冷漠,頗帶嘲諷意味地望着老闆。
阮年瞧得有些心涼。
姑蘇並未像表面上看來的那般平和。也不知是城中的風氣影響,這些客人似乎是對於周遭的一切都麻木不仁起來。
阮年跟着念安的步伐,又是忍不住地回頭看了看那個老闆。再悄悄地望了望念安冰冷的面容,頗爲遲疑地扯了扯念安的裙角。
念安腳步一頓,那冰涼的眸子便對上了阮年怯怯地眼神。
烏雲黑壓壓地落在了她的好看的眸中,將那份清澈通透的墨玉之色都染上了幾許陰霾之意。她低低地問道:“你想讓我救他?”
阮年搖搖頭,又點點頭,神色複雜道:“我只是覺得現在他很難過,別人都用這種眼神望着他。我..我心中有幾分不忍。我不喜歡那些人的眼神。”
不喜,極端厭惡。
那種諷刺的,充斥着薄涼味道的眼神。
念安頓了頓,伸手摸了摸阮唸的髮絲,便轉了頭望着那仍是傻愣愣待在原地的老闆。嗓音清雅道:“將桃木置於滾水中熬出桃木汁喝下去便可。”
老闆大喜,連連道謝。
念安面無表情地指了指那擺在櫃上的香道:“將那毀了。否則你就算是喝上一百碗的桃木水也還是無用。”
老闆神色一怔,順着念安手指的方向望去,神色有些灰白起來:“姑娘..這是好不容易在大公子那求來的祈福香..前段時間我雖未如現在這般無夢,卻也是詭異地天天做些稀奇古怪的夢境。可點上了這香之後,纔好上了許多。。如今若是毀了..我還是做那些夢,更讓人受不住的。”
阮年覺得這番話有些耳熟,眼睛便往此時正在角落裡打着盹的小二望去。
方纔那小二好似也是這般說的。
阮年這才覺得這事有些奇怪起來。難道那小二所言的不太平之事竟是失眠和噩夢麼?
可是若僅僅是這樣,怎麼其餘人便發覺不到?
阮年心頭微動,便不動聲色地將這些話隱在心中慢慢琢磨起來。
“你說是從你們那大公子處求來的祈福香,那你又知他的祈福香是從何而來麼?”念安神色冷淡,伸手便牽起了阮年的手,寡淡道:“方法我是教於你了。至於做還是不做便是你的事。與我並無甚麼干係。”
阮年被牽着走出了客棧,倒也不再回頭。心頭對於那老闆的反應有些不快。
“日後莫要再向我提出這些麻煩的請求。”念安不緊不慢地走着,語聲冷漠,“這種人滿心污穢,言語間也盡是虛情假意。若是往後見了,便要躲遠些。”
阮年應了一聲。
滿心污穢?甚麼時候滿心污穢了?
“你方纔說那蘇氏大公子的祈福香...難道你知道那些祈福香究竟是制於何人之手?”阮年撓了撓頭,奇道:“而且他們都只叫他大公子..也不見別人提起他的姓名。既然你見過他,應該也知曉他的名字吧?我衣袖之中的那塊引玉,梨兒姐也讓我是去詢問他呢..”
“我說過,我從未騙你分毫。”念安前半句話說得雲裡霧裡,阮年也未反應過來,頓了良久,便又望見念安輕輕開口道:“那日我便說了,我並不知曉他的名姓,也不願知曉。他是無關緊要之人,記着了。也着實令人生厭。”
阮年這纔回想起那男人所說的話,那時她以爲念安只是爲了噎住他的託詞,而未想到這竟然是真的。便有些訕訕地點點頭。
“而你所問的第一個問題。”念安的睫毛顫了顫,眉眼疏淡,目光卻又在下一瞬微沉:“我自是知曉,因爲她便是我此番趕往姑蘇所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