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年沉默地垂下了眸,目光凝在身上蓋着的絨毯之上。
喉嚨裡哽得厲害。
張了張脣,甚麼話也說不出來。
沉寂了半晌,阮年的眸光輕輕掃過念安,見她安安靜靜地倚在身側,脣邊溢着一抹極淡極淡的笑,卻又在這片昏暗之中顯得有些飄渺苦澀起來。
她在想些甚麼?
她從來都是喜怒哀樂都是波瀾不驚的模樣。能使她露出這番表情的,斷然不是甚麼平常之事,亦或者是甚麼好事。這般想來,讓阮年心中非常的不好受。
阮年擡起頭,定定地望着念安。
她脣邊的笑容並未因爲阮年的目光而斂起。
阮年瞧得越久,她脣邊的那抹苦澀便愈濃烈。
許是阮年的目光實在是太爲的灼人,念安的眉間微蹙,旋即也轉過頭對上了阮年的視線。
屋內分外靜。
念安的因爲內息深厚,所以呼吸清淺而綿長。而阮年卻因爲腦中亂糟糟的思想,吐息變得分外的絮亂。
阮年沉默着。
念安也便沉默着。
也許是這般對視使得念安頗爲的不耐。
念安抿脣道:“你盯着我的臉也瞧不出答案來。”
阮年聽到這話後有些不自然地轉了下眸子,轉而又凝神望了望念安有些單薄地身體,心中一窒,嘆着問道:“你的身子是怎麼回事?”
念安不語,目光淡淡:“莫非你最想了解得透徹之事便是我的身子?”
阮年微窘,眼中光芒閃爍,又道:”我想知曉的事很多,但最爲關心的還是你的身子。也只有你身子好了,才能同我多說些。”
念安道:“我身子無礙。你問些別的罷。”
阮年想到先前念安在雨中顫抖的虛弱模樣,便感覺心中悶悶的不順暢起來,急道:“你騙我”
念安眼中壓着暗光,淡淡道:“若是我身子有異。我定不會瞞着你。你如此委屈的說我騙你,那你便說說,我幾時騙過你?“
阮年偏頭仔細想了想,皺眉道:“你說話含糊其辭,難道就不算是騙人麼!”
念安眉角微揚,卻是不以爲然:”我何時說話含糊其辭?”
“你還說你沒有含糊其辭。”阮年心中含着一把火,語氣頗爲忿怒,“你明明知曉我是在問你身子不舒服的原因。你卻說你現下無事。這不是含糊其辭是甚麼。”
念安意味深長地勾了下脣:“你很關心我。”
阮年被這回答說得愣了楞,旋即回道:“我自然關心你。”
“你既然關心我,那我便不能告訴你。”念安似笑非笑道,“我若是告訴你,你更會擔心我。若是讓你擔心,我會過意不去。對你這般好,你竟還說我是騙子。”
阮年:“…”
念安眼神清透,語間帶笑:“果真是個壞心眼的姑娘。”
阮年萎了,吶吶地望着念安,也不知該怎麼說下去。
良久,念安輕聲嘆息道:“我只是不喜淋雨罷了。”
不喜淋雨?
阮年瞧念安說得雲淡風輕,眉頭又擰了起來。
想了良久,阮年眸光略略黯淡了下去。卻還是輕聲笑着道:“你是不願,我雖不逼你,可心中還是非常不舒坦。方纔你說的,是否還作得數?”
念安的目光涼涼的落在了阮年臉上,點頭道:“自然。”
“那我便問你此番來姑蘇。究竟是爲了甚麼?”阮年與念安對視,凝聲問道。
“爲了確認一些事,餘下便是爲了它。”念安未曾猶豫,輕聲回道。
“它是甚麼?你想要的究竟…是甚麼?”
阮年吐出這句話後,眼睛瞬也不瞬地緊緊望着念安。
“它?它是所有人都想要的…”念安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阮年只見着她的嘴不斷的張合,竟聽不清她在說些甚麼。
阮年支着耳朵仔細聽了聽,卻還是甚麼也聽不清,怔怔地望了念安半晌,開口問道:“你能否說大些,我聽不清。”
念安垂下眸,脣邊地笑容竟又染上了涼薄的苦澀。
阮年看着她那抹笑容,心中像是被紮了針般難受起來。
念安臉頰的曲線因爲這抹笑顯得有些柔和,卻又活生生地添上了幾許落寞。
“它…”念安忽然揚起了臉,聲音輕輕的,凝着淡淡的苦意,“便是長生。”
“長生?”
阮年眨了一下眼,有些愣愣地重複了一句。
念安眸中壓着光。轉而輕輕點頭。
“你所說的長生?”阮年略有些遲疑地問道,“便是我們於廟外所論的長生不死?”
念安的頭微微後仰,面容掩在一片昏暗之中。
阮年的眼中的影子輕微的晃了晃。
看不清她的神情。
阮年將收藏在被褥之中,狠狠地掐住了虎口之處。那清晰的痛意自手上傳來,稍稍地驅散了腦中的一片混沌。
阮年心中梗着一根刺,卻還是不信。
念安不答,阮年心緒更爲煩亂。頓了片刻,低沉着嗓子道:“我不信,這說法實在荒謬。世間哪有甚麼長生之法,亦或者長生之人。你若是不想說便罷了,不必騙我。”
念安眸子中含着水暈的眸子直直地盯了阮年很久,又是輕輕嘆了聲,並不說話。
阮年心亂如麻,望着她這般樣子。
心略微地下沉,卻也正不斷的撲通撲通狂跳着。
阮年厭惡長生。
甚至連想都不願去想。
“我從未騙過你甚麼。”念安神色淡淡,睫毛安靜地垂下,掩着了她那雙眸子。語氣似有些喃喃,聲線低得更像是對自己所說,“從前未曾,現下也未曾。可你終是不信的。”
“我從未不信你。只是你這說法我...我也不知爲何,心中異常厭惡有關於永生的一切。每每想起或是提起,都會似火燒般的焦躁。”阮年有些語無倫次道,“我,我不是不信於你。我只是不信這說法。”
念安沉默了一陣,低低道:“你若是不信這般說法,便是不信我罷。”
阮年聽這話,眉頭擰成了麻花,急道:“你莫要這樣認爲。我,我,你明明知曉,我在這世上只剩你一人可信了罷。你現下這般說,我心中難受得緊了。”
念安瞥了一眼阮年有些惶恐不安的神色,略略搖了搖頭。
阮年的心中像躥了一隻兔子。
也說不清爲甚麼,阮年竟覺得念安有些失望。
這種失望的感覺猶如刀子,直直地插進了阮年的心中,疼得她眼睛紅了一圈。
她不願念安失望。
只是阮年又委屈又心疼,她確實是信念安的。可是念安怎麼也不相信她說的話。
這個壞心眼的女人,只許自己信她,卻不願信自己。
阮年縮在被褥裡的手動了動,想偷偷抓着念安的手。只是猶豫了片刻,卻還是在她手旁停了下來。
阮年顫着脣,直直地着念安好看的眸子,認真道:“我信你。”
她的眸中清晰地印着阮年的影子。
阮年的神情是專注的,目光如陽光般的透徹,那清澈的視線竟將房內的昏暗點亮。
念安似是愣了一陣,那黑眸竟有幾瞬的失焦,隨後望着阮年,神色頗爲複雜。
所有的話語都化爲了一聲嘆息。
阮年的手在發顫。
良久,念安微俯下身,攬住了阮年的肩。
念安將她摟得更緊了些。
她的黑髮如綢緞般細滑,渲着涼意,滑落在了阮年的肩頭。
念安身上的淡香是冰涼的,帶着溼氣。
阮年有些恍惚。
這股味道似曾相識。
“長生,並非只是記載於書面的單薄癡妄。”念安眸光寂寂,“長生之法確實存於世。只是不爲人所知罷了。而長生之人,也確實是有的。”
“…長生之人。”阮年輕輕嘆息,有些癡癡地望着念安冰涼好看的眉眼,“你追尋它,竟也是爲了長生麼?”
念安卻是搖頭道:“人若長生,痛苦便會不盡而來。沒有甚麼幸福和快樂可以延續百年千年。當褪去這層之後,便只剩下永無止境的痛苦和酸楚。就如你那日所言。長生也只不過是另一種形式上的孤苦。我。。”
念安的聲音漸漸低沉,最後竟不再往下言語。
阮年急忙瞧了瞧她的臉色,卻見得她還是那般清冷,眸子中沒有任何的波瀾。
只是脣微微抿起,竟是生出半分苦惱的模樣。
“你說你尋到了它…那豈不是?”
豈不是已是長生之人?後面這段話,阮年問不出口。
喉嚨乾澀,說不出話來。而手心發涼,已經滲出了冷汗。
若是她長生,自己又該怎麼辦?
雖然現在自己年齡不大,假若一直在她身邊,陪她個十幾二十幾年。對她而言又算得上甚麼?待到自己青春不再老死亦或者病死,她還是如初遇的那番模樣。
在她漫長的歲月之中,自己陪伴於她的時間於她而言,也不過是彈指一瞬罷了。
阮年的眸子暗淡,待自己死了,她也很快便會忘記自己。
可是自己呢?至死之時還是忘不掉的罷。記她一生,記她一輩子。
念安面無表情的將阮年的古怪的神情瞧了一個透徹,聽得她這般言語,也理解了她想知曉的。頓了頓聲道:“我不畏死,是因爲我從前活在混沌的黑暗中。而又流離於人世之間,生命於我而言,只是一種累贅。那些時日,我就一直想,若是我死了也便是解脫了。可是每每準備了結於生命之時,我又是畏死的。”
混沌的黑暗之中?
阮年怔怔地望着念安。
阮年問:“爲甚麼?”
爲甚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在念安身上,究竟發生了些甚麼?
“我尋它,並非是爲了長生。我原以爲只要尋到了它我便能徹底解脫。可是我沒有想到,這種解脫,卻也是另一種絕望。是比長生,比死亡,更深的絕望。”說完這段話後的念安,有些疲憊地將頭靠在了阮年的頭上,話語中充斥着無奈。
阮年聽這話更是覺得雲裡霧裡,念安的話半遮半掩,好似懂了。但深深思索片刻,卻又發現半句都未聽懂。
她所說的絕望…
“我怎麼捨得。”念安聲音寂寥得慎人,眼中竟有些迷濛起來。
寂然無聲。
“長生究竟是甚麼?你說你尋到了它,可我爲甚麼從未見過?”阮年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輕聲道。
念安的目光微涼,淡淡開口道:“它是一味藥。也就是所謂的長生引。”
藥?長生引?
阮年怔了片刻,剛想開口再問念安那藥長甚麼樣,又是被念安放在了甚麼地方。
清脆的鈴鐺聲從窗外傳來。
那叮叮噹噹的鈴鐺越來越近,飄飄蕩蕩的混着一抹刺骨的冷意環繞在這屋中。
清脆縹緲卻又帶着一股詭異的味道。
那鈴鐺晃動的頻率非常奇怪,似慢似急,又好像是輕重不分。
卻清晰得刺耳。阮年的心臟,竟隨着這鈴鐺晃動的規律跳動起來。
一下又一下。
阮年有些慌亂地向念安望去。
卻發現念安的臉色變得更爲的煞白,黑眸也渙散地落在窗口處,單薄的身子顫抖得厲害。
阮年握住了念安的手。
那發抖着的手帶着刺骨的冷意,凍碎了阮年的每一寸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