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日子,我忙於自律會的交接工作,與老範有兩三個月沒見面。一天傍晚,我很遲才上食堂。素菜幾乎沒有,只有排骨﹑豬腳等葷菜。我打完菜一回身,老範竟然一人在吃飯。看到我,出奇溫和地打了聲招呼。我有些怪怪地走過去,他碗裡只有一小份青菜。我說:“吃點排骨吧。”我知道他平時節省,捨不得買葷菜。他說:“我現在不吃葷了。”這怎麼可能,跟我還不好意思?就夾着排骨往他碗裡送。“別別!真的不吃葷了。”他把碗拿的開開的,一臉嚴肅。我楞了整整一分鐘,看他的眼神有堅定拒絕之意,也就作罷。但怎麼了,馬克思與恩格斯現在連飯都吃不到一塊了?我塞進一塊排骨,問:“爲什麼?”他咳嗽了一聲,又表示歉意似地嘿嘿兩聲,才說:“最近我去了南普陀,就不吃葷了。”南普陀是校園旁邊的大寺院。
“你去當和尚了?”嚼的恰到好處的排骨肉差點從我嘴裡噴出來!
“當什麼和尚?我只是去聽聽講經,瞭解瞭解佛教理論。”
原來以前中文系幾位南普陀老友多次邀約都不去,出事後老範就去了南普陀,聽老和尚講六道輪迴三世因緣一大通玄乎的佛家理論。老範有所觸動,就把自己狀況說了。老和尚說:從小體弱是上世殺生太多的今世報,從小多憂是上世享樂太多的今世報。既有罪孽,遇難而亡就很正常。卻能得救,那是因我佛慈悲,有好生之德,願對有佛緣之人加以拯救。這一下,老範認定自己跟佛有緣,那位漁夫就是佛主冥冥中派來的。不知真的有緣,還是意志堅定,或是爲了節省開支,老和尚啓示之後,他確實不吃魚肉了。他說:“現在一看到葷的就噁心,我只吃菜和蛋。”聽一通說教就不吃肉?我將信將疑,故意把排骨推到他眼前,說:“你真的對排骨不感興趣?”邊盯着他的眼睛跟嘴角,如果是經濟因素不吃葷,我料想其眼神對排骨總有異樣光芒,其嘴角一定有溼潤水汽。然而老範目光散淡,雙脣輕啓,吐出一句淡如清水的話:“真的不感興趣。”
真是怪胎,光頭和尚一通話就把世界觀整個改變!長期以往,不就去當和尚了?不行!我必須挽救他。我說:“不是與佛有緣,而是你疑神疑鬼脫離了唯物主義立場,溺水被救完全是偶然發生。”他說:“看是偶然的實是必然的,是必然性寓於偶然性之中,必然就是佛的意思。”我說:“你在唯心主義方向上越走越遠。”他說:“如果唯心主義對生活也有益處,幹嗎排斥它呢?”我說:“佛教是騙人的,膚淺的!”他說:“我們根本不瞭解佛教,長期以來我們被誤導了!”誰也說服不了誰,我又有了雙子星座搖搖欲離的恐慌。老範讓我不妨聽聽佛法講座,爲駁斥唯心論的荒謬,爲了把老範拉回革命大業的陣營,我決定去聽聽。如毛主席所說的:爲了戰勝敵人,你必須先了解敵人!
邁進講經堂時,白花花的光頭和黑壓壓的黑頭坐滿了近400個座位。一位戴眼鏡的老和尚正在臺上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就近找個座位坐下,掃了一圈,卻找不到老範,難道他沒來?“這書呆子怎麼講話不算數?”永強小聲咕嚕着。“在座哪位知道三攝法的寫法?請上來寫寫。”老和尚話音剛落,前排有一胖子應聲而起,到小黑板前神情謙恭地寫着。是老範!仔細一看,確是他。“我靠,比和尚還和尚。”永強低頭做害羞狀嘀咕着。寫完,老和尚提議鼓掌。老範——未來的思想家學生黨員我的革命夥伴,竟走到臺中,雙手合十,給大家一個標準鞠躬!這,這分明是老範和尚!他可不顧後座有他的革命夥伴正爲他的雙手合十黯然神傷,自個掛着滿意的微笑回到座位上,繼續等待老和尚的邀請。
接下來放映禪宗五祖惠能大師的故事片,故事講了惠能斷臂求法歷盡磨難終成正果的佛家故事。歷史上惠能確是個道德完善銳意進取的宗教人士,不覺中我被吸引了,剛纔對老範的傷感也暫時忘卻。看到惠能以德報怨的事蹟,眼眶竟溼了。但不久即將登上音樂系政治舞臺的永強同志,他的眼睛在旁邊尼姑臉上游移着,直到我咳嗽幾聲,他纔回過神來。
回來路上,我說:“佛的道德修養可取,逃避現實無爲自守不可取。”老範說:“現實世界要嚴肅面對,不然作學問有什麼用?瞭解佛學只是學習剋制私慾慈悲爲懷的人性修養。”我說:“我不相信佛的存在,所以我不能信仰佛教。”他說:“一個完善的宗教體系,沒有神的統領是不完善的。如伏爾泰說的:即使沒有上帝,也要製造一個上帝來。佛的存在與否不是我們講得清楚。”我有些辯不過他,就說:“你現在信仰佛教又吃起素來,是不是要放棄社會研究的使命了?”他說:“吃素可以明淨心境,並不是吃素就要出家當和尚。象聖雄甘地一生吃素乾的卻是救蒼生的大事。”他又說:“信仰與個人事業並無矛盾。而且佛學是人類文化中一個很重要的部分,作爲知識學習怎能忽略它呢?”
我有些釋然了,只要他繼續關注社會問題,繼續堅定偉大思想家的神聖信念,管他心頭被佛陀壓扁,管他三餐喝稀飯?
最後我說:“以後人生計劃怎麼打算?”他說:“象臺灣學者南懷瑾先生那樣,精研佛法學問淵博淨化社會,我很嚮往。”
“這是一次思想道路上的遵義會議。”歷史知識很差的永強這樣評價。我說:“你是當之無愧的歷史見證者,相當於《紅星照耀中國》的作者思諾。”永強怕得直搖頭:“死羅?還沒享受哪能死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