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爲了重用,年底老辜讓我接管那套過時的影視廣告器材。從更新換代角度說,那套設備是市面流行的他太爺爺了。只因是出版社最值錢的固定資產,平時還得靠它撐住門面,所以早該處理的東西還得留着。老辜揹着手說:定時擦拭,搞好衛生,發揮大學生的專業作用!經過多次挫折,馬克思的豪情早已沉入一大節,我連連表示:一定堅守崗位,保護寶貴財產!
接近春節,我口袋裡的鈔票少之又少。本來工資微薄——不象其他員工開有音像店,再加上幾回沙龍活動,我這枯瘦的腰包怎麼向父老鄉親展示?他們可是看着繁華特區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前女朋友講的或許有道理,人不能餓呀。恰好以前有位三腳貓水平的廣告人王勇,常來租用這套設備。我接手後他還來租用。於是我在爲這套寶貝汗流成河寸步不離之際,又擔當起外出協助拍攝的工作。剛好王勇也缺人手,又不懂舞臺表演。而我學過這專業,我便兼任起他的副導演。連着道具搬運工,出去一天也能掙個100多元——一月便有1000來元外快。在臭汗橫流的奔走中,我度過了畢業後一個不錯的春節。
96年春節後,掛念老範的考研狀況,我風塵僕僕去找他——路上不知多少雙雄先祖們在腳下**。特區春季天氣陰鬱,雨霧迷漫。當我想着南北開花的芬芳推開門時,老範呆呆坐着,兩眼深陷,目光一片空洞。不祥的預感擊的我連問話都一段一節:“考的—成績—怎樣—?”老範嘴角牽動一下,給了我一個表情。估計是要笑笑,卻還不如原來不笑。過了幾秒鐘,才嘆了口氣:“英語跟我無緣,命中沒有莫需求呀。”跟上次一樣,其他科考的不錯,英語59分——又砸了!看着他疲憊的目光,我不想多說。老範昨晚剛知道成績,我可以想象一晚上他是怎樣的輾轉反側,苦唸佛號了。
當副導演的日子瑣碎卻實惠,我暫且把宏偉事業擱置一邊,所以老範考研的失敗雖對南北雙雄藍圖大有影響——看來又得準備長征了,但我想可以從長計議,戰略可以調整嘛。對暫時忙於充實小腰包的我來說,影響不算大。可對老範人生大計的衝擊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多米諾效應由此拉開帷幕:考不上研究生,就無法在北京與高佻女郎相會,更是得不到高佻女郎令尊大人慈愛的目光。老範總不能到北方打工,高佻女郎雖然從沒放棄追隨愛情南下的打算,可視之如掌上明珠的局長大人能同意嗎?更忐忑不安的是,老範書生意氣習性獨特,個人命運在食品公司的未來尚不好掌握,把他放在社會上恐怕要第二次龍宮徘徊了,他能負起爲高佻女郎南下闖蕩撐傘的重任嗎?
三角梅花開花落,海濱浪潮升潮降。瞬間,我已在風雲變幻的音像出版社工作一年了。在幾位老員工的幫助下,96年8月我順利轉正了。這是件至關重要的事情。當時的特區經濟繁榮,可地方狹小,能擁有特區戶口是任何一個外地學子引以自豪的大事——就如留學生苦候多年終於擁有美國綠卡一樣。只有工作轉正了,戶口才能確切地留下來。不能轉正,戶口便會被遷回原籍。一遷回去,我苦讀十幾年的工夫就白費了,還談何進一步發展偉大事業。而且,父母親人又要背上多大的精神壓力——大學生兒子從特區回來當農民了。正是爲了轉正,我必須低聲下氣,搞好衛生擦好機器。當我把喜訊告訴老範時,他語氣從容地祝賀我,並告訴說他也轉正了。我聽他電話裡飄渺着柔柔綿綿的佛家音樂《水蓮天碧》,我一陣歎服:在佛家文化的薰陶下,老範確已修成了波瀾不驚的風度。
所謂一悲一喜一順一逆,革命總有高潮低潮。兩個月後第一片枯葉從我肩上滑落時,影視廣告設備被人承包去。胖子總經理在清單簽下字的瞬間,宣告這些曾幫我填實腰包的疼我的設備大哥們,跟我吻別了,我又回到跟女人們談時裝聊豬哥的圈子裡了。不行!窮是窮,我怎能忘記馬克思深情的目光?我又想起了保爾的話: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的……
想找老範談談,卻說他近幾個月到下面門市部站櫃檯去了。我獨自籌劃新的活動方案,可把工資白白請同志們吃水果喝飲料的失誤告訴我:幹革命靠自覺,不能靠物質誘惑。我又能有多少錢呢?新的文化戰場在哪裡呢?我雙眼穿越都市的滾滾紅塵,熱切探尋着新的文化綠洲。
天無絕人之路,那天我正沉迷於《哲學的貧困》,一個電話讓我驚喜不已——永強來電!自校園一別我們聯繫不多,有幾個晚上到宿舍找過,都不在,師弟們說:整天帶着幾個小嘍羅滿宿舍區跑,推銷光碟吆喝服裝,也不知他是學生幹部還是流動商場?不上進的傢伙!不發揚自律會優良的文化傳統,跑去做什麼小買賣?我當時真後悔,接班人選錯了。他畢業時,也就是我轉正時,留特區更難了,想留的只能當漂流一族——沒戶口。聽說永強把檔案往縣人事局一掛,就呆在特區打天下。電話裡他說有個很有品位的聚會邀請我參加。我問是什麼聚會?他卻神秘地說到時我自然明白,絕對是我所喜歡的。哼!來這一套,難道是婚介找對象的——倒操心起老上級的終身大事來了?
在一個人頭濟濟羣情振奮的酒店會議廳裡,滿面春風的永強正與來賓們談笑風生。那副躊躇滿志讓我懷疑當時是不是他結婚的日子?我忙摁摁口袋,幸好還有200元,作個紅包還是夠的。我正有點不知所措,他已大步流星邁了過來,那氣勢巍峨挺拔,完全今非昔比。他說:“主席,總算把你盼來了!我給你介紹幾位朋友,很適合你的。”不容我作番調整,一雙雙熱情之手把我握的直顫抖。
“早聽說陳先生對文化思考很深刻,以後還請多多指教。”
“我是個音樂愛好者,陳先生可要多給我指導指導!”
“這個時代還有這麼研究哲學的人,陳先生真的與衆不同。”
他們熱情如火的話語快把我融化了,志同道合者竟然都在這裡!更讓我驚訝的是他們對我的興趣愛好都瞭解的一清二楚。如果沒有永強默默耕耘着,哪有這樣激動的時刻?看着永強親切無比的笑容,我思潮洶涌,多好的同志,短短一年他在不事喧譁中已把文化事業開展的這樣火紅!一絲歉疚繞上心頭,以前我怎能錯怪他呢?這些熱情的同志們說的最後一句話幾乎是相似的,他們說:“歡迎加入我們的事業,你一定會成功的!”“什麼事業?”“那——”永強嘴巴一駑,幾把塗滿毛司的頭髮抖了一下。大廳中間寫着“安美事業·永遠輝煌”。安美,哪個文化流派?我腦袋一片空白,難道我落伍了?“從海外進來的,……”永強嘿嘿笑一下,椅子往我身邊靠了靠,比演講還精彩地向我娓娓道來。他那位甜蜜蜜的小戀人偎依在他身邊,看他的眼神自豪而陶醉。永強後來告訴我小師妹早換了。
聽了半天我才明白,原來這是項美國進來的傳銷行業,在少量投入的基礎上大量發展下線,根據公司可觀的獎金制度,在短時間內就可致富,永強說他只動用了校園生意收入的一小部分就打下這片天地。“還有許多附加福利,到一定級別還可以到澳洲旅遊呢。”永強的小甜蜜笑眯眯地補充着,那神情,彷彿澳洲海灘溫柔的海風正吹着。不過是個經濟聚會,還說什麼文化沙龍?虧你還把克格勃的手段用在我身上!我的心在滴血了。“老首長,這年頭錢,錢是多麼重要。不發揮善於組織羣衆的優勢來做安美,哪份工作能幫我們快速過上好日子?特區是不歡迎窮人的!”士別三日口氣不一樣了,竟教訓起老首長來了。“一個月你能掙多少錢?”我有些嘲諷地問。
“八千。”
“八千?”
地抖了一下,那可是我工資的七倍呀!自從副導演下崗後我每個月也就乾巴巴的1000零80元,這巨大的差距讓我眼大如牛。但,可能嗎?永強又一陣模特秀,指着腳上的皮鞋說老人頭的,煽動身上西服說花花公子的。人證物證俱在,我有些相信了。他又說:“這是個大集體,許多人是博士碩士文憑。除了能掙到錢,還可以交到許多意氣相投的朋友,有的還可以找到心上人。瞧,我就是在安美事業中認識我達令的。憑老首長迷人風度超人口才出衆領導才能,在這裡你不但能搞活經濟,還能從事你的文化事業,說不定還可以找到真正的革命伴侶”永強侃侃而談,表情神聖。這位從政客轉化的企業家把我說動了,是的,馬克思炒過股恩格斯經過商。找到歷史依據,更何況經濟文化可以一體化,不妨試試!
在永強和他同事們熱烈的掌聲中我開始了安美事業,投入不多,收效也不顯著。但這個可以高談闊論的舞臺讓我亢奮不已,我又找到昔日傲立潮頭的感覺了。在誇張的掌聲喝彩聲中,我眼前浮上了多時不見的老同志——老範,世紀雙雄的雙子星座怎能孤星獨明呢?
在一個秋雨蕭蕭的傍晚,我終於找到剛從門市部回來的老範,他在無人的辦公室裡打電話,聲音有些暗啞:“我會照顧自己的,回國後我會跟你聯繫的,天氣冷了要注意身體……”聽語氣象在跟女性講話。他的臉色依然暗淡,考研的陰影還沒消退。一談才知道,老範思前想後,還是覺得讓高佻女郎離開他好,剛纔電話算是個終結。他騙她說勞務輸出,要五年後纔會回來。到國外就難講了,讓她爲父母着想忘了他吧。我大吃一驚:“你怎麼能如此草率?完全可以努力讓她南下!”他說:“那樣不好,家裡就她一個小孩,從小驕慣,又有個穩定工作,特區激烈的生存競爭根本不適合她。即使來了,感情再好,也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呢。”老範脫下眼鏡揉揉眼眶,眼眶紅紅的。接着說:“已三個月不跟她聯繫了,我想還是淡化處理。爲了她的未來,也爲了我的以後,還是忍痛割愛吧。再說,這也是佛主的意思。”他翻出一張黃紙條,問的是女朋友南下好不好,上面寫着:莫聽閒人說是非,晨昏只好念阿彌。若將狂語爲真實,畫餅如何止得飢?“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這是天意吧。”他說。窗外,一片枯了很久的樹葉終於被雨水打了下來跌進水溝了。我知道他倆有很深的感情,不是萬不得已,老範不會放棄的。1個月900元,除個人生活支持弟妹讀書,他有多少餘錢,怎麼去買房子,成家?愛情與麪包確實很冷峻地看着兩位眼神憂鬱的青年才俊,冰涼的秋雨瞬時砸向我顫抖的心頭。遠處,特區大酒店的霓紅燈搖曳着夢幻的色彩,象個高傲的貴婦。
原準備的文化沙龍的喜訊被老範低垂的眼皮堵住了。永強的傳呼這時響起,讓他單獨靜靜也好。我前腳剛跨出大門,身後又追來了似乎從天際飄來的《水蓮天碧》,恍惚間我象剛跨出了另一世界。
不行!這般孤寂一人,梵音繚繞,終究太脫離生活了。我必須把老範帶入生機勃勃的環境來振作精神。永強四處尋找朋友加入安美,一則需要擴充下線增大收入,一則需要優秀分子提高聚會的吸引力。因而我的到來給永強的會場帶來了很好效果,如果老範這種玉樹臨風式的人物能光臨會場,他們更是求之不得。而老範如果進入這掌聲喝彩聲彭湃的海洋裡,不就進入到一個嶄新的世界嗎?但是象他這樣對經濟漠不關心的高雅之士,談錢不行。我請,他又對我的羣衆運動興趣不大。怎麼辦?小甜蜜眨巴一下眼睛,永強妙計頓生,他說:用女的,再如此如此。我想只要能把老範帶進來也無所謂,便同意了。
兩位安美小姐一聽是重點大學高才生,馬上表示:爲安美事業,義不容辭!在永強老崇拜者的口吻下,老範一聽是心理上需要解救的大事——幫助迷茫人士指點迷津老範向來是古道熱腸的,第二天就主動上門爲兩位迷茫的弱女子排憂解難去了。
等我們再見到兩位身負重任的妙齡女子時,兩位面面相覷搖搖頭說:再也不提他了。這麼重要的下線要失去,永強急了,連連追問,在兩位無奈的講述中我明白了當時的事情。
那天,瓊和珍把宿舍佈置的溫馨整潔,小廳上還擺上一束鮮花。瓊說上不了大學是今生的遺憾,能與優秀大學生相識也算是今生有幸。她們心兒蓬蓬跳着打開門時,土黃夾克布鞋眼鏡書本,活脫脫一位鄉下老師!但聊着聊着,老範那清淡似水的眼神,安詳儒雅的話語,給了兩位別開生面的感覺。按計劃,高考落榜生瓊戚着眉頭訴說着四處漂泊的無奈,口才出衆的珍坐在旁邊故意翻着一本安美企業宣傳書,時不時把書晃一晃。但老範聽的全神貫注,似乎漏掉一個字,就會爲這楚楚可憐的女子做出錯誤的開導。瓊說:“我這人內向,下了班就喜歡一人呆着,生活真是枯燥死了。”“你呀,就不出去走一走。象我經常參加這個聚會那個聚會,心情多好!”她們本意是以此引起老範對聚會的關注,但老範說:“現代社會看似接觸頻繁,實質人心依然孤獨,聚會有時也沒有效果。”此語一出,慌的刊物換上的照片差點從珍手上跌落。她說:“聚會解決不了內心的苦悶,那該怎麼辦,難道只有依靠愛情了?”“愛情有時也解決不了。行的話,有些失戀者婚姻失敗者怎麼會輕生呢?”“那不就沒辦法了?”“辦法是有的,建立起自己的宗教信仰。”“宗教信仰!信什麼?”兩位少女半是驚訝半是好奇,幾乎異口同聲而出。“按我的看法,咱們中國人信仰佛教比較合適。我給你們帶來兩本書,值得看看。……”老範侃侃而談,把佛主慈悲爲懷人人都有佛性一心向佛求得心靈昇華的大法,事理並舉大演一通。
今生不修善來生變蟑螂的說法新奇又有威懾性的,海龍王招女婿佛主救護的故事不遜於女兒國唐僧大逃婚的刺激。聽到亢奮處,珍一個噴嚏把桌上照片翻了個身,才發現差點誤了正事。她小心遞上照片說:“星期三晚上,我們有許多外地來的朋友搞聚會,太需要你來開導了。”老範一聽,一臉神聖,問:“什麼聚會?”珍指着照片上的紅布條說:“就是——安美聚會。”“安美?就是那賣牙膏洗髮水的傳銷會?”老範先是驚諤繼而不屑。兩位少女被他怪異的表情驚的花容失色,心中神聖的事業被問號擊的東倒西歪。爲挽救心中美麗的藍圖,兩人一人拿照片一人拿刊物,你一言我一語辯解開來。可面對我這半個思想家的老夥伴,她們的語無倫次更加重了老範的悲憫心理,他說:“兩位女孩根基不錯,不把時間用於聆聽妙理,參加什麼老鼠會?真是不可理喻呢。”
老範慈祥地笑着,靜靜聽着。最後說:“兩本書先看看,我們星期六再談吧。”一聽還有機會見面,兩位少女認爲老範動心了。她們直把老範到小區門外,瓊一直看到老範背影消失在遠方,才燙着臉回去。
星期六,瓊和珍打扮的漂漂亮亮,剛要電話約範老師到安美會場,老範卻先說了:“我和許多朋友正舉行一場文化聚會,對你們會有幫助的,我在特大門口等你們。”把那些人爭取過來,這可是非常可觀的業績呢,兩人匆忙趕了過去。
三人邊走邊談,老範問:“《禪的妙處》看了有何感想?”兩人支支吾吾答不上,只是低着頭走路。彷彿間踏進一間古色古香的大房子,兩少女吃驚地擡頭一看,正面布幕上一個金光閃閃的“佛”字!老範的朋友有男有女,還有不少光頭黃衣分不清男女的出家人。這裡該不會是南普陀吧?兩人急了想抽身走,可已經晚了。隨着掌聲,臺上拄着柺杖的老和尚正向大家款款致意,口中佛語娓娓道來,兩人只好安坐不動。爲活躍氣氛——象安美會場那樣,老和尚幾次邀請聽衆上臺幫忙書寫或分發佛家書籍。老範都踊躍上去,恭敬有加地完成任務,再雙手合十向大家致意,“那積極性就象阿雄剛參加安美聚會時那樣。”快嘴的珍嘖嘖兩聲說。馬克思恩格斯要知道他們的忠實弟子一個在傳銷會場流汗水,一個在佛佗會場獻殷勤,不知頭髮要白了多少?
“那虔誠的神情,在場的和尚沒一個能跟他比,我看他只欠穿上袈裟了。”一直悶悶不樂的瓊忍不住嘆了一句話。月光下,雙眼一派迷離,剛剛燃起的一點點愛的火花,在老範雙手合十的瞬間熄滅了。
講經一結束,兩位少女幾乎是逃了回來。顧不上老範後面一再叮囑:下次想來要先通知一聲,他好訂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