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校前夕,老範決定邊工作邊學習再考一年。他覺得高佻女郎南下不是好辦法,他相信再努力一下,完全能考上。
7月份離校,我8月份到單位上班。本以爲憑几年練就的身手,在出版社工作應該輕而易舉,但誰能料到,這位未來社會活動家後來竟會有那麼多的煩惱與苦悶!要是馬克思知道,不知要灑下多少滾燙淚水?音像出版社不大,也就十多人。擁映在一排鳳凰樹背後,幾個紅銅大字組成的招牌在鮮花中金光耀動,一副趾高氣昂的派頭。當時我以爲環境效益不錯,便進來了。這一進卻打開了苦難之源,這麼個10來人的小單位,竟以三位領導分爲三大派。最強的是會計出身的老辜,最弱的是記者出身的老王。兩人都是副社長,出版社沒有正社長。老辜對專業一知半解,但持有出版社法人代表的尚方寶劍,且根深蒂固,手腳甚多。有6人是他心腹。少壯派老王40出頭,記者出身,有一定專業水平。可惜外來人口,根基尚淺。我到來時,正因一篇論文被對手揪住尾巴,並通過上頭的力量在整他。當時我與另一女大學生都是他招的,如果我還能算半個,他的手下兵卒勉強可算3人。居中的是書記老蔡,此人雖是行伍出身,但深諳權術之道,手段老辣,時常拱着笑臉。手下兵卒雖只3人,但其他人大事還得看他臉色辦事。只因專業不懂年歲已大,故也無意爭老大。只是在老少兩派鬥爭時,充當槓桿坐收和事之利,或者當兩派力量嚴重失衡時,他暗施手腕,以保持政局維持在於他有利的平衡中。區區小窩,政局如此波詰雲詭,斷非我這校園活動家所曾預料的。
報到第一天,我就發現王社長——因他把我招進來,又有專業知識,感恩加認同,我就這麼稱呼了,對我還算和氣,老辜對我卻冷眼漠視。論文案件後,我才朦朧知道他把我看作王社長心腹,故多了警惕和排斥之心。由於他枝繁葉茂上頭有靠山,加上論文案他是勝者,故對我這高談闊論的小職員作梗在所難免。由於意見不能統一,我便整整睡了半年辦公室,他寧願讓單位宿舍放雜物也不肯讓我這青年才俊住。如果從高深的政治手腕考量,他真的有先見之明——扼種子於未發之態。這麼個出版社,其實並沒多少事情做。在音像業被全國幾大音像公司壟斷後,出版社也就只能靠賣版號、出租店面、收取音像店管理費生存。收入儘管不高,但因有事業單位編制罩者,再加上員工們都利用工作之便開有自己的音像店,所以上至領導下至員工物質上過得優哉悠哉,一派共產主義的太平景象,所以三位領袖纔有閒情政治鬥爭。既然王社長把我招進來,雖然他有補充人馬的個人想法,但士爲知己者死,我總得表現表現,總不能讓他被人誣陷說招了個庸才。再說象我這樣馬克思般的人才,怎能甘於寂寞?沒有掌聲和關注我能生活下去嗎?兩個月的冷板凳後,我根據對音像市場的瞭解研究,提交一份發展計劃。建議成立音樂工作室,內聯音樂界外拓企業界,開辦歌手賽,挖掘音樂苗子,創作企業歌曲,打開音樂市場。可能我的報告立意高遠思想深刻,驚動了老辜。讓他對我這後起之秀惴揣不安,也可能我好高騖遠不合實際,第二天大雨過後,老辜讓我上屋頂打掃積水,直至太陽落山。
事情就是這樣,這麼個精力充沛,欲想爲人民的音像事業奉獻微薄之力的有志青年,只好整天無所事事,混跡於女人堆裡。出版社大部分是女性,整天談些時裝感情豬哥風流之事。我兩眼空洞思緒萬千,不禁想起崢嶸歲月激情滿懷的校園生活,想起一別多時的革命夥伴老範,他在哪裡呢?畢業後,我們都沒電話,只能通過老同學瞭解行蹤。可大家各奔東西,哪裡找人?一次偷溜出來到街上瞎逛,經過一家飄溢着餅乾香味的企業時,我一擡頭,“爲民食品有限公司”。這不是老範就業的單位嗎?我一陣欣喜,進去一打聽,果然在廠長辦公室碰到埋頭寫文件的老範!校園雙雄的巨手又握在一起了,我激動萬分!上天怎忍心讓這對未來偉人分開呢?老範面露喜色:有緣,真是有緣!
天下事就有這般巧合的事,食品公司離出版社不到5分鐘路程!看來真的是馬克思地下有靈,暗中關照。我們又恢復了原來的火熱狀態,老範單位食堂伙食不好,我邀請他到廣電食堂用餐。餐桌上,踏入社會的興奮讓我們思維活躍感慨萬千。老範說:“工作後才發現以前議論的官員腐敗懶惰的說法並不夠準確。你看我們廠長整天爲員工工資企業生存,都累成什麼樣了?”我說:“我看到的可不一樣,看看出版社那些政壇鬥士,每天的任務就是在桌子下你一腳我一腳地忙着——不堪目睹呀!”看法不同,分歧必然產生。但我們又彼此同意,對社會的認識還需長時間的探索。
一天,我風風火火建議說:範哥,我們起事吧!我的意思是按原計劃組織文化道德研究小組。老範說:“你弄吧,我要專心備考。”在高佻女郎的秋波裡,老範又要捲入國際政治關係了。
死了張屠夫,就吃混毛豬?我決定獨自撐起大旗。從內心深處我還是支持老範,南北雙雄的藍圖依然在我心中閃爍着。那天我西裝革履,頭髮噴了毛司,慷慨地用自己的工資買了一堆水果瓜子飲料,並且以斷交相威脅,終於召集了13號青年才俊。力量是薄弱的,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鼓勵住自己,中共一大才13人,我們還多了一人。我在會上莊嚴宣讀“青春文化促進會”成立宣言,當我滿面潮紅巡視大家時,看到的場景卻讓我聲音哽咽:兩對男女正手持飲料眉目傳情,2個比賽似地往嘴裡塞水果,還有3位邊嘀咕着邊磕着瓜子。沒有理想的傢伙!我幾乎讀不下去。但是革命隊伍需要引導呀,我堅持了下來。散會後,我大談要搞整風運動。“整你個頭!”自始至終默默盯着瓜子水果的小丹姑娘,大聲訓斥起來,“你倒大方,什麼時候請我超過10塊錢?那幾個女的分明是跟男朋友來混吃混喝,你還傻帽一個?”小丹的話讓我雪上加霜,在偉大事業最困難時刻,你就不能發揮革命伴侶共濟危難的神聖作用?看看孫中山受困永豐艦時,宋慶齡是怎樣赴湯蹈火陪伴左右!要不是俯首甘爲儒子牛的負重精神,我真要提出拜拜了。我耐心解釋:“一點瓜子算什麼,我們要有奉獻精神,當全國人民幸福那一天……”我還沒說完,小丹說出的話讓我四肢發抖,她說:“到了那一天,我早就餓死了。也不看看什麼年代,搞什麼狗屁促進會?搞死你吧!”
望着她修長的身材被特區霓虹燈光吞沒,我嗡嗡作響的腦袋裡說:享樂主義者,庸俗!生活面前,我選擇輝煌;挫折面前,我選擇堅韌。沒有長征,哪來陝北的紅旗招展?
一天傍晚餐後,我激揚慷慨講述我的打算,成立“市場經濟下新道德研究沙龍”——爲順應歷史潮流,我用了新名詞。老範默默低着頭走路,我想他正領會我方案的閃光點。“小心腳下!”忽然老範猛叫一聲,把我往旁邊一拽。我定睛一看,一隻黑色蟑螂從腳邊竄過滾進水溝裡。這老範,夠體貼的,還擔心馬克思被蟑螂傷害!我說:
“我會怕蟑螂嗎?”
“不是這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你沒聽我講的大事情嗎?”
“講的固然重要,生靈也要保護。”
“踩死只蟑螂有啥大不了?”
“可不能這樣說!前世夙緣,它們可能是人類投胎呢。”
“胡扯!踩了就踩了,管他什麼人。”
“它前世是你爺爺祖爺爺都難講。”
我爺爺這輩子變蟑螂,那我不就成了蟑螂他孫子?這老範真是走火入魔了。我很想跟他爭一爭:你爺爺可能已變成屎克郎了。可他眼神直直的,我猛然知道他是認真的,只是中毒太深了,我只好嚥下這一啞巴虧。但此時“道德沙龍”早已隨那隻與我爺爺有關的蟑螂跑的無影無蹤。痛心,讓我無話可說。到他辦公室,他拿了一本《六道輪迴真解》讓我讀一讀,說會明白我們從哪裡來望往那裡去。然後不顧我蒼白臉色,按下身旁那架100來元錄放機,眼睛湊近《國際關係概論》,身畔隨即涌起西方極樂世界的音樂來。
老範看來對我的藍圖不感興趣了,看着他爲考研的專心樣,我又用大胸懷理解了。我們減少了接觸,後來他連吃飯都不來了。難道怕踩到蟑螂傷害他的先祖?職場的艱難開始讓我把不可理喻的老範寄給了釋迦牟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