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學兵整理好桌面,看到辦公室對面牆壁中央老大一張紙印着《教師準則及自我修養》下面密密麻麻羅列了七百多條紀律,不由得脊背發涼,愁容滿面。“不準在校內吸菸喝酒。”“上課不準講本課無關的廢話。”“男教師必須穿西裝,女教師必須穿套裙。”看看自己沾有油污和酒漬皺巴巴的襯衫,心道:“將就着吧,發薪水的日子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不久後鈴響下課,辦公室裡陸陸續續進來很多老師,宋玉浩也真算熱情,一一爲他介紹,但廖學兵哪裡記得住?只懂像個傻瓜含笑點頭。每個人聽到他所在的班級,不是惋惜就是如釋重負:“好險,我還真怕校長那老變態把我調過去當班主任。”“死亡班級?祝你好運!”
廖學兵明白自己接到了燙手山芋,內心淒涼之外還有孤獨,他們的話激發了他的好勝心:“我要不把這個班教好,我把頭割下來喂狗!”誰也不知他暗暗發了毒誓,還道這個新來的年輕人謙和有禮,也就不再說笑,走回自己座位上翻看教學講義。
三年級一位同樣教語文的老師姜鋒跟他攀開話頭:“小廖,來支菸吧,什麼?不抽菸?你的生活態度夠嚴謹!”
“不是……”廖學兵苦笑道:“不是說不準在校內吸菸的嗎?”
“在辦公室裡,怕什麼?又不是在教室,沒人說的。來一支吧,你是什麼大學畢業的?”姜鋒硬把萬寶路煙盒塞進他手裡。
廖學兵憋了許久,終於美滋滋吸了一口:“我是海大中文系畢業的,兄弟你呢?”
海大是中海大學簡稱,也算得上全國排名前十的名牌大學,姜鋒眼神馬上變爲不同:“海大?不錯嘛,至少比我強多了。小廖,可得好好幹,不要辜負了海大的名頭。”
廖學兵暗笑:“去你媽的,老子是中海市東亞大學畢業,簡稱也是海大。”東亞大學名頭雖嚇人,與海大相比起碼差了好幾個檔次,他自然羞於說出。
兩人聊了一陣,很快熟絡起來,廖學兵是個吹牛高手,在興致高漲的時候總能把話說得天花亂墜,有板有眼地編起海大校園故事來,那種青年時期的學生生活,總會引起其他人的共鳴。
“那時我們整個宿舍的人都很窮,把錢全花在泡美女上面了,一到月底總會沒米下鍋,一幫人餓得骨瘦如柴。正好我們有個老師在實驗田裡種了幾分絲瓜和油菜,我們便趁着月色,提個口袋把菜全摘走了。回到宿舍,湊錢買了油鹽調料,一面煮菜,一面叫人到校外打了幾斤白酒。你想想,我們餓了好幾天,那油菜越炒越香,都忍不住流着口水,眼巴巴地望着那個做菜的同學。就在這時,有人推門而入,正是那個種菜的老師,我們根本沒想到,他今天值勤,巡查宿舍!”
姜鋒聽到部分,竟啊了一聲:“那你們怎麼辦?”
廖學兵笑道:“巧也巧得很,出去打酒的同學正好回來,他也不知道哪來的本事,拖着那老師說,唉,老師,你辛辛苦苦教導我們,一直沒怎麼報答你,不如今天我們宿舍全體成員做東,請您喝上兩杯。我們一同邀請,那老師無法推卻,與我們喝到深夜,還說這菜炒得不錯,才醉醺醺地走了,臨走前讓我們下次喝酒的時候叫上他。第二天那老師看着自己的菜地被糟蹋得不成樣子,暴跳如雷。”
姜鋒哈哈大笑:“你們真厲害!”
他偶爾加上一句:“那時年幼無知,真令人懷念啊!”談起自己怎麼和同學一道追女孩子,怎麼在半夜裡去偷釣學校魚池裡的鯉魚的故事,直如說書一般抑揚頓挫、吊人胃口,姜鋒聽得津津有味,竟不忍打斷他的話。
姜鋒戴着一副厚似啤酒瓶底的高度眼鏡,生性傳統還有些古板,從前唸書總是加倍用功,與同學少有來往,雖然也有過跟同學們一同玩樂的想法,但始終融不進他們的圈子,大學生涯人生四年最美好的青春在單調沉悶中度過,一向引爲憾事。此刻聽到廖學兵胡謅,也是一般的眉飛色舞,好似那個月下偷摘蔬菜的少年就是自己。
其他幾位老師豎着耳朵偷聽,聽他敘說故事中自己當年也有幹過的內容,不禁會心一笑。不過這情形落在幾個老成持重的教師眼中,覺得他有些輕浮了,若是在課堂上,難免誤人子弟。
短短課間十分鐘很快過去,上課鈴響,姜鋒還是意猶未盡:“小廖,等放學後咱們好好聊聊,我認得一家白天營業的酒吧,下午我沒課,嘿嘿……”
廖學兵眼珠一轉,說:“姜老師,我經驗不足,想到你的課上旁聽一節,怎麼樣?”
兩人感情升溫,姜鋒自然不好拒絕,“那你跟我一起去,高三一班,呵呵,我怕教得不好被你笑話。”
辦公室裡的人漸漸走散,又只剩下宋玉浩仍在瀏覽花邊新聞,廖學兵揣上備課本和鋼筆,招呼道:“宋老師,要不要一起去聽課?”
“你這不廢話麼?隔行如隔山,我可是物理老師呀!不如我上課你來旁聽吧?”宋玉浩嚷道。
二人穿過空曠的操場,上午十點多鐘太陽已是升得老高,出了空調房熱浪襲來,沒走得幾步渾身都是黏糊糊的汗液。操場中心孤零零地站着一名男生,耷拉着腦袋,汗水沾溼衣襟,兩條小細腿在烈日下輕微地顫抖。
廖學兵奇怪得很:“姜老師,那孩子不去上課跑來這裡曬日光浴,是學校安排的活動嗎?他腦子沒病吧?”
姜鋒見怪不怪,說道:“你沒看見他背後綁着一塊牌子嗎?”
仔細一看,那是一塊兩個巴掌寬的木牌,上面寫着四個剛勁有力的大字:“每週一星”。
“學校裡每週都有操行評分,根據觸犯紀律的多少評判,負責人是訓導主任邱大奇,本週分數最少的學生要被插上牌子站在操場裡示衆,起到以警效尤,強烈震撼的作用,看他們下次還敢不敢搗亂!特別是這個學生,已經蟬聯三屆‘每週一星’,實在太不知自愛了。如果連續當五屆的話,就會被學校退學。”
“不,不是吧……”廖學兵心裡說:“我還以爲我遇到了《逃學威龍》的拍攝現場。看來那部電影給了學校很多靈感,不知歷史科考試他們會不會出‘秦始皇的第七十五個妃子叫什麼名字’的變態題目。”
那男生見兩名老師對他指指點點,輕蔑的笑了笑,慢慢垂下眼簾打起瞌睡來。
“走了,有什麼好看的,對這種學生的處罰太輕了,沒意思。”
毒辣的陽光,曬得時間長的話不光會被曬傷,嚴重的還會導致中暑,那男生卻一點也不在乎。
“邱主任有沒有說他犯了什麼錯?”
“好像是把老邱的車胎氣放光了吧。沒什麼大不了的,活該。”
邱大奇的仇人還真多……
經過那學生身邊,廖學兵說:“同學,希望你下週繼續當選每週一星。”最好把邱大奇的車給拆了。那學生瞪了他一眼,眼光中兇芒透射,隨即隱沒。
走到樓上三年級所在的樓層。廖學兵第一次到教學樓,不由得東張西望,不時傳來某課老師激昂的講話,走廊整潔寬闊,其中一間教室門外垂頭喪氣地站着兩名男生。
“這個,應該是課堂上做什麼壞事被罰站的吧?”廖學兵很好奇。他念高中的年代明顯沒遇到這麼有趣的事情。
“沒錯,他們還算輕了,沒遇到邱主任。”
“邱主任能有什麼新招?”
“也沒什麼,大概就是頭頂水桶,來個金雞獨立吧。來,到一班了,後面有個空位,你從後門進去,我就不爲學生介紹你了。”姜鋒整整領帶,打開門口走進去,本來喧鬧雜亂的教室頓時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廖學兵從後門進入,只見地面散滿碎紙,一名站在桌子上的男生訕訕地往下爬,兩名女生保持着扭打的姿勢,還有人對着鏡子擠青春痘,有人趴在桌子上睡覺,臉上被人用粗筆畫了六道鬍鬚,有個很壯的胖子捧着麪餅一直在吃。
姜鋒對這一切熟視無睹,把教學講義放在講臺上,說:“上課。”
衆人懶洋洋地站起身,亂七八糟地喊:“老師好!”還有人喊:“Good-Morning,Sir!”睡覺的那人依然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