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至少只有你,我會讓你活着”
兩人走在小時候常常來玩耍的小公園裡邊,停在鞦韆前方。日落西斜,餘暉披落在腳下的沙子上,熠熠生輝。
柯明野低頭看了一會軟軟的泥沙,抓住鞦韆的繩子,側臉看向柏子妮:“所以特意跑到這個地方來,是要幹嘛?”
柏子妮坐在了另一邊的鞦韆上,淡淡地問:“趁着她們還沒來,我想要你陪我一會,不行麼?”
“行。”柯明野說。
兩人擡眼看着在公園裡嬉戲打鬧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像是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
他們都輕輕勾起了嘴角,忍不住呵笑了兩聲。
“你小時候老欺負我。”柏子妮說。
“有麼?”
“有,就像那個小屁孩一樣,把沙子甩在我身上,然後爬到滑滑梯上去,我不敢上去,只能在下面看。”
“你那時候好像還讓我趕緊下來,怕我摔倒了受傷。”
“是啊……我小時候真傻,被欺負了還在想你的事。”
“都那麼小的事情了,就別來追我的債了。”柯明野淡淡地說。
“說起小時候,我總感覺……你最近變了一些。”柏子妮忽然說。
“爲什麼?”柯明野側臉看她。
“不知道,像是直覺。”柏子妮搖搖頭,“不過我和小靈聊到的時候,和我說,她覺得你沒有變。”
“爲什麼?”
柯明野低垂着頭,沒有再對上她的目光,繼續問。
“她說,你以前也像這樣,每當能和別人更加靠近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地把自己抽離開來。”柏子妮說,“她還說……那是害怕被拋棄的人的眼神。”
柯明野聳聳肩,不以爲然:“我有什麼好怕的。”
“她說,你經常會擔心自己像小時候一樣,被又一次拋棄,所以爲了不讓自己受傷,就做好了被拋棄的心理準備,一直和家人保持着距離。”
柯明野沉默着。
“有麼?”他問。
“我不知道。”柏子妮說着,扭頭盯着他,“有麼?”
柯明野又沉默了一會。
他心說自己可能就跟柏子靈說的一樣,單就這一點而言的確和以前的那個柯明野很像吧。
只不過,那個柯明野是害怕像小時候一樣被拋棄,才和身邊的人保持距離,想讓自己被拋棄的時候少受一點傷。
他不一樣,他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柯明野,甚至哪一天還得對身邊的這些人拔刀相向,所以只能儘可能地抽離開來、抽離開來,儘可能地不讓自己對他們產生感情。
免得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他會下不了手。
沉默了很久,他忽然說:“我有時候,挺害怕的。”
“什麼?”
柯明野蕩了盪鞦韆,低垂着眼,輕聲說,“我很害怕你們知道我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然後就討厭我、疏離我,然後我就在想.既然有可能會被討厭,那乾脆一開始就別接近你們好了。”
柏子妮靜靜聽着,緘默不語。
“我其實膽子很小的。”
“我知道。”她說。
“你知道麼,”柯明野摸摸頭,“戴上那個面具後話那麼多,其實只是因爲我很害怕,想到自己會死,就會害怕得渾身發抖。”
“我知道,所以讓你不要逞強。”
“可連你都在逞強,我好歹也是你哥哥,就在想要不我也逞強一下。”
“我不想看見你帶着傷回家,所以才成爲了魔法少女。”
“我知道,但是.”
“但是什麼?”
“我不想看見自己的妹妹一個人偷偷掉眼淚。”柯明野說,“幾年前……你朋友死了,你很傷心,把那個鬼手佛陀宰了,血.……流了一座大樓,所有人都在罵你,說你是魔女,說你是怪物,說你不配當魔法少女,說你應該被關進瘋人院裡,別出來禍害社會……”
“你知道麼,我直到現在才知道…爲什麼那天晚上你會大半夜來敲我的門。”
“那時候門一直在響,你敲得很輕,說……哥哥,能不能陪陪我。”
他頓了頓,聲音有些沙啞:“可那時候我很困,我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很不耐煩地讓你趕緊走開,都這麼晚別亂敲門,然後埋頭睡覺,把你一個人扔在門外邊。”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發現……你蹲在我的房間外面,靠着門,把頭埋在膝蓋裡睡覺,可那時我卻還在笑你,說你腦子有病。”
柯明野嚥了一口水,沉默了很久。
他繼續說:“你知道麼,我現在才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甚至不敢試着去想……那天晚上你來敲我的門的時候,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你那時候……一定很害怕吧。”
“明明你那時候很需要我,但我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一個人在我房間外邊睡覺,小小聲敲了好久門的妹妹到底在想什麼。”
說到這,他輕輕吸了一口薄暮時分的空氣,像是利劍一樣刺入肺腑。
在黃昏逝去前的最後一秒,他張開嘴,說出來最後一句話。
“對不起,我這個哥哥真沒用。明明你很需要我……我卻沒站在你那一邊。”
話語落下,卻沒能得到迴應,只能聽見公園裡小孩的嬉戲聲。
柯明野低着頭,不敢看身旁的人,只是擡起眼,看着沙地上那個男孩走近哭着的女孩,牽起她的手。
兩個小小的身影走出了公園,沒入餘暉。
柏子妮低着頭沉默了很久,輕輕偏過臉頰,眼淚無聲地從她臉上滑落了下來。
她微微張嘴:“那時候你要是開門就好了,我一直在想,你一定會來找我的,在門外等了你好久……好久。”
“可是我沒有。”
“我好失望。”
“我知道。”
“好失望、好失望的。”
“我知道。”
“我還想過,要不以後就當沒有你在好了。”
“嗯。”
“但我還是在外邊等了你好久。”
“對不起。”
“我原諒你了。”
“真的麼?”
“嗯……原諒你了。”
黃昏漸漸黯淡,夜幕如同一片幕布般籠罩了公園,左邊鞦韆上的那個人影輕輕歪過身子,把腦袋倚靠在另一人的肩膀上。
半小時後,環京C549號地鐵裡。
冷色調的光籠罩着每一張蒼白的臉,下班時期的地鐵總是死氣沉沉,每一個人都好似解脫了一樣倒在座位上。
柯明野坐在座位上,窗戶上斑駁晃動着光影。柏子妮倚靠在他肩上沉沉睡着。她的鼻尖紅紅的,呼吸輕輕地拍打在他的脖子上,像是一根麥芽撓動着皮膚。
他沉默地扭過頭,望着車廂的窗戶上倒映出來的臉龐。那是多麼陌生的一張臉,明明應該是一個陌生人才對。
“思維草圖……”
他在心中輕念着,隨即眼前出現了一個空白的面板。
他低垂着疲憊的眼眸,隨着他的思緒,空白的草圖上不斷出現着凌亂的筆跡,就好像一個出神着的人在空白的本子上亂塗亂畫一樣。
文字不斷衍生,雜亂地堆在一起。
“說起來……
“我都快忘記自己是誰了……
“到底是誰來着。
“對了,就和這個男孩一樣。
“我也叫柯明野。
“19歲,大學生,文化系,喜歡看書。
“我沒有家人,一個都沒有。孤兒院裡的孩子很討厭我,大家都說我是書呆子,他們把圖書館的書往我身上扔。
“我一直都很想、很想有一個家庭。可以的話,我想要有父母陪着我。可以的話,我想要有一個哥哥,有一個姐姐。可以的話,我還想要有一個妹妹,有一個弟弟。我想要的東西,這裡都有,我在這裡很幸福,大家都圍着我。
“終於不是一個人了。
“我在這裡很幸福,但他們都想殺了我。我只是一個……盜竊者,一個強盜,奪走了這個男孩的家庭,自以爲是地沉溺在其中,就好像……就好像我真的是柯明野一樣。
“噁心得……
“噁心的……讓我……想要,把自己撕成……兩半。
“有人聽得到我說話麼……
“我到底能對誰說實話?對那些玩家,還是對我的家人?說到底……我可以在哪一邊,呃不是哪一邊都融不入麼?
“如果我就這樣死了……會有人記得我麼?
“他們記得的不是我……
“每一個家人記得的,都不是我而,是那個已經被我殺了的人……只是在扮演着他,我得到的都是假的。”
“大學生,文化系,喜歡看書。”
“大學生,文化系,喜歡看書。”
“大學生,文化系……”
“大學生……”
“大學生……”
“喜歡……”
“一個人待着。”
“柯明野……”
“高中生……”
“16歲……”
柯明野看着堆滿草圖的文字,輕輕擡起手掌,疲憊地看向掌心。
“我已經快忘記自己是誰了。”
“我只是在騙自己而已,我根本沒有家人,他們根本不在意我,從一開始就不在意我,在意的只是我扮演着的這個人而已。”
“我叫柯明野,19歲,是一個殺人犯,我殺死一個16歲的、和我同名同姓的男孩,我試圖殺死他的所有親人,每一個……愛着他的人。”
“我叫柯明野,19歲,是一個必須殺死家人的人。”
“沒人會在意我,我一旦被發現,我就會死。他們只想殺了我,他們根本不愛我,他們不是我的家人。”
柯明野的眼眸被垂落着的發縷遮蔽着,他微微張嘴,像是在無聲地嘶喊着,凌亂的草圖上還在出現着文字。
“我是不是得對被我搶走身體的這個人道歉?”
“那我可以對他說什麼……我想這個世界沒有比我更瞭解他的人,沒有人……比我更懂他,可偏偏就是我殺了他。”
“那我該說什麼?我該對這個被我殺死的男孩說什麼,說我奪走了你的生命,奪走你的家人,奪走了你的所有……”
“難道我對他說一句,‘對不起,我來殺你的家人了,我只能殺了他們’?”
“還是得對他說……‘謝謝你,讓我感受到有家人是什麼樣的感受,第一次有人願意靠在我的肩膀上’.”
柯明野的後腦勺抵在車窗上,右眼的視線逐漸變得模糊。他呆呆地望着空白的天花板,冷色調的燈管彷彿在面前恍惚搖晃着,燈火通明的地鐵變成了一團光暈。
“哥,你還好?”從耳邊傳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怎麼了?”
柏子妮沒有擡頭,只是低垂着眼靠在他的肩膀上,“你在流眼淚……雖然只有一隻眼睛。”
“眼睛過敏了而已……”柯明野說着,用手輕輕揉了揉眼睛,“沒事,你繼續睡唄,還沒到家。”
“真的沒事嗎?”柏子妮倚靠在他的肩膀上,繼續問着。
“怎麼了?”
柏子妮沉默了很久,低聲說:“你今天早上問我了,我第一次覺得你這麼好,一下子看出來我的心情不好,你以前不這樣的,總是一個人。爸爸總是跟我說,不要讓哥哥覺得自己是被領養的孩子。他讓我對你好一些。”
“那你是因爲老爹那樣說了,才一直黏着我麼?”
“不是。”柏子妮說,“我一開始不喜歡你,但後來我發現你其實很孤獨,也很迷惘,但你很善良,會喂路邊的小狗、小貓,其實心裡比誰都關心家人。雖然你一直表現得對我很不耐煩,但我知道你是關心我的。”
“那你覺得,我最近變得很奇怪麼?”
“不,還是以前的哥哥,但變得更好了……你開始會關心我了,你會問我‘是不是心情不好’,會主動湊過來,會摸摸我的頭,會考慮我在想什麼,雖然有時候還是會抽離開來,但至少不是我單方面黏着你了。”
柯明野向下撇了撇嘴,不知道是不是在笑。
“我其實好累一直都很累。”他說。
“我知道你很累,你一直都很難融入這個家,你的性格又彆扭,又孤僻,每次只能耍着嘴皮子,裝作不在意我們的樣子,一個人躲在房間裡……所以我一直好努力地敲你的門,希望你哪天可以像今天這樣,對我說說心裡話。”
“是麼……”
“小時候老師在卷子上問我,我以後想成爲一個什麼樣的人。”柏子妮笑,“我說我想成爲魔法少女,想拿起魔杖保護哥哥,教室裡的孩子都在笑我,好過分的……”
“你真幼稚啊,他們不笑你笑誰……”
柯明野努力像平時那樣,作出嘲諷的語氣,話音沙啞地說着。
“這個世界好亂,每天都有好多人死,我不能保證自己是不是一直在你身邊,所以那時候我真的很想保護好哥哥,幼稚是幼稚了點。”
“爲什麼不能是哥哥保護你?”柯明野疲憊地說着,垂目看她的臉頰。
“以後我就不是魔法少女了,那你……會保護我嗎?”柏子妮輕聲說,“就像……我保護你一樣。”
“我……”
柯明野怔了一下。
“我……”
他輕輕低着頭,重複着同一個字眼。
“我會……”
展開在眼前的思維草圖上,文字在狂亂跳動着。
我會
我會,殺了你,我會殺你了你,殺了你,刪了你,殺了內哪兒跟盛大公司打工盧瓦爾3威人委任的撒乾點啥時代更得撒旦撒殺了,殺了,殺了.
我會
殺了.
你.
殺了你殺了你
殺了你全家
包括你.
我回
會……
回……
凌亂的文字在思維草圖上浮現着,像是染上了病毒的程序,又像是亂碼的文字,不斷地衍生着,彷彿無窮無止地向後延伸着
柯明野的面孔微微抽搐着。
我會
草圖上的文字扭曲着,所有的“殺了你”都在跳着舞,在蒙着淚水的視線中模糊地變幻着,最後映入眼底的變成了一樣的文字。
我會,保護你。
柯明野的眼角劃過淚水,嘴脣微微翕動。
無聲地呢喃着。
“我會.
保護你。”
他的喉結上下蠕動,眼眶泛紅。
“至少只有你……我會讓你活着。”
我從來沒有家人.
至少只有一年就好,我好想.擁有一個家人。
“你是……我的……家人。”
柯明野輕聲地從喉嚨中,擠出了幾個字。
明明只是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卻好像用盡力氣,如釋重負。
片刻後,他見肩膀上沒有傳來回應,便輕輕扭頭看去。
柏子妮已經睡着了……她的眼睛被垂下的黑髮遮蔽,嘴角帶着一絲淺淺的弧度,靠在他的肩上熟睡着。
“我到底在……做什麼?”沉默片刻,柯明野無聲自語着,自嘲地笑。
恍惚間,他忽然一怔,旋即慢慢地扭過頭,看向了車窗。
車窗上映出來的並不是他的臉,有個男孩在詭異地笑着。
地鐵劃出隧道,傳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寂靜的世界裡,柯明野緩緩睜大了眼睛。
映在窗上的……赫然是,幼時的柯明野。
他的懷裡,捧着一顆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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