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六日下午一點,雪天,老京麥街區,廢棄火車站,7號月臺。
柯明野從入口處走來,緩步靠近儲物櫃,摘下藍鴞頭盔,露出了一張蒼白的臉,被汗水打溼的額發一綹一綹地耷拉在額前,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呆站原地,隨後微微仰着頭,深嘶了一口冰涼的空氣。
然後坐到了身後的公共木椅上,彎着腰,盯着軌道上方的落雪沉思了片刻。
“果然,柏子妮已經被她們抓住了,爲什麼她去找何銀璐之前不和我商量一聲,不對……我應該早點告訴她的,何銀璐還活着,而且已經變成了一個魔女。”
柯明野微微張嘴,呵了口白霧。
他原本擔心柏子妮在知道魔女黑薔薇就是她“死去”的朋友何銀璐之後,會做出什麼衝動的行爲,就好比在魔女之夜到來的那一天,柏子妮看見黑薔薇就不顧一切衝了上去,導致全盤崩塌。
正因如此,纔會隱瞞着柏子妮,可最後的結果卻適得其反——那些魔女利用了黑薔薇和灰燼之間的關係,把她從自己身邊調離開來。
想到這,柯明野緩慢地垂下腦袋,眸光流轉。
“就連西子月都不知道魔女們的會議空間究竟坐落在哪裡,那就只能等了……五天時間,魔女之夜就會到來,那時候就有機會把柏子妮帶回來。”
他正想着,視野右上角的“聊天系統”圖標上冒出了一個鮮紅色的氣泡。
柯明野頓時擡起眼來,想了想,挪動食指戳破氣泡,隨後眼前彈出了一個聊天面板。
面板上的名字很熟悉,是他的犬頭軍師。
【反犬:按照慣例,10月31日之前我們就會離開這座城市。以目前玩家羣體的平均實力來說,被捲入這場戰鬥非死即傷。】
柯明野看了眼信息,意念打字,快速回復。
【失敗的Man:我知道了,但魔女之夜那天別急着走,借我個紙人。】
【反犬:紙人?】
【失敗的Man:你之前說過,你用“人文之扉”製造出來的紙人即使離你很遠,也可以釋放技能。】
【反犬:是沒錯,理論上就算我人在俄國,只要紙人在你那裡,我就可以使用技能幫你。】
【失敗的Man:那就夠了,這樣你也不會被捲進來。】
【反犬:那你要哪隻?我的技能雖然經過強化,但每次也只能指定一隻紙人,其餘都是隨機刷新的。】
【失敗的Man:弗洛伊德。】
【反犬:可以是可以。但你確定不和我一起走麼?這次的規模可要比血族獵人那次大得多,搞不好圓桌會都會出來,就算整座城市都被毀滅也不意外,我不建議你留在這裡。】
【失敗的Man:不,我不走。】
【失敗的Man:你帶上偏執、清夢橘子皮她們離開這裡,順便讓頭號牛郎使用旅行券回日本,我一個人留下就夠了。】
【反犬:是麼……我明白了,到時你來老京麥街區的火車站找我,我把紙人交給你然後坐着火車離開。】
【失敗的Man:行,到時聯繫。】
發完最後一條信息,柯明野關上面板,從木椅上緩緩起身,脫下戰服轉而套上厚厚的棉襖。
他把手抄入棉襖口袋,取出手機。
柯明野微微挑眉,他剛打開手機就發現柏文娜正在家族羣裡罵街,翻了翻消息記錄一看緣由,這才發現柯尤慶於半小時前在羣裡發了一條信息。
那是一條語音信息,老爹甕聲甕氣地說自己昨晚喝太多睡着了,這幾天得和同事到外地工作,可能暫時回覆不了消息,有什麼事等回來之後再和他聯繫。
隨後柏文娜在聊天羣裡瘋狂轟炸了他一頓,大致意思就是“柏子妮都不見了,你這個當爹的上哪去了?”“上次喪屍圍城的時候也不見你的人影”巴拉巴拉。
但柯尤慶並未回覆,即使給他撥打電話也一直處於無法撥通的狀態。
柯明野聽了兩遍老爹發的語音,深吸了口氣,擡手揉了揉凍得泛紅的鼻樑。
“鬼才信啊,一聽就知道是提前錄製好的語音,估計他是設置好什麼時候自己出事了,沒空回家,就自動在羣內發送這條語音信息吧……”
他心想着,將手機收回口袋,隨後挪步走出月臺。
十月二十六日,環京時間下午一點鐘。
柏子妮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黃昏時分,她和何銀璐、林佳琪三個人走在天橋上。夕陽拂照在她們的身影上。她們趴在天橋的欄杆上,看着公路上的車流來來往往。
“當魔法少女好累的,一身傷回家還要寫作業,被爸媽罵。”何銀璐雙手捧面,垂目看着大街,“有時候真的很想從這裡跳下去,被車撞死算了。”
少女的臉頰籠罩在淡淡的餘暉裡頭,眼裡寫滿了愁緒。
“不準。”林佳琪說,“你走了我們怎麼辦?”
柏子妮雙手背在身後,背部貼着橋欄,看着和兩人相反的光景,夕陽緩緩從地平線一角墜下,最後的餘暉將雲層燒得通紅,像是酡紅的酒水。
她盯着西斜的落日,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什麼。
何銀璐說:“開個玩笑而已啦。”
林佳琪說:“就算不是開玩笑,你要真的跳樓了我一定會用魔法接住你的,讓你死也死不成;你要是死了,那我就變成魔女,掌握死而復生的巫術把你救回來。”
何銀璐說:“你這是在咒我麼?”
她說着,看向不說話的柏子妮:“小妮你呢,不覺得累麼?”
柏子妮回過神來,搖搖頭。
“不覺得。”她說。
何銀璐說:“爲什麼?明明你是最拼命的那一個,我們偷懶的時候你還在外邊和那些討人厭的罪犯鬥智鬥勇,哦——我知道了,因爲你要偷偷保護哥哥,所以不覺得累。”
林佳琪說:“好感人,這就是兄妹情。”
“纔沒有——!”柏子妮的臉紅了,側目盯着兩人看。
“什麼時候讓我見見你老哥?”
“他性格超爛的,是個人就討厭他。”柏子妮嘀咕。
“好好好。”
柏子妮沉默一會:“我有時候是覺得很累,但你們在身邊就不累了。”
“我也是。”何銀璐勾起嘴角,“我們三個人要在一起,當一輩子魔法少女。”
林佳琪白了她一眼:“過幾年彗星掉下來你就老實了,那時候我們就不是魔法少女了。”
何銀璐淡淡地說:“那有什麼,等幾十年後我們還能成爲魔法少女。”
“怎麼成爲?”柏子妮問。
“到時我們老年癡呆了,在老人院裡碰面,一起當魔法老太婆。”
“哈”
柏子妮被氣笑了。
少女們靠着橋欄,在夕陽下輕輕地笑着,橋面的水窪倒映着她們的身影。不多時,黃昏漸漸黯淡,夜晚如同幕布一般悄然籠罩在她們頭頂。
天橋下方的車流漸漸變得明亮,遠遠看去像是一團團恍惚的光火,又像是細小的螢火蟲飛馳在城市裡。
柏子妮低頭看了看手機。
“我該回去啦,再不回去老媽要罵我了。”
聞言,何銀璐從在城市內穿梭的車流中移開目光,扭頭看着柏子妮。
“好,路上小心。”
“我走了?”
“等一下。”何銀璐叫住了她。
柏子妮回眸。
“小妮你如果哪天撐不住了,記得告訴我,畢竟你很喜歡把心事藏心裡。”
“好,我知道了。”
“乖。”
何銀璐擡手,微笑着揉了揉她的頭髮。
這一刻,夢悄然地碎了。
像是倒退的錄像帶,夕陽以一條詭異的軌跡從地平線下方升了起來,倒掛回了昏黃的天空中。眼前兩個少女的身影向後倒行,回到了天橋的樓梯口,再往下行去。
到最後,柏子妮已經看不見她們的臉龐了。
只是一個人惘然地站在夕陽下,她的臉色呆滯,餘暉炙烤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
“……你們都去哪了?”
她惶恐地呢喃着,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祭壇的十字架上,哥特裙少女緩緩地睜開眼,視線有些模糊。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氣質慵懶的面孔,眼角有着一抹向上勾勒的墨跡——灰燼記得這張臉,小紅帽、楓和虹前些時間就是被這個魔法少女襲擊了。
片刻之後,隨着聽覺恢復,斷斷續續的話語聲傳入她的耳畔。
有人說,“怠惰魔女,這五天你就待在這裡,保證她不會自尋短見。”
“她全身都被綁住,怎麼自尋短見?”被稱爲‘怠惰魔女’的人問。
另一個人想了想,說:“咬舌自盡?”
聞言,怠惰魔女喪禮喪氣地說:“哦,那我先把她的舌頭扯下來,她是不是就不可以咬舌自盡了。”
另一個人影沉默着,居高臨下,面無表情地盯着怠惰魔女。
她說:“你可以試試,但我警告你,人偶魔女說過灰燼有很大的作用,隨便碰她,你就會被做成人偶。”
怠惰魔女咂舌,安分地坐到了祭壇的石梯上,幽幽嘆口氣。
“知道了,我又不想死,只是開個玩笑。”
“那我走了。”
循着話語聲,十字架上的哥特裙少女微微側臉,從凌亂的髮絲之下擡目,看向正要離去的人影。
她輕輕蹙着眉頭,雙目有些空洞,看不太清那人的樣子。
但片刻之後,視線便緩緩清晰了起來。
隨即,在她瞳孔之中映出了一張冷淡且凜冽的面孔。似乎是還沒從夢中醒來,眼前的側顏,與記憶之中何銀璐的面孔慢慢地重迭在了一起。
魔女黑薔薇轉身正要離開,卻驀地頓住了腳步。
沉默了好一會兒,隨後她緩緩側臉,目光凌厲地看向了被綁在祭壇之上的灰燼,“哦,原來她已經醒了。”
聞言,怠惰魔女施奈安側臉看了眼灰燼,隨後撇了撇嘴,心想前輩真能睡,倒也懶得擡頭搭理醒來的灰燼,雙面捧面對着地板嘆氣,心說這下我們是同病相憐了。
看着黑薔薇的側臉,哥特裙少女微微張開,低聲道出了一個名字。
“……璐?”
魔女黑薔薇側着頭,斜睨着她,沉默不語。
“真的是你……”
十字架上的少女微微睜大雙眼,一動不動地盯着她,意識恍惚地呢喃着。
黑薔薇微微頷首,眼眸隱於烏黑的發縷之下。
“是我。你之前不還沒認出我麼,我可是你眼裡最招人恨、最討人厭的魔女。”她諷刺道,“不過也是……畢竟在你眼裡我已經死了半年,如果不把我忘了,得怎麼開啓新的生活,怎麼和新的朋友一起開開心心地玩耍?”
哥特裙少女凝視着黑薔薇的側臉,微微低頭,眼裡噙着淚。
意識尚未完全清醒,她似乎有些語無倫次,張了張嘴,嘴脣微顫,好像很努力地想說什麼,但只有幾個蒼白的字眼從口中緩緩擠出。
“我們……回去。”她說。
黑薔薇深吸了一口氣,“你還是那麼想當然,蠢得不可理喻。”
“我們回去。”
哥特裙少女重複着同一句話,疲憊的、泛紅的雙眼噙着淚。
“回不去了……”黑薔薇說,“你不像我,沒有親眼看見,琪被砍成兩段的樣子……她的臉上還保持着錯愕的表情,身體就那樣,在我眼裡從中間分成兩截,就像屠宰場裡的豬一樣……”她冷笑了一聲,“鬼手佛陀和深淵劍客獰笑着,把我的頭踩在地上。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他們的笑聲。
她頓了頓:“他們讓她的血漫過我的臉,讓我聞一聞她的血的味道。”
十字架上的少女似乎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做出面部表情,只是目光呆滯地聽着黑薔薇敘述着那時的事。
好像就連表達悲傷都感到疲憊,通紅的眼眶裡擠不出淚水,有着只是微微顫動的眼孔。
沉默了半晌,黑薔薇問:“你知道,爲什麼我還活着麼?”
“……爲什麼?”
“因爲那些魔女救了我,而你卻沒有來。”
聞言,十字架上的鎖鏈猛然一顫,金屬碰撞的清脆鳴聲之中,哥特裙少女向前傾去身體,扯着嘶啞的嗓音,聲嘶力竭地低喊着。
“我去了……我去救你了,但是我沒——”
她拼命爲自己辯解,黑薔薇卻只是低垂着頭,打斷了她:“對,你沒來得及……”
灰燼怔住了,再也沒有發出聲音。
同時身側坐在石梯上的施奈安微微一愣,她從來沒見過灰燼表現出這麼狼狽的樣子。
沉默之中,黑薔薇緩緩轉身,挪步走向祭壇,穿過結界,擡起頭來看向灰燼的眼睛。
二人四目相視。
黑薔薇擡起裹着荊棘的右手,輕輕撫過灰燼的臉龐。鋒銳的荊棘在哥特裙少女白皙的臉上劃出了一條猙獰的傷痕,血液沿着她的臉頰緩緩滑落而下。
可她卻像感受不到痛覺,只是以一種近乎哀求的呆滯目光,凝視着近在眼前的那雙沉靜的眼睛。
片刻的沉寂,隨後黑薔薇貼近灰燼的耳邊。
她輕聲說:“你珍視的一切,你拼命保護的那些人,馬上就要被毀掉了,就跟那天林佳琪死在我的眼前一樣……你什麼都做不了,好好聞聞她們的血是什麼味道的。”
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最後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看着,你是怎麼變成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的,就像我一樣。”
話音落下,黑薔薇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