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大蕭條時代的美國人會一邊把牛奶倒進陰溝,讓莊稼爛在地裡,一邊卻又在成千上萬地餓死?
因爲資本主義的經濟危機,從本質上來講,跟過去人們印象中的天災人禍是截然相反的——不是因爲自然災害和戰爭毀壞了太多的東西,導致剩下的東西不夠那麼多人分配;而是恰恰相反,因爲資本家生產了太多的東西,卻沒有那麼大的市場需求,這才導致了商品積壓、資本主義生產鏈條擠爆的“富裕病”!
經濟危機的本質,就是少數人佔有多數財富,導致多數人缺乏購買力,需求不足——自從19世紀初工業革命完成之後,工人開始能夠造出遠超過自己基本需求的物資,但是飽受壓榨的他們卻消費不了這麼多東西,於是人類就開始不停地擔心生產過剩——每一次生產過剩的總爆發,就意味着經濟危機的再次降臨。
而當時的資本主義國家要解決經濟危機,通常只有兩條路,一種辦法是用戰爭打開新的市場——比如說鴉片戰爭,可惜等到整個地球都被捲入資本主義世界市場之後,就再也沒有新的市場可供開拓了;另一種辦法是用戰爭來消滅掉一部分生產力——比如說兩次世界大戰……說起來,這事情怎麼看都挺瘋狂——不是像古代遊牧民族一樣,爲了獲取生存物資而不得不進入農耕地區掠奪財物;而是因爲生產的東西太多了,各大強國就要彼此開戰。用老百姓的性命來消滅掉多餘的生產力,回頭好讓資本家繼續發財?!!
但是沒有辦法。早期版本的資本主義就是如此的荒誕——荒誕到了要用人命來消耗多餘財富的地步!
又或者,是荒誕到了要靠自家女人的賣身皮肉錢,來弘揚軍威、征服世界的程度……
“……唉,正所謂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在這個陰霾籠罩的悲慘世界上,無論哪裡都沒有幸福安樂的天國。縱使是列強又能如何?別看日本人如今在中國的土地上何等囂張,他們在自己國內同樣是過着民不聊生的日子!底層士兵被一封明信片強徵去‘效忠天皇’,鄉下的家裡沒了撐大梁的主要勞動力。只好把女兒賣進青樓花街,甚至一路轉售到南洋和上海……要不然,這大上海的青樓裡,哪來的這許多日本姑娘?”
關於不幸的話題說到最後,王秋也隨口插了幾句,“……說不定正當某位日本士兵在中國的土地上燒殺擄掠的時候,他的姐妹甚至女兒卻在上海的堂子裡脫光了衣服。被咱們‘支那人’千人騎萬人跨呢!”
然而,在這些看着很像菜鳥的地下黨成員們,滔滔不絕地談論完各自的悲慘經歷之後,王秋等諸位“未來同志”還沒來得及轉到下一個話題,他們卻又話鋒一轉,談論起了北方的蘇聯和國內的各個紅色根據地。
——根據這些地下黨人的描述。在這個被戰亂、貧窮和經濟危機折磨的世界之中,只有蘇聯這個“共產主義天堂”纔是人類適合生存的地方。那裡沒有戰火動盪,沒有經濟危機,沒有失業狂潮,每個人都有飯吃。有房子住,甚至還有醫療保險……所以蘇聯駐美國的大使館門外排着長隊要簽證。一年就有十萬技工移民蘇聯。中國人若非實在沒有門路,恐怕也早就想“投奔天堂”了。
至於國內的紅色根據地麼,條件自然就要艱苦得多,還得承受反動派的一次次殘酷圍剿。但至少那裡廢除了剝削制度,老百姓有田地,有希望,有公正——很多人都開始後悔,自己先前沒能跟着黨中央一起從上海轉移走,以至於只能繼續在這裡受活罪。如果能夠到蘇區去的話,某某人可能就不會過勞死了……就算是爲了保衛革命成果而戰死沙場,至少也要比窩窩囊囊地在資本家的工廠裡活活累死要強……
……好吧,確實,當整個資本主義世界都因爲財富太多、需求不足而陷入大蕭條之時,公有制的蘇聯卻可以在無視利潤的情況下,不斷地擴大生產。因爲在公有制之下,企業在造出產品之後可能爲任何原因發愁,比如質量、款式、功能等等——粗大黑硬的蘇聯貨在這些方面確實都很糟糕——但最起碼絕不會因爲而造多了發愁:大不了直接當福利分配給老百姓,反正不必計較利潤。這種做法或許會浪費資源,或許不符合市場規律……但就是可以分配掉產品,不會因爲生產出太多的東西而陷入經濟危機——這使得蘇聯的工業實力每過五六年就能翻一番,同時西方資本主義世界卻在不斷地把工廠廢棄……就在這西方世界衰敗蕭瑟、哀鴻遍野的悲催年代裡,蘇聯卻逆流而上,一躍成爲了世界第二工業強國!
因此,跟大蕭條時代幾百萬無業盲流跟蝗蟲似的一個州一個州亂轉,七千萬人吃了上頓沒下頓,退役老兵在華盛頓被屠殺的美國相比,蘇聯公民在計劃經濟之下享受的配給制生活供應,怎麼看都算是非常幸福了。而若是跟如今烽火連天,餓殍遍地、民不聊生的中國相比,如今人人都有工作,有飯吃——即使飯菜比較差,但別忘了此時的中國不曉得多少人沒飯吃呢——的蘇聯,更是絕對稱得上人間天堂。
——此時的烏克蘭大饑荒早已結束,蘇聯公民每天都有六百到八百克的麪包定量配給,比當時絕大部分的中國人強多了。至於傳說中無比可怕的大清洗則還沒有開始,基洛夫同志還活得好好的呢。
但是,如今的各個紅軍根據地……就算不考慮敵人圍剿的問題,也絕對不是適合這些人生存的地方。
“……咳咳,雖然很不想打擊你們的革命積極性。但爲了防止你們因此而吃虧,我還是實話實說吧!”
王秋撓了撓鼻子。開口說道,“……當初沒有跟着黨中央一起撤到蘇區,對於你們個人來說,或許還是一件比較幸運的事。否則的話,以你們如此複雜的出身成分,恐怕至少有一半的人都會成爲肅反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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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反、整風、文革……在中共的黨史上,這是三個既讓人厭惡反感,又讓人毛骨悚然的名詞。
而在這三者之中。中共早期的肅反顯得尤爲瘋狂、血腥和殘酷——有位刻薄的右翼知識分子,曾經頗爲精闢地總結說:肅反的核心是殺人;整風的核心是洗腦;文革的核心是整人。
由此可見,如果說整風算是嚴厲的教育,文革算是有點過激的文鬥,基本只是精神上捱整,沒有從肉體上消滅——忍受不了凌辱而自殺則是另一回事……那麼肅反就是屠殺了,簡直可以用草菅人命來形容:
——懷疑。酷刑,屈打成招,胡亂咬人,再把被供出的人抓起來嚴刑拷打,招出更多的人,再抓更多的人來嚴刑拷打……如同傳銷一樣。下線越來越多,內奸越抓越多。許多人明知不交代是死,交代了也是死,但由於實在是忍受不了極其殘酷的肉刑折磨,只求快死。於是便無奈認罪並胡亂咬出別人。
因此,鄂豫皖蘇區進行的肅反。使得有些地方的村蘇維埃主席換一任殺一任,一年內換了四、五任。紅二十五軍原有1.2萬人,43天的肅反過後僅剩下了6000人。湘鄂西蘇區的肅反使5萬多紅軍減員爲4000人,殺得只剩下5個黨員,沒有士兵願意提幹當班長,更不敢入黨……
既然後果如此嚴重,中共早期爲什麼要肅反?要用瘋狂砍殺自己同志的辦法來維護“黨的純潔性”?
這裡面主要有三層原因:
第一,當時紅軍草創,指揮系統紊亂,黨政軍系統的成分全都十分複雜,其中確實是混進去了一些投機分子和國民黨特務。在圍剿戰爭之中,紅軍和游擊隊的據點,常常被告密失守,一些爲蘇維埃工作過,或參加過擁軍支前,甚至參加過助耕隊的農民,也常被叛徒告發而遭受殺身之禍。
另外,隨着“清剿”的深入,國民黨爲了“斬草除根”,預防共產黨回來再設據點,派出了一些特務潛伏“匪區”,給根據地的遊擊鬥爭增添了困難。比如說,張國燾就在鄂豫皖根據地破獲了一個國民黨特務組織,計劃是要僞裝成傷兵混入紅軍後方,爆破紅軍的戰地醫院,還得到了另外一些內奸的配合。
——堅固的堡壘多半是從內部攻克的,艱難困苦的鬥爭形勢和隨時籠罩的死亡陰影,使得早期的紅軍多次發生叛變、逃亡事件,給部隊和組織一次又一次地造成了嚴重損失。
而極度嚴峻的戰爭形勢,更是大大加強了紅軍領導者的憂患意識。因此,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徹底排查清理隊伍自身,就成爲了許多領導人的第一選擇,肅反這種特殊鬥爭形式也就出現了……
所以說,肅反並不完全是捕風捉影、無中生有、羅織罪狀,而是有着一定事實依據的。
第二、早期中共還很不成熟,不知道黨內鬥爭要留有餘地。加之很多品行不好的領導幹部在執行肅反任務時趁機剷除異己,胡作非爲,大搞逼供,從而造成了肅反的擴大化。很多出身白軍的幹部在被殺時舊根本沒有任何藉口,理由只是他們立場不堅定,殺了保險……更別提在有的根據地裡,居然是由潛伏的國民黨特務在主持肅反……最終折騰出個什麼局面,自然可想而知。
第三、任何組織都無法避免內部的派系鬥爭,而中共也不例外——土地革命戰爭前期,黨中央依然滯留在上海,跟散佈在各處窮鄉僻壤的紅色根據地長期脫節,讓中央和地方之間產生了無數的矛盾和衝突:地方紅軍認爲從中央空降下來的特派員在瞎指揮亂彈琴;黨中央也因爲地方紅軍的公然違令而暴跳如雷……於是就互相用簡單粗暴的甚至是血腥的手段來對待不同意見者,使得很多英勇的紅軍戰士沒有死於敵人槍口。卻死於自己同志的屠刀之下。
更要命的是,這種做法會讓始作俑者有着一種上癮的感覺。再加上無數人趁機公報私仇、濫用職權……鬧到最後已經成了一筆糊塗賬,根本說不清楚誰是誰非,而躺着中槍的小人物更是數不勝數。
所以,對於這些出身背景複雜的菜鳥地下黨而言,肅反時期的蘇區說不定會比白色恐怖的上海更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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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聽了諸位“未來同志”對蘇區肅反的描述,再結合之前隱約聽到的一些不好傳聞,還有國民黨當局一些原本被認爲是“誹謗”的公開宣傳……諸位原本對“無產階級天堂”充滿美好遐想的地下黨人,一時間不由得大爲沮喪。頗有些理想幻滅的絕望感。
倒是剛剛從顧曼莎家裡趕過來的胡德興總政委,對這事看得很開:革命都是這樣的,法國人在十八世紀末玩革命的時候,不也是一樣的黨同伐異,殺得個人頭滾滾、天翻地覆?而蘇俄革命似乎也同樣如此——沒看到“紅軍之父”托洛斯基如今落到了個什麼下場?只有對自己夠狠,才能對敵人更狠啊!
“……同志們,這個世界上沒有天國!有人的地方就有組織。有組織的地方就有鬥爭,這是根本就沒有辦法避免的事情,你們在工廠裡,在村子裡,難道就沒有遇到過拉幫結派的情況?我們的黨也是由凡夫俗子組成的,也一樣有打擊報復。有勾心鬥角,有吃裡扒外,有栽贓陷害,不管哪朝哪代的官場都是如此……真以爲只要喊一聲同志,人家就把你當成‘無產階級兄弟’來照顧了?口號歸口號。現實歸現實啊!”
而王秋等人也趕緊改了口吻,宣稱:“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不能因爲眼前的一點困難,就懷疑、退縮和放棄……”然後又表示中共搞肅反弄得這麼誇張,也是跟國民黨這個壞典型學到的錯誤思想——當初他們搞清黨分共,“寧可錯殺一千,不可使一人漏網”,可是一口氣就冤殺了幾十萬的自己人。之後的各類冤案也是層出不窮,經常有人因爲各種匪夷所思的理由,被硬是扣上了“共匪”的頭銜。
比如說,在如今的海南島上,就有個黎族的奴隸主大少爺,論階級出身那真是反動的沒話說,論思想也談不上進步,但因爲得罪了人的緣故,卻硬是被國民黨扣上了共匪的帽子,先是幹掉了他的老爹,然後又把他的寨子當成紅軍根據地來圍剿……到了這一步,這位大少爺就是不想革命都不行了。
“……按照我們的那個歷史,這個‘紅色奴隸主’將要被一直圍剿1943年冬天,也就是九年之後,纔會跟黨組織正式接上了頭。而在此之前嘛……這世上有‘無產階級奴隸主’這樣奇怪的東西嗎?”
王秋攤了攤手,對聽得發愣的諸位地下黨如是說——論起比爛大計,國民黨可是甩開咱們十條街吶!
——早期的紅軍之中,確實有很多人並不認同共產主義理想,甚至是屬於思想極爲頑固腐朽的反對派,但卻讓當權的仇家給栽贓陷害“被共黨”了,這纔不得不上山扛起了紅旗……據說有好些掛羊頭賣狗肉的“紅色根據地”,最初都是這樣被國民黨給人爲炮製出來的,說是爲淵驅魚、火上澆油也不爲過。
但是,等到這幫極不可靠的傢伙們打起了紅旗之後,就該輪到中共方面感到頭痛了……
最後,楊教授說了這樣一段總結的話:
“……同志們,這世上的一切都借希望而完成:農夫不會剝下一粒玉米,如果他不曾希望它長成種粒;單身漢不會娶妻,如果他不曾希望有孩子;商人也不會去工作,如果他不曾希望因此而有收益。你們之所以投身革命,也是因爲你們自己想要拯救中國……既然如此,又何必因爲其他革命者的錯誤而動搖呢?”
——初生的紅色政黨固然並不完美,但是除此之外,也確實是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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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在注射了鏈黴素之後的第二天,顧曼莎就清醒了過來。似乎是因爲抗生素在這個時代從未被用過、療效特別好的緣故,之後又過了兩個禮拜,她居然已經基本康復了。
與此同時,王秋等人卻是被蕭瑟女士給逼迫得沒辦法,只得捏着鼻子踏上了尋找“北京人”化石的旅途……而之前白拿了許多經費的胡總政委,似乎有些過意不去,說是自己曾經在北平待過幾年,地頭熟,人脈廣,能幫得上忙,於是也帶着幾個失業的地下黨和剛康復的女弟子顧曼莎,跟着王秋等人一起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