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雲真披着素髮,一身赤服,靜靜立在妖雲之上,幽幽看着西極的方向,間或似是看得累了,便會微微啜上一口苦茶,直到天光漸漸昏暗,炙熱變成了涼意。
“雲真,三位妖皇俱是已經到了。”寂寞的雲彩之中,傳來第三明凰輕聲的呼喚。
“終是到了麼……”
迦雲真轉過身來,遺憾的面容上已然恢復了古井無波,似是變回了那個冷靜多智的妖師。
除開鳳廷,對於僅剩的三大妖皇,妖師給出的評價僅僅是不拖後腿,當然對於參考對象是金玉麒麟而言,這樣的評價已經是極高了。
因爲,妖師對自己的評價,卻是“可悲”兩個字,若是可以,他甚至希望妖廷中有人可以對他迎頭痛斥,可惜,無論是第一明凰又或是第三明凰,卻是毫無保留地繼續信任他。
想起淵劫以來兩人的相知和互伐,妖師不禁輕輕呢喃,“我不再是當年的妖廷紈絝,你卻仍是死擂上的執刃道子,變了的永遠變了,不變的終是不變。”
這麒麟天的如英之才,當真不少。
路就在這裡,總有一日,這妖師必然會踏將上來,因爲除了這條生路,他無路可走。
一位位故人的性命,一次次殘酷的劫爭,早已將妖師心間那些浮華心意盡數斬去,盡數化爲了執,全部化爲了恨,搖曳照着一個寒雲上的孤影。
“牽連如此多的性命,迦雲真,你拿什麼來還?我問你,你拿什麼來還?”
“妖廷的英才,妖廷的聖尊,妖廷的貴血,已然隕落了如此之多,難道,難道還不夠麼……”
只可惜,第三次淵劫纔開始,人族天宗卻是莫名冒出好些絕世道子,妖廷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眼下實力已然被削弱近半,大好的劫爭局面,生生給毀成眼下這般模樣。
劫中歲苦盡染血採,鳳廷所有悉數奉來。
這樣麼?三位天子對視一眼,同時淡淡笑了笑,也不放在心上。
迦雲真的身影消失在沉沉妖雲之中,僅有決絕一語幽幽傳來,令得第三明凰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日月之光輕輕灑下,煌煌若威,清冷似雪,能映天地,可煎人壽,卻也奈何不得中原魔域分毫。
滾滾魔氣,好似天河倒灌的浪潮,遮住了青冥下方所有的山川河流,宛若一汪墨色潑灑在天地中一般,令人神搖魂馳。
他成功說服了三位妖皇,或者說三位妖皇終是將所有的信任交到了他的身上,如釋重負的同時,卻彷彿有更沉重的東西壓在了他的靈臺之中,令他只覺得周身堅硬的妖骨,都在“咯吱咯吱”作響。
妖者既是執生掙命,命數啊,爲何卻如此無情,爲何又如此薄輕……
若是淵劫需要不死不休,那我絕不能容忍人族笑到最後!”
……
“妖廷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我只能進,甚至連停都不能停,不然,如何對得起這麼多的犧牲和信任!
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妖師居然會直接掀了棋盤,只要解開了封天之網,有着虛天遮蔽,整個麒麟天都是諸脈天子行獵所在,眼下天魔和妖廷合作,自然是要針對人族天宗,可是人族天宗被諸脈天子斬落之後,各大妖廷同樣要陷入困局。
明凰的眸子中流露出一抹刺痛之意,她擡起螓首,看向妖雲外的無垠山川大地,口中不禁呢喃出聲,“淵劫如潮,一切有情無情盡在此中渾攪,難道只有毫不猶豫的捨棄才能破劫而出,難道只有血海盡染劫波方纔可得自在……”
但同樣的,一旦成就天子之執,並歸入了諸道天魔中的一道,也絕不會面對背叛的危險。
既得自在,當沒有任何憐憫,也不會有任何軟弱,在破滅諸天的道路上,不爲天子,便爲螻蟻,這是戰鬥的需要,也是對力量的認可。各脈大自在天子,較之妖聖和元神,絕沒有跌落尊位一說,只有身死道消!因爲便是僥倖不曾死在元神和妖聖的手中,亦會被其它天子羣起而攻之,化爲諸脈天魔的資糧。
萬千魔吟交織成美妙天籟或是恐怖嘶鳴,自虛無中憑空浮現,絲絲縷縷宛如靈蛇仙蛟,激盪起魔氣漣漪,亂如潮涌。
刑天之主殺我貴血,無間佛母鎮我妖靈,金玉麒麟破我妖廷,這樣的仇恨,便是傾盡九天之水,也難以洗淨。
“妖師此番約見我等三道,可是有什麼安排?”少年形象的重塵天子,輕輕點了點頭,眸子中盡顯大自在的從容不迫。
“雲真……真的沒有別的路了麼?”第三明凰驟然開口,臉色已然有些發白,聲音更是微微發顫,“回不了頭的,回不了頭的……”
不過,只要眼下這煌煌謀劃成了,妖廷便能得到略微喘息之機,甚至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而這漁翁的位置,也可爲妖廷所得。
念慈天子淡然笑了笑,語氣很是誠懇,“妖師不妨考慮一下,若是你願意凝執化爲天子,我等欣然歡迎,破滅、落花、若塵三道,盡你來選,至於以後的發展,亦是大家同力行執,若是你真有本事,能夠執掌一道數脈天魔,我等只會極爲樂見。”
無意他命盡慷慨,更恨劫中道深哀。
出乎意料的是,第三明凰垂下了螓首,絲毫不敢直接對上妖師的視線。
天魔的道,就是如此殘酷,也是如此森然,向來如此,永世如此。
說到此處,念慈天子微微停頓了一下,眸子中生出極大的遺憾,“若是金玉麒麟願爲麒麟天子的話,別說主導窺真一道,便是我等三道,亦是願意附驥尾而示誠顯。”
隨着令牌的上下起落,三位天子的視線也隨之起伏,便是魔執之中,亦是泛起了陣陣漣漪,看向迦雲真的目光,已然變得更加複雜難言。
破滅一道的諸脈天子,原本是想借着此次劫爭,圖謀命曇三界花,以消弭虛天中的幻光黑火,結果刑天之主甚至理都沒理破滅一道的佈置,直接應了金玉麒麟之召,悍然殺去了北疆之地。
一枚巴掌大小的令牌,驟然出現在三位天子的面前,上面正有着兩個字,“封天”。
落梅天子自天魔大座上坐了起來,嘶啞着聲音開口,“天魔之秘我等不能告知妖師,但念慈所說,並沒有半分虛言,伱是換脈妖軀,身心難合,已然絕了妖聖前路。
迦雲真淡然開口,眸子中似有着宛若清麗冰雪的凜凜決斷,“戮族已然盡數隕落,姑且不論,眼下淵劫相爭,還剩下天魔,人族,還有我妖族!
“要多久才能解開封天之網?”重塵天子幽幽出聲,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
倒不是三位天子懷疑妖師所言有詐,此次淵劫人族暴起發難,妖、魔、戮三族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戮族直接被鎮滅,但若說損失慘重,妖廷所折損的勝機,確實在諸脈天子之上。
這是……念慈、落梅、重塵三位至妙天子同時從天魔大座之上站了起來!
結果隨着諸脈天子退回了中原魔域,所有的謀劃便盡數落空了,令得念慈天子不禁扼腕而嘆。
直到後來,犧牲愈發的多了,血色已然淹住了他的腳踝,沒過了他的小`腿,甚至漫至他的腰`際、胸膛,那些御心所得的信任和性命,卻是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自信,浸染着他的魂魄。
但只要成爲了天子,所看所思,卻是就會完全不一樣了,前塵如煙,浮生若夢,俱是了了。
如此煌煌陽謀,無論是諸脈天子,還是人族天宗,都是不得不接,不敢不接!好一個謀斷無雙的妖師!
從下定決心開始,不只一次,就連妖師自己,都在內心反覆地勸說和反駁,想說服那個心中有恨的自己。
默向長風泣天地,銜恨不息,輾轉劫中紅灰起,日夜殺急。
落花一道重傷了金曦之主,若塵一道斬落了幻宗元神,破滅一道卻是沒有討得便宜,但總得來說,各脈大自在天子煌煌殺至的攻勢,卻是被人族各家天宗給生生化解了。
畢竟,眼前這位妖師有着絕不肯放棄的目標,爲了這個目標,他必然需要長生久視,除了成爲天子,他無路可走。
“我不知道,也不敢深想……”
“淵劫至此,已然不是抱殘守缺的時候!”
“二次淵劫人妖兩族聯手封了天地,眼下世易時移,正當變也!”迦雲真微微笑了笑,淡定地將手中的令牌拋了拋。
咦?!三位至妙天子不禁同時凝起了眉眼,靜靜等待妖師的後話。
難得軟弱的聲音之中,有着一絲淡淡迷茫,恍如付出了一切的努力,卻依然走到了山窮水盡的關口,是如此令人感到無力,不得釋然。
諸脈天子有着足夠的耐心,可以慢慢來等。
這般無怨無悔的信任,是各位真鳳全力呈誠於淵劫如海,也似鄭重向着妖師一拜,哪怕日月照得枯榮於載,絕無易,更不改!
自淵劫以來,他的手上已然沾染了無數的鮮血,數之不盡的妖軍加入了化真妖廷,以性命和血肉化爲分鋒妖嶺最爲堅實的屏障,也有長生久視的妖聖放下了聖尊體面,甘願成爲他的鋒刃,他也曾暗中以此爲傲。
中原所在,沉沉若淵,一片昏沉,彷彿不可視物,不時卻又會有至妙顯化於魔潮天地,彷彿天子之執化爲乍亮日月,滿天皆是流光溢彩,頓時便將中原魔域照亮一角。
或殺或伐以命抵,沉劫垂垂人已稀,那些似曾相識的身影,或是不在了,或是陌生了,或是結下了因果死結,或是各有羈絆需以刃呈劫。
自北疆妖廷被陷破,東界兩大妖廷以守爲主,西極的化真和流明兩大妖廷,也無奈地停下了攻勢,破滅、落花、若塵的諸脈天子只能趁人族天宗的支援未至,趕緊撤回了中原魔域。
各族於淵劫之中彼此消磨,原本的局面之中,各大妖廷的實力卻是最強,人族被圍,天魔被封,戮族勢弱,無論聖尊數量還是劫爭地利,妖廷可謂是佔盡了便宜。
可惜,他沒得選,他必須爭得一個契機,以令各大妖廷能夠重整旗鼓,更是要一舉轉變妖廷的角色。
迦雲真不禁喟然嘆息,最後瞥了一眼西極所在的位置,他知道就在那個方位,有一位眸帶溫潤的故友,也是一位殺伐無情的敵人,是他的恨怨,是他的遺憾,是他的不甘,是他的難言。
最後,直到烈烈風虎也死了,直到曾經的萬妖軍僅僅剩下韞巖妖王,直到蛟聖死前還在爲他開脫,直到各位明凰接二連三被射落於天地之中……
唯有成爲戮族,或是凝執爲天子,纔有破開命途的可能,不過戮族已然被那屍鬼給掘了根,眼下,這麒麟天中,只有凝執化天子纔是你唯一的生路。”
可是糾纏到最後,所問之人,所勸之人,都會被站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人斥回,終歸凝爲一句,劫冷恨深。
“無妨,我一定會說服三位妖皇!”迦雲真微微點頭,殊無異色,似乎早已料到明凰的反應,緩緩邁過了她的身側,沒有半分猶豫也沒有半分停頓。
悲從心中來,悽自慼慼起,明凰站在妖師剛剛的位置,看着西極的方向,清澈的淚水已是潸然而下。
明凰的聲音之中,有着太多的複雜滋味,似有難破之圍,似慚心如寒灰,似恨惶惶進退,似惱己身無爲……迦雲真頓住了腳步,卻沒有轉過身來,更沒有回望一眼,停了幾息之後,終是默默無聲地繼續向前行去。
迦雲真微微一笑,眸子中盡是沉穩和淡漠,彷彿就和這沉沉魔域一般,遮住了一切的魔光,遮住了心間的所執。
無數的天魔眷屬拜服於地,向大自在天子獻出了最大的赤誠,這是魔巢眷屬存在的唯一意義。
這是御心的代價,不敢忘,也是妖師的命數,不敢掙……”
爲自在主宰,爲天子所御,臣服或是殺戮便是魔性中最璀璨的光輝,便是被劍氣刺死斬滅,便是被雷火殛爲飛灰,便是被蟲雲啃身噬血……終是得了自在。
“淵劫已然如火如荼,前些日子北疆兩大妖廷盡數陷落,我恨不得與無間佛母同歸於盡,倒是不欲求長生,天子的好意我心領了。”
便是各種有相無相真魔,或是自在天魔,只要未凝就天子之執,未證就大自在尊位,在這天魔的世界中,便要承受各位天子的意志,來主宰自己的一切。
看着緩步而來的明凰,迦雲真挺直了脊背,清麗的眸子中深邃若淵,也似有着不滅的星辰,“明凰,你說我能說服三位妖皇麼?”
這迦雲真怎麼就敢?!
“當年人族出氣運,妖廷出貴血,才封了諸位天子於天地之外,眼下,缺了氣運,也缺了龍血,第三明凰以鳳血將之染破的話,需要十年!”迦雲真輕輕點點頭。
“好,十年之後,我等天子行獵於麒麟天,絕不動妖廷分毫,直至人族沉淪!”
三位天子同時出聲,煌煌呈以誓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