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約是半夜時分我聽見門上響起了熟悉的敲門聲。“篤——篤篤”,一長兩短,富有節奏。我知道是他來了,心馬上激動地在胸腔裡跳動起來。每一次聽見他的敲門聲我的心跳都會加速,我整個人也會頓時充滿彈性。我等得太久了。現在漫長的等待終於被敲門聲打斷,也隨着敲門聲結束了。

這樣的等待總是在重複。我常常等得昏昏欲睡。有時候因爲睏倦我睡了一覺又一覺,但是一次又一次地醒來他還是沒有到來。那種時候我總是非常焦躁和失落。這一天也是一樣,睏倦已經令我的腦袋昏昏沉沉,不過我還沒有上牀睡覺,我一直在等他。

我快步走到門口,打開門,他走了進來,腳步比平常輕捷得多。然而當時我並沒有對此多加留意,我只是感覺到他走進來的時候帶着一股涼絲絲的潮溼的氣息。他徑直走到椅子邊,就像經過長途跋涉筋疲力盡一般,整個身體非常鬆懈地坐在椅子裡。他怕冷一樣瑟瑟發抖,看上去氣息奄奄,絲毫沒有平日裡那種氣宇軒昂的樣子。

“來你這兒真不容易啊,馬雅。”他雙眼凝望着我,“你不知道外面下着多大的雨!”

我說我不知道外面在下雨,這樓層實在太高了,一點也聽不見雨落到地面上的聲音。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聽到過雨點打在堅實的地面上發出的聲音了,經常外面雨下了很長時間我在屋裡也不知道。我這樣反反覆覆說着,一邊走向窗口,想看看雨究竟下得有多大。我聽見了窗外的風聲,但是外面太黑了,我什麼也看不見。我聽見他在低聲地叫我,讓我過去。

他伸出手把我拉近他的身邊,摟住了我。他說:“我的時間不太多。”

我聞到他口腔裡散發出來的菸草的焦味兒,還有那種我十分熟悉的他的氣息。他的語氣裡有一種能感覺得到的焦急。

在這短暫的片刻,我看到他的臉色比來時更加蒼白。我問他:“你是不是病了?”

他搖搖頭。

我又問他:“心臟有沒有覺得難受?”

他很快地又搖了一下頭,有一種明顯的不耐煩。

我不放心,伸手去摸他的脈,他卻敏捷地抓住了我的手。就在那極短的一觸間我感覺到他的手腕涼得讓我吃驚。他從來都是怕熱的,一雙手總是熱乎乎的,今天可真是反常。

“你病了,”我對他說,“我去給你泡一杯熱茶,然後你早點睡覺。”

“你不必忙,和我安安靜靜坐一會兒,我沒有多少時間了。”他滿臉倦容地懇求我。

我儘量去想這不過是和以往一樣的一個夜晚,他總是會在一些上夜班的夜裡到我這裡來和我見面,直說就是幽會。這樣的幽會我們已經快兩年的時間了,真的我覺得非常非常幸福。說心裡話,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會和他走到一起。我的小小的閨房是我與他共同的秘密愛巢,我總是把它收拾得一塵不染,而且我總是儲備着許多吃的、喝的,隨時等着他到來,等着他來和我共度我們甜蜜的時光。當然,我們始終對這份甜蜜守口如瓶,我們比地下工作者更加註意躲避那些無所不在的好奇的和不懷好意的目光,我們像大牌明星一樣小心翼翼地保護着自己的私生活。我的這套住房最大的好處就是不在單位集中居住的小區裡,而且地段又離單位不算太遠,當時假如真是憑分排隊,我想我是根本沒有可能分到的。儘管報社多少年來一直在蓋房子,但是要房子的人總比房子更多。我的積分很低,排在隊尾,沒有任何優勢,頂多也就能分到一間沒有洗手間廚房是公用的那種小平房。我從小就住在那樣的小平房裡,我早已經住膩煩了。至今我還記得下雨天打着傘穿街過巷去上公共廁所的情景。所以當我拿到這套一室一廳的正經樓房的鑰匙時格外高興,真的是喜出望外啊!我知道沒有他我就不可能得到這麼一套可愛的公寓房子。可是他總嫌這套房子樓層太高,不夠理想。他不止一次摟着我說:“萬一有個地震、火災什麼的,可就把你害了!”我懂得他是因爲愛我纔會格外替我操心。我知道他對我愛得很深,否則他不會如此擔憂。他總讓我感覺到他的愛無所不在,包括在那些最最微小的地方。我讓他一百個放心,這座樓住着百十戶人家,又不是就我一個人!可他卻說:“百十戶人家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只在乎你一個人!”雖然是情話,我聽着還是非常感動。

今天他又提起了這個話頭,他說:“有機會你還是調一下房子吧,沒把你安排好我不能安心。只有你好好的,我心裡才踏實啊!”

“我挺好的,真的,我很知足。你早點兒睡吧。”我也同樣滿腔柔情地對他說。

他擺擺手阻止了我的催促。他無比溫柔地攬住了我的腰。我順從地側身坐在他的膝蓋上,偎依着他。他已經不再發抖了,但是臉色仍然十分蒼白,而且膝蓋也似乎非常僵硬。當時我心裡有一個十分古怪的感覺,我覺得他不像是一個血肉之軀的人,而像是一座石頭的雕像。他嘆了一口氣,那樣不堪重負,就像是真正的雕像在嘆氣。

我不忍心再坐在他腿上,我的身體滑下去,摟住了他的腰。我把臉溫柔地貼在他的胸口上。平常這樣的時刻他會像撫摸孩子一樣撫摸我的頭髮,然後他那寬大溫暖的手掌會移向我的面頰、耳朵、脖子,隨後一定會又笨拙又堅決地探進我的衣服裡面,並朝我的衣服深處一路滑下去。可是今天他卻沒有這樣做,一雙潔淨溫柔的手帶着熒光般的涼意也像雕像一樣一動不動。

“我的時間不多了。”他喃喃地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是不是稿件還沒有審完?”

“都弄好了。”他嘆息着說,“就等着籤幾個字兒,就全部結束了。”

“你總是把自己搞得這樣累!”我忍不住埋怨他,“你幹嗎非要把自己弄得這麼累呢?”

“我並不覺得累。”他似乎振作了一下,眼睛乞求地望着我,乞求我不要說他。

“今天就住我這兒——行嗎?”我貼緊他,摟住了他的脖子。

“不行啊,我得回辦公室去。”他溫存地拍拍我的後背,“還有好些事情沒有辦完,事情沒辦完我總是心很不定的。”

但他並沒有急着走,而是把我抱得更緊了。他開始吻我,他把我的嘴脣和舌頭全吞到了他的口腔裡,好像恨不得連我也一起吞進去。他一邊吻着我,一邊說着一些我完全聽不懂的話,但我本能地把這些無法聽清的話當做他對我說的甜言蜜語,我的心像風中的旗幟一樣嘩嘩地飄蕩起來,我的身體也像玫瑰花一樣開放了。我真的希望他馬上要我,希望他立刻把我放到牀上,用他的身體充滿我的身體,讓我的身體變成烈性炸藥。可是他就像能量耗竭了一樣慢慢地停了下來。他的眼神變得渙散而黯淡,而且充滿了無奈。他聲音微弱地說:“我得走了,事情沒辦完我放不下心,而且今天我確實也累了。”

這樣的情況以前也有過,所以我也沒有太往心裡去。全報社都知道他是一個工作起來不要命的人,我也悄悄說過他,可是他有自己的一套,他說事業是男人安身立命的根本,活一天就要工作一天,生命不息,戰鬥不止。我知道我說他沒用,說也是白說。不過我說他的時候他會做出一副讓我喜歡的洗耳恭聽的樣子,一點不像是一個可以呼風喚雨指揮上上下下五六百號人的大領導,倒像是一個肯聽老婆話的好丈夫。遺憾的是這一輩子他都不可能成爲我的丈夫了,這是他和我從第一天起就說好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兒,不是我們情願這樣。我百分之百理解他,也百分之百體諒他。這是我自己選擇的生活,所以我知道自己不該抱怨。但是,無論怎麼說,這是我心頭永遠的痛。假如他是我的老公,今晚他這個樣子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再讓他去辦公室了。

他已經站起身準備走了,走到門口他回過頭朝我短促地一笑。我要送他下樓,他擺手阻止了。他側耳聽了聽外面沒有動靜,才拉開門走了出去。他從來就是這麼細緻,就像一個小心謹慎的地下黨。他出去之後就從外面帶上了門,我在裡面聽着他走下樓去的腳步聲。這座樓夜裡十二點之後就沒有電梯了,剛纔我竟然沒有問一問他是怎麼上來的。我聽着他的腳步聲一路遠去,心裡卻奇怪地感覺那並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在越走越遠。

我的眼前忽然間出現了大片的水霧,就像舞臺上放的煙霧一樣無聲地席捲而來,層層疊疊,鋪天蓋地。我什麼也看不見。霧氣慢慢變得透明起來,我才漸漸地又能看清眼前的東西。我費了好大勁兒才睜開眼睛,好像從遙遠處回到了現實。

我發現自己和衣躺在牀罩外面,渾身的汗水把襯衣都浸透了。才五月的天氣,怎麼就這麼熱了?可是我並不記得我是什麼時候躺下的。

剛纔夢境裡的一切像倒灌的海水一樣迅速地涌回到我的腦海裡,清晰無比,就像真的發生過一樣,所有的情景都真切可感,歷歷在目。我坐在牀沿上默默地發呆,沉浸在一種說不清是思索還是回憶的狀態之中。

我的頭腦渾渾噩噩,好像還在夢境之中。好在房間裡並不暗,牀頭燈和書桌上的小檯燈都亮着,眼前每一樣物品都是清晰和熟悉的。桌上玻璃花瓶裡的玫瑰花依然散發着淡淡的芳香,房間裡的一切似乎都是老樣子。這個溫馨舒適的環境讓我感到安心,我的情緒慢慢安定了下來,我告訴自己那不過是一個夢。可是,當我的目光觸及剛纔夢中我和他相擁而坐的那把椅子時,一個激靈讓我迅速清醒——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直是平平展展鋪在椅子上的織錦緞椅墊翻卷着掉到了地板上,就像是被坐着的人不經意帶起來的一樣。可是,今天從進門起我根本就沒有碰過這把椅子!

那他是真的來過嗎?

難道這是另外一個夢?

我的心中非常混亂,腦袋昏沉沉的。

於是我又一次睡了過去。

從馬雅家裡出來,我走下二十層樓,居然連氣都不喘,雙腿也比平常輕鬆得多。我步履輕捷,簡直就像回到了二十來歲那個年紀。我獨自走在深夜的大街上,橙色的燈光如夢如幻。街上一點也不潮溼,這麼說剛纔並沒有下雨,下雨只不過是我的幻覺。我使勁呼吸着夜晚涼爽的空氣,空氣裡有一股甜甜的花香,好像是洋槐花,也好像是夜來香,很像馬雅嘴脣和頭髮散發出來的那種香味。這樣一想我忍不住笑了,其實我根本不認得什麼花,洋槐花和夜來香我都沒有對上過號,我只是聽說而已,當然都是聽馬雅說的。

我愛她。兩年前她還是一個像圓規一樣瘦瘦的長腿女孩,脖子細細的,腰細細的,給人一種伶仃的感覺。她就像在長個子一樣褲子永遠短着一截,一刀切的頭髮用皮筋兒在腦袋後面胡亂地繞了幾圈,有時候是一個馬尾巴,有時候是一個毛毛糙糙的小鬏鬏,就是現在我也會說當初的她可真是一點風韻也沒有。她是我們報社出了名的老姑娘,三十出頭還沒有交上一個想跟她結婚的男朋友。我們那裡好管閒事和不愛管閒事的人說起她都同樣搖頭嘆氣。我完全不清楚一個相貌還算過得去的女孩子怎麼會交不上男朋友?那個時候我剛剛結束四年的常駐從國外回來,國內的種種變化令我驚歎,我有點看什麼都覺得新鮮。對於女孩子,說老實話,以前我並沒有太多留意。出國之前我的觀念還比較保守,和工作中有接觸的女同志都保持着相當的距離。那時候我上進心很強,也明白在這上頭是出不得半點差錯的。還有一點,那時候也的確是心高氣盛,好像沒有哪個女人引起過我特別的注意。而當我從國外回來,情形就大不一樣了。我發現我周圍的女同事一個個都風姿綽約,讓人忍不住要多看她們幾眼。我真不知道是她們變美了,還是我具備了發現美的眼睛。在我眼裡她們有的漂亮端莊,有的嫵媚動人,真是奼紫嫣紅,各有千秋。不過馬雅倒是例外,最初見到她的時候她既不美麗,也不顯眼,我已經忘掉了她最早是怎麼引起我注意的。我只記得就在我回國不久的那次機關運動會上,我看見在暮色降臨的體育場上作爲裁判的她扛着幾桿標槍從遠處跑道的轉彎處走來,她的疲憊和隱忍讓我覺得這個女孩十分親切,甚至有一點被她所打動。當她走近,我看到她面色憔悴,嘴脣因爲缺水而乾裂。她的神態好像剛乾完一場大活,終於可以收場了。就在那個瞬間,她神奇地進入到了我的心裡。

有時候人跟人之間的感覺和感情真是微妙說不清楚,如果我聽別人說某個男人因爲某個女人的疲倦和憔悴被打動,恐怕我不太相信,至少也會覺得不可思議。但馬雅留給我最早的印象就是這個。後來我和她的交往好像就是在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印證着我對她的這一印象。

我真的是很愛她。我放不下她。想到要從此離開她我肝腸寸斷。儘管我平常極少對她說這樣的話,我想她是明白的,她明白我對她的心。否則我也不會連夜趕去和她告別,否則我也不會頂風冒雨還要再最後一次去看望她。

讓我奇怪的是這樣一條反反覆覆無數次走過早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的路我竟然也會迷路,真是太奇怪太無法想象了。我可能是因爲想馬雅想得走神了。書上說戀愛中的人智商是最低的,因爲血液只朝着那個興奮的區域流去。好了,現在我不能讓自己太沉溺於感情了,我要理智一點,我還有好多事情沒有辦完呢。

我穿過曲徑分岔的大街小巷,終於看清楚前面就是辦公大樓了,高大茂密的樹木也擋不住它一排排窗口透出的雪亮的燈光。這座高聳入雲的龐大的水泥混凝土建築據說可以抗八級以上的地震。這裡的電腦、電話、網絡、傳真、數據庫等等都在全天候地工作着,這裡從來沒有晝夜之分。我早已經習慣了這種沒有晝夜之分的地方,時間在這裡就像一條浩浩蕩蕩的河流,毫無阻擋地向前流去。我喜歡我的工作環境,如果可能,我願意在這樣的地方耗費我一生又一生的時光。

走進明亮得如同白晝的值班室我聞到了紙張和油墨散發出的那種親切的香氣,那種熟悉到讓我可以把心融進去的氣味就跟我們家鄉每家每戶晾曬向日葵發出的濃郁的香味一模一樣。我在這樣醉心的氣味裡坐到辦公桌前,桌上已經放好了一摞貼了稿籤等待終審簽發的稿件,我逐篇看過去,在每一張稿籤的最後一欄裡用紅筆簽上一個大大的“發”字。

簽完最後一個字,我疲憊已極。我的頭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我把臉貼在辦公桌的桌面上,我從來不知道辦公桌的桌面是這麼的光滑和涼爽。

我要休息了,拜託再不要來打擾我了!

我閉上眼睛。我的眼前就像電影畫面一樣出現了大片大片的葵花地,滿山遍野都是亭亭玉立的向日葵。我驚喜地發現我站在故鄉的田野上,風吹過的時候令我沉醉的氣味撲面而來。我忽然意識到這就是我故鄉的氣息,是我對故鄉最深刻也是最深情的記憶!我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每次踏上歸途,我心裡就盼着早一刻見到這些大臉盤的向日葵,它們就像接受檢閱的儀仗隊一樣步伐整齊地翻山越嶺,邁向天際。現在我就在它們中間,它們層層疊疊地緊緊地包圍着我。

這次旅行我一點準備沒有,就是突然之間的事。但是,我卻備感輕鬆。我毫無阻礙地踏上了歸途,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輕鬆的一次旅行吧!

我回來了。我站在故鄉的土地上,故鄉清新溼潤的空氣被我輕輕地、均勻地吸進肺裡,就像暢飲甘甜清涼的井水那樣令我通體舒服。

我順着蜿蜒的村路漫無目的地行走,我很奇怪竟然沒有遇到一個熟悉或者陌生的人。真難得這樣的安靜和安寧,真難得這樣的無憂無慮和無牽無掛!我的身體和心情一樣輕鬆,甚至比心情更加輕鬆。我好像還從來沒有這樣輕盈過,身體像一陣風一樣飄過田野,飄過河流,飄過樹林,飄向我從小居住的村莊。

那座村子就在向日葵的層層環抱之中,長滿青苔的牆上終日映照着淡淡的陽光。可是我卻找不到它了,我發現村莊在我的面前消失了。

天色陰暗下來。夜晚降臨了。

夜色像墨汁一般深濃。

我不由心慌起來。

現在,我該去什麼地方呢?

高秀珍剛剛有點兒迷糊,聽到電話鈴突然炸響起來。她嚇得一個激靈,伸手從牀頭櫃上摸着聽筒,卻把吃安眠藥的玻璃杯和喝剩的半杯水碰了下去。玻璃杯恰巧掉在拖鞋上,杯子沒碎,拖鞋卻溼了。她心裡很氣惱,非常不耐煩地對着話筒說:“喂,誰啊?”

電話那頭是一個帶點遲疑的莊重的聲音:“您好!請問是高大姐嗎?”

高秀珍聲音乾澀地問:“找我有什麼事?”

“有件事情……”那邊的口氣更加遲疑了,聽上去有點吞吞吐吐的。“溫總……病了,剛纔他還在這兒簽發稿子,但是突然……他心臟是不是一直不太好?”

“我不知道!”高秀珍不太客氣地說,“他以前可從來沒有過心臟病,誰知道他是怎麼搞的?這一陣子他回家總對我喊累,我想他不過就是對我喊喊,要是外面有個電話打來叫他出去他還不馬上拔腿就走了。怎麼,他犯心臟病啦?厲害嗎?現在他怎麼樣了啊?”

“溫總他……”

“他到底怎麼啦?快說快說,你可真是急死我了!”

“您彆着急!李總讓我對您說我們現在就派車過去接您,我們快到的時候再給您打電話。”

“這三更半夜的!好吧好吧,那我就去一趟吧。一會兒我就下樓等着你們,你們也不用再打電話上來了。要說今天也不是我們伯賢的夜班,他這人就愛管閒事,什麼都喜歡大包大攬自己一個人來。平常我沒少說他,讓他當心身體,也是這個歲數的人了,他一句也聽不進去。唉,非要逞能,現在怎麼樣?累趴那兒了吧!”

高秀珍擱下聽筒,忽然回過味兒來覺得今天的事情不同尋常。這個鐘點了打電話來,而且還專門派車來接她,看來事情不太妙。她一下子慌了神,非常後悔剛纔電話裡沒有把情況問問清楚。

她迅速地從牀上下來,準備穿上衣服出門,卻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找不到拖鞋。這真是奇怪!剛纔杯子掉下去的時候拖鞋還在呢,這會兒杯子好端端地放在牀頭櫃上拖鞋卻找不見了。她光着腳走到衛生間裡,看見那雙溼了的燈芯絨面拖鞋正依牆而立。她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把拖鞋送到衛生間的,這一段竟然毫無記憶,實在是咄咄怪事。她在燈光昏暗的衛生間裡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腦子裡亂糟糟的,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

忽然她頭暈得厲害,一下子天旋地轉起來,渾身虛汗直冒,人就像要昏過去一般。她害怕起來,趕緊回到牀頭去靠着。好在沒多大一會兒那股難受勁兒就過去了。她穿好衣服,攏了攏頭髮,還仔細地照了照鏡子,可是臨出門又到處找不着眼鏡,急得嗓子眼乾乾地發疼。這個時候樓下傳來汽車鳴笛的聲音,她沒戴眼鏡就慌慌張張地出了門,進了電梯還在想剛纔出來的時候家裡的大門到底有沒有鎖好。

接高秀珍的車很快到了報社。她還沒有下車,等在辦公樓下面的副總編李明亮就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替她打開車門,向她伸出雙手,把她的手緊緊地握在手裡。

樓下太黑了,加上沒戴眼鏡,高秀珍一點也看不清楚李明亮的表情,不過看他這架勢她本能地心頭一緊,馬上想到丈夫一定是病得不輕。

“我代表總編輯徐達向您表示……”

“伯賢在哪裡?他人呢?現在他怎麼樣了?有沒有好一點啊?”高秀珍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有一種災禍臨頭的感覺。

“溫總他……”李明亮還像他平時那樣字斟句酌慢條斯理。

“他很嚴重嗎?你們怎麼不趕緊送他去醫院哪?”高秀珍的聲音頓時有點嘶啞。

“我們……”李明亮似乎有點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釋。

高秀珍急得快要冒出火來了,打斷他說:“什麼‘我們’、‘你們’的,這個點兒你們把我叫了來,我來能起什麼作用呀?我也不是醫生,我來也不能替他看病,還不趕緊送醫院啊!”

“已經送醫院了。”李明亮趕緊說。

“那我們還在這兒幹嗎呢?快帶我去醫院看看去啊!”

“高大姐,”李明亮又一次握住了高秀珍的手,用一種非常鄭重的語調說,“我們徐總正在郊區開會,接到電話他立即就往回趕,現在正在路上。他委託我在這裡迎候您,讓我對您表示最親切的問候和最深切的……”

“這麼說伯賢不是病了,”高秀珍的牙齒在口腔裡上上下下打起架來,突然間不祥的感覺一下子包圍了她,“這麼說,這麼說伯賢是是是……”

“請您節哀!”

“啊?!”就像一個焦雷打在高秀珍的頭頂上,她身體搖晃了一下,頭疼一般雙手捂住了太陽穴。

她的眼淚像水一樣流了下來。李明亮伸手扶住她,她掙脫了他的攙扶,張開胳膊,不顧一切地向前撲去。突然間她放開嗓門旁若無人地大哭起來。

站在李明亮旁邊的一位和高秀珍年齡相仿的女同志非常及時地向她遞過去一疊面巾紙,高秀珍接過去捂在臉上,一把挽住那隻伸過來的同性人的胳膊,就像面對自己的親姐妹一樣,邊哭邊哀哀地訴說起來。

“哎呀,你怎麼這麼就死了呢?這可太突然啦,你讓我怎麼接受得了啊!你這個人就是這樣,你做什麼都不讓我有思想準備,你什麼事都沒有和我商量一下的習慣,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呀,我想起來就心裡難過!你去問問誰家兩口子是這樣的?也就是我不計較罷咧!今天這麼大一個事情,你也不跟我打一聲招呼,說走就走,說把我扔下就把我扔下了……你這樣不聲不響走了你讓我多難過多受不住哇,你還讓人怎麼活下去啊!我要是知道你今天晚上會出事說什麼我也要攔着你不讓你去上這個夜班的,現在可是說什麼都晚了!太晚了呀,我後悔呀,我沒有勸你不要去,我真是追悔莫及!你身體還好得很哪,前不久體檢什麼毛病也沒有,一個好好的人怎麼可以說歿就歿了呢?伯賢啊,這樣走你也太不顧我了吧?怎麼說咱倆也是三十二年的夫妻,至少你也應該來和我告別一聲吧?老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三十二年的夫妻,多難捨難分啊!你就這麼說走就走了啊?伯賢,至少你也應該回家來和我告別一聲吧!”

在場的人聽了無不動容。

上午八點三十分總編輯徐達準時走進會議室。他在橢圓形會議桌中間偏左一點的位置坐下來,那是他固定不變的座位。即使他不到場,那個位子也沒人去坐,一定會虛席以待。徐達從來不坐圓桌正中間的那把椅子,他覺得那個位子板,太一本正經。他是個講威儀的同時也講感覺的人,處事有自己的標準和風格。

徐達是作爲年輕幹部提拔起來的,因此相當注意在衆人面前保持謙虛謹慎的形象,至少也是要做出那麼一點謙虛謹慎的樣子。

除了徐達有固定的座位,幾位副總編的座位也相對固定。平常緊挨着徐達的右手邊坐着的依次爲李明亮、金候高和剛剛去世的溫伯賢。溫伯賢剛好坐在圓桌正中間的位子,乍看上去就好像他是全場的中心人物,而他本人也習慣性地拿出大領導的架勢,這讓不喜歡他和討厭他的人對他越加反感,他也因此背後沒少被人議論和取笑。徐達的左手邊通常坐的是張幟和薛恩義。溫伯賢突然去世,張幟去美國出差還沒回來,今天圓桌邊一下子少了兩員大將,領導層看上去有點稀稀落落的,就像掉了牙齒的牙牀。

徐達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下正中間那把空着的椅子,不過很快就把目光收了回來。他比平常更加穩重地坐下去,坐下之後略微清一清嗓子,開始用一種低沉徐緩的語調講話。

“有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我要報告給大家,可能有些同志已經聽說了,我們的副總編溫伯賢同志於今天凌晨零點五十五分因心臟衰竭不幸逝世,終年五十八歲。溫伯賢同志是倒在工作崗位上的,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分鐘,他仍然在工作,仍然在簽發稿件。伯賢同志一貫工作積極認真,勇於承擔責任,是我們不可多得的一位好領導,也是我們不可多得的一位好戰友。伯賢同志的不幸離世,是我們報社的一個巨大損失,我個人也爲此十分悲痛。多年來,我們在工作中配合默契,感情深厚。他的逝世使我痛失了一位事業上的好夥伴,同時也痛失了一位良師益友……”徐達哽咽地說不下去。

他平穩了一下情緒,輕輕地咳嗽了兩聲,聲音比剛纔清晰了一點。

“今天的編前會照常進行。兩項內容:一是例行評報,二是把本週的重點選題再反覆議一議,確定下來。不過我不能參加了,一會兒伯賢同志的家屬要來,由我出面接待,編前會就由李明亮同志主持。”他轉向副總編李明亮,“明亮,這兒有兩個文件,討論之前你先傳達一下。另外,溫伯賢同志治喪小組名單今天一早我們也已經確定下來,我擔任組長。這份名單一會兒也請明亮同志宣讀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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