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一下沒回上話來,媽媽樂了,說:“老話說‘千里姻緣一線牽’,他要是在法國找到了女朋友,哪兒還有咱們這頭話呢?說不定你大姑就是你的月下老人,你就看她的面兒上見一見吧!”
馮蓓實在沒脾氣。她心裡很煩,可是如果不想讓爹媽還有大姑不愉快的話,她只好委曲求全。
“就見這一次,再沒有下回了啊!”她有點憤憤地說。
“好好好!”爹媽異口同聲地說,臉上不約而同露出了笑容。
“那你什麼時候見他呀?”媽媽小心翼翼地問她。
“過些日子再說吧。”馮蓓說着,離開餐桌進了房間。
“過些日子人家就該回去啦!”媽媽追着她說,“你大姑還等着回話呢。”
馮蓓有些不耐煩地說:“明天我要出差,你們不會今天晚上讓我去相親吧?”
爸爸說:“今晚怎麼就不行啦?你什麼都好,就是凡事不抓緊,要不也不會拖到這個歲數了!”
馮蓓一聽臉色便不太好看,剛要回他,媽媽悄悄拉住了她,和顏悅色地說:“就今晚吧,你大姑已經跟人家約好了,她讓你吃過晚飯就給她打電話。”
馮蓓惱怒地說:“她怎麼也不先問問我?”
媽媽朝她爸爸努努嘴,悄聲說:“他答應的。”
爸爸扭過臉來說道:“怎麼啦?我又做錯什麼啦?”
馮蓓知道再說下去會更不愉快,於是啥也不說了。
當晚八點半她在一家星巴克門口見到了姑媽給她介紹的對象。
他比她先到,非常守時地在指定的地點等她。
馮蓓冷眼打量他,心裡暗暗地給他打分。相貌:十分,儀態:十分,服裝:十分,第一印象:十分。她承認無論怎麼說他的確是一個帥哥,簡直就像是從時尚雜誌或者是廣告牌上走下來的一樣。他的微笑很親切,熱情卻分寸適度,他彬彬有禮,卻又不讓人覺得他做作,確實是那種第一面就能給人留下好印象的人,難怪大姑會把他當個寶貝似的獻給她全家。可是馮蓓卻沒有任何感覺,心裡沒有一點的波瀾。他向她走來的時候她心跳正常,呼吸正常,甚至沒有臉紅。而平常她見到生人常常是靦腆的,可是第一次相親卻沒有一點的羞澀之感,連她自己都感到十分奇怪。她想這肯定是因爲自己心裡早預設好了不會和這個人有什麼關係。
他迎面朝她走來,自然得就像是老朋友一樣。簡單的自我介紹之後,他請她進去喝咖啡。他十分自然地讓她走在前面,替她開門,在她入座之前爲她拉開椅子。他問她想喝什麼,她只是應付場面,隨口說都可以。他替她買來了大杯的拿鐵咖啡,上面飄着一朵雪白的奶油。端來咖啡的同時,還拿來了餐巾紙。他把咖啡和餐巾紙輕輕地放在她面前,微微一笑。他的彬彬有禮和細心周到都讓她無法忽視,但她只是平淡地說了聲謝謝。
“你真漂亮,”他稱讚她,“漂亮得都不像是一個記者了!”
他神情真摯地對她說:“這是我第一次見別人給我介紹的女朋友,說真話,以前我很難接受這樣的事情,說牴觸都不過分。不過——”他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如果早知道能見到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也許我早就接受了!”
他這麼快就表達了自己的好感,而且如此真誠坦率,馮蓓不好意思對他太敷衍了事。
他凝視着她,臉上閃過一個狡黠的笑容,說:“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問吧。”她說。
“你這麼出衆,難道還需要相親嗎?”
他的眼神那樣清朗,馮蓓覺得沒必要對他撒謊,也就直來直去地說:“我沒想來,是我父母讓我來的。”
“和我一樣。”他一字一頓地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說完臉上又一次綻露出明朗純真的笑容。
他們聊了一個來小時,話題開闊起來,不過再沒有說一句與相親有關的話。
分別之前他對她說:“認識你很高興,儘管這句話很像是客套,但我不是出於客套才這樣說。我是真心的,如果有機會再見的話,我希望不是別人安排的,而是你自己願意見到我。”
她含笑點點頭,心想這個機會恐怕永遠不會有了。
馮蓓直接回了報社,她害怕回家聽父母問長問短嘮嘮叨叨。
她穿過長長的樓道,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在經過徐達辦公室門口的時候她放慢了腳步,滿心希望他在裡面,可是她的希望落空了。
她走進曠大黑暗的辦公桌,心裡空空的。回想剛纔還在星巴克相親,她覺得實在是荒唐。想着自己總是爲了別人的感受活着,活得這麼累,卻不能按自己的心意去愛,她心中無限委屈,眼淚潸然而下。
她打開郵箱,決定給徐達寫一封信。她不想再憋下去了,她覺得自己快要憋壞了。
今天我分到房子了,去看過了,非常好,真的我很喜歡。
我知道你爲我費了不少的心,我太應該感謝你了,但我不想簡簡單單地對你說一個謝字,因爲我最想對你說的不是這個字,我想你心裡明白的。
自從那個夜晚之後,無論是醒着還是在夢中,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我對你說出來,只是爲了讓你知道我的心。對愛情對生活我都沒有太大的奢望,有一個人可以愛,這就足夠了。我是一個愛情至上主義者,我把愛情看得高於一切。我知道我很幼稚,但我情願這樣幼稚下去。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把自己的意思對你說清楚。我要對你說的話很多很多,我想你應該找一個機會讓我當面對你說,你不要笑話我啊。
她覺得這封信寫得很不滿意,而且似乎表達不出自己心中真正想說的意思。可是改來改去卻怎麼也改不好。她想明白那是因爲她無法在一封短短的信中把要說的話說清楚,所以也就只好這樣了。還有一個是她想不好該如何稱呼他,“總編”、“老闆”、“先生”等等都太古板,直呼其名多少有一點冒昧,最後她乾脆不用稱呼,也不寫落款。
她把郵件發了出去。
她擡頭看了看牆上的電子錶:十一點五十四分。再過六分鐘這一天就結束了。
她想這一天也太漫長了,也的確該結束了。
她想不到的是就在這一天的最後幾分鐘裡她深愛的那個人被檢察院帶走了。
她想不到的是就在這一天的下班之前他作了一個他認爲是相當重大的決定,他把報社一個壓了很久的到夏威夷學習的名額指派給了她。——他不能接受她,他認爲這是對她最佳的安排。——現在那份簽了他的大名只需要蓋一個大紅公章就可以生效的文件就在他的辦公桌上。
她更加想不到的是從她郵箱裡發出的她此生寫給他的第一封信將成爲他以權謀私和生活的一個有力證據。
徐達被檢察院帶走在報社引起的震動超過了一九七六年的唐山地震。大家都以爲調查小組撤出之後又過了這麼一大段風平浪靜的日子事情早就過去了,而且報社在經過一系列的改革之後也正逐漸趨於平靜和安定,誰也沒料到會在這樣一個時刻出現這樣大的一個轉變。一個大報總編輯會在報社形勢蒸蒸日上的時候說出事就出事,除了報社內部,其他部門的人一樣非常震驚。每天班車上、餐廳裡談論得最多的就是這件事,大家對此的關注度遠遠超過了報上每天報道的國內外大事。儘管報社沒有在任何一次會議上正面提及徐達爲何被檢察院帶走以及他究竟犯了什麼錯誤,但關於徐達和他的問題仍然有各種各樣的傳言以及各種各樣的猜測,並有多種版本同時流傳,而且幾乎每時每刻這些版本都在更新之中,不斷有新的內容和新的細節透露出來,而這些新的內容和新的細節也更具內幕性和震撼效果。
一種說法是徐達挪用公款和小姨子聯手做生意,結果生意賠了,那些錢沒有按時回到公家賬戶上,調查小組突然進駐賬上的漏洞被查了出來;另一種說法是徐達爲了吃到更多的回扣,把報社的廣告轉到了自己親戚的廣告公司,得罪了老客戶。而老客戶是個能量很大而且後臺很硬的人,被徐達釜底抽薪十分惱火,也很不甘心。據說在多次找徐達“溝通”都沒有得到滿意的結果的情況下,一怒之下把掌握的徐達收受賄賂、以權謀私的證據交給了檢察院;還有一種說法是徐達在任幾年做了不少違規操作的事,錢也撈了不少,生活,問題很多,只是上面一味保他,他本人也很有辦法,所以一直沒有垮臺。可是前不久他的“靠山”失勢了,自身不保,他也就跟着栽了。與此說法不太相同的另一種說法是徐達上面的“靠山”還是穩穩當當的,不過手上又有了得意的新人,新人要上,正好趁此請他讓道。作爲這個說法的補充說明是徐達隨着自己羽翼豐滿就不太聽話了,他喜歡出風頭,喜歡利用一切機會突出自己,好大喜功,弄得名聲在外,而且野心也越來越大,這讓上面很不喜歡。這回又弄出了事情,上面也就乾脆丟棄他了。
傳言中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沒有人說得清楚。輿論更多地傾向徐達下臺是權力爭奪的犧牲品,也是政治生活中正常的新陳代謝。而報社內部對這件事始終沒有一個正式的定論。領導層對此諱莫如深,一概採取迴避的態度。
徐達出事報社裡大部分人可以用“心情複雜”四個字來形容。儘管這位一把手突然被檢察院帶走之後大家也都興興頭頭地議論了一番,可是報社沒有了徐達就像家裡缺了當家人一樣,很快就出現了羣龍無首的混亂。
報社雖然有各種各樣的條例和規定,有嚴格的工作流程以及爲此把關的種種條文,一切似乎都有法可依,有規可循,可真的事到臨頭,仍然需要有人來拍板定奪。這麼簡單的道理大家好像到了這會兒才忽然明白。從前報社是凡遇到沒有明文規定或者規定不甚明確的事情都是去找徐達,時間長了只要稍稍複雜和難辦一點的事情都是去問他。徐達一般都能給出明確的辦法或者變通的途徑。他最大的好處是用不着看部下的臉色行事,所以凡事到他那裡總能化繁爲簡、化難爲易。即使是難以決斷的事情,他也會通過開會、徵求意見等等方式,拿出一個試行方案。現在報社沒有了這樣一個人,有事去問那幾個副總編不是一問三不知就是相互推諉,要不就是給一句“有待研究”的套話,然後遙遙無期地拖下去,沒有一個人肯出來出句痛快的話,也沒有一個人肯出來擔責任,如此一來許多事情也就根本沒辦法辦了。而一個單位這樣那樣的事情哪一天都有無數,天天堆着不辦,事情越積越多,好多工作都無法進展下去了。大家對此意見很大,話也越來越不好聽。
再比如“新聞論壇”從前總是徐達親自動手寫,每天到點就可以在他辦公桌右上方拿到稿件,如今這一塊稿子也沒了着落。雖然不過是五六百字的版面,但這是報紙上重中之重的文章,不是隨隨便便可以對付的。以前徐達盯着的時候誰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以爲不過是小菜一碟,現在這碟小菜到了幾位副總編手上,可就成了棘手的活兒了。一開始他們一人一天輪着寫,七手八腳絞盡腦汁總算把版面填上了,但卻連報社僱來打字的小姑娘看了都直搖頭,說跟徐達寫的簡直太沒法比了。爲這幾百字嘔心瀝血還在其次,拿出來的東西讓誰都能一眼瞧出高下這是副總編們最受不了的。他們畢竟也是有水準的人,懂得“人貴有自知之明”,因此集體支撐了一陣子之後就集體撤退了。頭版最打眼也是最受歡迎的“新聞論壇”便從報紙上消失了。
徐達出事以後報社日子最不好過的要說就是幾位副總編了。原來六個人的活兒一下全壓在他們四個頭上不說,累死累活還一點好落不着。報社的人總是習慣性地拿他們和徐達比,儘管徐達做的事情他們也有種種的看不慣和不滿意,但相比之下副總編們和徐達的差距是如此明顯,讓他們更加地看不慣和不滿意。而報社因爲出了事情上面又抓得特別緊,隔三差五就有新指示、新精神傳達下來,幾個副總編自然不敢怠慢,可往下推的時候卻十分費勁,下面總有法子給弄得徹底走了樣,有人乾脆袖着手看笑話,有人打烏龍球搗亂,有人渾水摸魚想趁機撈上一把,令他們相當頭疼。
還有一層儘管沒人說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就是上面雖說沒有追究到這幾位副總編,但他們未必就是乾淨的。徐達沒出事之前他們也都是領導班子的成員,事情雖然有可能是徐達一手定的,他們插不上話,但既然說是“集體領導”,他們自然也脫不了干係。爲什麼徐達做了那麼多錯事這一干人在邊上看着卻沒有一個人向他指出來而且也沒有向上反映?還有,領導層超額分發獎金除了姜樹柱提得太晚沒趕上之外,其餘的副總編可是人人有份,他們竟然盡收囊中,心安理得。對這件事如何處理上面還沒有作出明確的決定,因爲牽涉的面比較廣,追究起來很可能會影響到報社的日常工作,不利於穩定和團結。不過也有話傳出來說上面已經明言對此不會姑息,因爲羣衆的意見實在太大了。這也讓這幾位副總編灰溜溜的,有點擡不起頭來。本來徐達落馬正好騰出一個位子,對他們來說無疑是擺在眼前的一個絕好機會,但事情至此,他們反倒一個個都表現得心如止水。
看到這四個人支撐着報社,沒日沒夜灰頭土臉地堅守着,大家自然而然想到了一個月前剛剛調離的原副總編張幟,都說張幟這小子太他媽人精了,走得不早不晚正是時候。捕機扣下來人家吃飽喝足遠走高飛了,而且換個地方等着他的又將是一場盛宴,這不服氣不行。特別值得一說的是,傳說張幟在臨走之前把自己分管的每一項工作包括小賬本都交割得清清楚楚,而且還向徐達進言有些賬目往來如何處理,有些如何中止,有些如何遮掩,還有一些不合規章或者根本就是說不清楚的事情如何在領導層當中統一口徑等等,都弄得妥妥當當,否則報社被查出的問題恐怕還遠不止眼下這些。人人都說張幟是個有大智慧、大能耐的人,除了寫得一手錦繡文章,還深諳官場與人際,處事舉重若輕,懂得避凶趨吉,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大家公認張幟是報社第一聰明人,都認爲他這樣的人才是當之無愧的總編輯的接班人。只可惜他沒有接上這個班就走人了。不過大家並不替他覺得可惜,因爲接這個爛攤子還真難說是什麼好事情。報社的同事們對這位前副總編衆口一詞:“這個兔崽子實在是運氣太好了!”他們把報社一年一度民間評選的傳統獎項“本年度最幸運獎”提前頒發給了他,而與之相對應的“本年度最黴運獎”也就非前總編輯徐達莫屬了。
最近報社裡出了那麼多的事兒,都是讓人無法想到的。徐達這樣一個人物,居然會說倒就倒。你不是一直挺佩服他的嗎?你不是一直誇他懂政治有頭腦嗎?可他怎麼跟個稻草人似的風一吹就倒了?你總說他有本事有手段,可他竟然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知道報社的人是怎麼說的嗎?他們說真搞不懂這些當官的,怎麼利慾薰心如此不管不顧?真比那些一無所有四處撈天下的青皮後生還生猛,有今天沒明天的!他們連自己這點子事情都弄不好,還怎麼指望他們爲人民服務呢?
以前你常對我說你們高層之間的事情,我也跟着知道了報社許多鮮爲人知的內幕。說真的那些內幕讓我非常驚愕!儘管我只是一個局外人,但我也一樣是心懷忐忑和六神不安。我曾經那樣爲你擔心,爲你憂慮,因爲你是他們中間的一員。現在我再沒有這樣的顧慮了,你不在了,那些事情與我再沒有任何的關聯。自從你離去之後再沒有人和我談論單位的情況,我兩耳不聞窗外事,一點不關心他們的是是非非。他們的升遷沉浮都與我無關。我變得相當冷漠,比沒有和你走近之前更加冷漠,冷漠到連自己的事情都懶得多想。我只是刻板地上班下班,就像設定了程序的機器一樣,或者說就像一隻做着機械運動的鐘擺。我只是一具空殼,你的離去把我的心帶走了。
我經常獨自發呆。我總是反反覆覆回憶我經歷過的事情。我像一個上了歲數的人一樣喜歡回憶。我想了很多很多,似乎也想明白了不少道理。我甚至想你不在了倒也好,要是你在,沒準這回還要受連累呢。況且你和那幾個副總編不同,你做的事多,管的事多,得罪的人也多,這些很可能招來麻煩,甚至招來滅頂之災。記得我曾經不止一次對你說過:做事多的領導出事也多,步子邁得大出的事情也大。——這句話不是我總結出來的,是我採訪過的一位幾度受挫曾經身陷囹圄的改革家所說的肺腑之言。所以,我想你不在了也許倒是躲過了這一劫呢。
我現在不僅冷靜,而且冷酷,非常冷酷。失去了你我忽然意識到自己身處的世界充滿了污泥濁水,而且再沒有一個人能爲我遮風擋雨。我把我所有的愛給了你,而你消失了,我的世界也在頃刻之間坍塌了。現在我浸泡在污泥濁水之中,而別人看我恐怕比我身處的環境更骯髒。我不能解釋,也無法辯解。我只能保持緘默。
你走了,你把苦果留給了我。我不是埋怨你,我只是沒有想到愛過之後還要支付如此巨大的代價。在痛惜你的同時我更加痛惜我自己,我真不知道世間有什麼可以拯救我破碎的心靈?
我常常忍不住想提醒他們的不周和不妥之處,站在我這個位置可以說是高瞻遠矚,我比任何時候更加清晰地看到了事態的發展和走向,我比任何時候目光銳利。俗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也許正因爲我不在其中的緣故吧。我以一種悲天憫人的眼光遠遠地觀望着他們,看着他們心甘情願或者身不由己地飄流沉浮,看着他們如飛蛾撲火般撲向輝煌與毀滅,我的心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同情,但我知道我的同情對他們無濟於事,甚至與他們毫無關係。可是,當我看到他們觸礁沉沒,還是忍不住要爲他們感到痛心和惋惜。
其實有許多事情前人已經經歷,而且已經有了血的教訓,可是後來的人卻並不汲取這個教訓,也並不因此而警醒。現在我是一個旁觀者,但我比參與其間還要心焦。我真想提醒他們,不要做太多違法和違心的事情,不要忘乎所以,不要太貪婪,不要有了今天不想明天……其實類似的話我活着的時候也反反覆覆說過,我無數次地對他們說,要防微杜漸,要未雨綢繆,要居安思危,任何時候拉了屎一定要把屁股擦乾淨,千萬不要留下後患和隱患。要知道所有的後患和隱患都是埋在自己生活和事業當中的定時炸彈,而且極有可能在某個未曾預料的瞬間炸燬一切。今天我仍要提醒他們:“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前車已覆,後車必戒”。
總編輯的任命下來了。大家翹首以盼的這位新總編是從網絡部過來的大名鼎鼎的樑文,今年三十三歲,比徐達當年出任總編輯時又年輕了八歲。樑文以思想新銳、文筆犀利活躍於網絡和平面媒體,他的口才也是一流的,時常被電視臺請去做嘉賓,談論時事、賽事、時尚、電影、文學以及健康和生活小竅門等各類話題,算得上是一個名人。據說他在網絡剛興起之時曾經還是名噪一時的網絡作家,他曾經用“溫柔一刀”、“黑衣俠客”、“明德惟馨”等等的網名發表過數部都市言情小說、武俠小說以及篇幅短小的道德箴言一類的作品。他最出名的網絡言情小說有《從未發生的親密接觸》、《一場羅曼蒂克的戀愛》、《親愛的,今夜請把我遺忘》、《女人心是易碎品》等等,都是些柔腸寸斷催人淚下的生生死死的愛情故事,在網上的點擊率非常高,很受追捧。他甚至被網友們譽爲“都市言情第一人”、“最有人氣的網絡愛情作家”,甚至被戲稱爲“男瓊瑤阿姨”。不過報社裡上些歲數的人卻很少知道他,因爲他們上網一般就是瀏覽新聞,查查資料,很少在網上閒逛,因此對這個擁有“粉絲”無數、被傳得神乎其神的網絡名人根本就沒有聽說過,更談不上有更多的瞭解。對於這樣一個年輕幹部來報社當一把手,他們反應平淡,抱着類似隔岸觀火的態度,甚至還有幾分看笑話的心態。這幾個月下來報社人氣渙散,不說百事俱廢,也是處於半癱瘓狀態,上上下下都在等着看這位年輕的總編輯怎麼下手來收拾這麼一個爛攤子。
任命下達之後新總編卻遲遲不來上任。給出的說法是網絡部那邊還有些事情沒有結束。由於總編已經任命,這邊的四位副總編除了日常發稿也就諸事不管了。本來就是羣龍無首,現在更是各行其是。幹部們都這樣,羣衆更樂得享受這沒有人管的寬鬆自在的好時光。只要不是火燒眉毛的事情都是能放則放,能拖則拖,有辦法糊弄就糊弄過去,實在矇混不了再想轍對付。原來報社一直實行坐班制,儘管新聞工作的特性決定了其實也很難做到,但大家多少還會裝裝樣子,比如採訪之前或者採訪之後會回到班上坐一會兒,現在乾脆連樣子都不裝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上班時間忙什麼的都有。辦公室裡也沒有多少工作的氣氛,相反娛樂的氣氛倒很熱烈。每天中午的牌局是必不可少的,除此之外不分時段總有一兩個辦公室裡有人在打牌。除了打撲克,還有下棋的,看電視的,打遊戲的。有一天不知是誰把一副麻將帶到了班上,竟然在辦公室裡就熱熱鬧鬧地賭起錢來。
報社每天這麼亂着,但報紙照出,所幸的是還沒出什麼差錯。大家都非常適應和喜歡這種輕鬆愉快的彈性工作,戲言“沒有老大一樣開船”。本來大家還盼着新總編來,現在不僅不盼了,還怕他來,他一來意味着眼下這樣的大好日子就沒有了。
在報社從上到下都過得悠閒自得的時候,辦公室主任老馬卻放不下心來。他聽說總編輯的任命下來之後立馬跑去找常務副總編李明亮,向他請示新總編來用哪個辦公室,好提前預備。李明亮自己沒上,正情緒低落,看見老馬這麼興致勃勃的,一副急於侍奉新主的奴才嘴臉,便氣不打一處來。他不陰不陽地說:“暫時他還不過來呢。”
老馬着急地說:“等他來了再辦不就來不及了嗎?”
李明亮看他心眼這麼死,心裡更加不耐煩,冷了臉說:“我忙着審稿呢,你換個時間再來說吧。”
老馬怏怏地走了。下午一上班他又來敲門。李明亮推說裡面正在談事情,連門都沒讓他進。第二天一早李明亮剛進辦公室,看到老馬又不屈不撓地站在了門口。不過他卻不像昨天那麼一往無前,而是猶猶豫豫的,想進又不敢進,想退又不甘心,就像一條畏懼主人的狗。李明亮看他這副樣子心軟了下來,只好放下架子招呼他進去。
老馬進去之後沒敢坐,他掏出香菸,恭恭敬敬地給李明亮遞了一支。李明亮接過去放在桌子上,沒有吸,老馬也就沒敢把自己的煙點上。大概是因爲昨天受了冷遇,他不再表現得興致勃勃的,而是帶着幾分的無可奈何。
李明亮也一反昨天的冷淡態度,嘴角掛着三分笑,主動問他:“你打算怎麼給總編輯安排辦公室?”
老馬乾巴巴地笑了兩聲,恭敬地說:“我聽您的。”
李明亮馬上打起官腔說:“這一攤是你管的,你得拿大主意啊。你不能什麼事都往上推啊!”
老馬趕緊表態:“當然,當然!”
李明亮問他:“那你打算讓他用哪間房子呀?”
老馬轉動着眼珠,說:“要不就把……老徐的辦公室騰出來給他用?”
他在提到徐達的時候突然卡住了,一下子找不到合適的稱呼,他覺得稱“徐總”好像沒這個必要,直呼其名又有點張不開口,稱“老徐”他也一樣覺得很彆扭,舌頭有一點打結。不過他在說到新總編時卻十分機靈地用了一個“他”,他不想刺激李明亮。
李明亮含義不明地一笑,陰陰地問他:“你讓他用徐達的辦公室,你也不怕他忌諱?”
老馬本來想說自己也的確想過,但既然李明亮先提出來了,他就乾脆裝傻充愣。他裝出纔想到的樣子說:“喲,是啊,這可怎麼辦?”
看老馬愁眉苦臉一副走進死衚衕裡出不來的樣子,李明亮把煙點着了,慢悠悠地吸着,一邊給他支招:“你何不打個電話徵求一下他本人的意見?你就告訴他現在這邊空着的辦公室有幾間,別忘了把閱覽室和貯藏室那兩間也加進去,他選定哪間,你再找人給他隨便弄弄,不就得了?”
終於得到了明確的指示,老馬心裡有了底。他臉露笑容,弓着身子給李明亮鞠了一躬,說道:“好,我就照您說的辦!”
老馬多了一個心眼,他並沒有像李明亮指示的那樣打個電話去問新總編,他認爲這麼做不合適,怎麼也應該親自去跑一趟。爲了給新總編一個良好的第一印象,他狠動了一番腦筋,特意請人用電腦畫了一張“報社辦公用房示意圖”,用彩色打印機打印好,和總編輯預約了見面的時間,鄭重其事地到網絡部去向他當面請示。
老馬儘管也在報社混了幾十年,但他本質上還是個粗人。比如見人要提前預約這樣的文明習慣他就從來沒有養成,基本是想找誰擡腳就去,一次找不着二次再找,甚至連找徐達都是這樣。不過對新總編他卻不敢再用老一套了,對這位聽說只有三十來歲的局級領導他心存敬畏,不知道這麼年紀輕輕的一個人是怎麼混上去的,對他一點譜兒不摸,生怕自己做事不合他心意,因此格外地小心謹慎。
老馬戰戰兢兢去了網絡部。網絡部因爲是新成立的部門,總部主區的辦公室早已經人滿爲患,沒能佔到地方,只好把辦公地點按在了總部之外。大概是爲了節省費用,網絡部租的是一片舊廠房,因此這裡的風格和氣氛和總部區別很大。這裡的房子高大、破敗,紅磚砌的牆壁沒有粉刷,半圓形的金屬屋頂,窗子很高很小,不知作何用的粗大的管子四通八達,從外面看就像一個一個巨大的倉庫。門外的院子裡還堆放着廢棄的機器、只剩下空殼的卡車和已經生鏽的鐵皮箱子,保留了濃厚的工業化的痕跡,很難想象如今這裡是一個文化單位的辦公室。
老馬拐彎抹角在廠區裡轉了好半天才找到了一扇不太起眼的門,進去之後他想找主任辦公室,可是所有的門上都沒有牌子。他正在門外的通道里徘徊,一個腰細腿長的漂亮的小姑娘走過來問他找誰。老馬趕緊說找樑文主任,還特意補充一句是有預約的。小姑娘並沒有馬上請他進門,而是請他在門外稍候,說要進去確認一下。老馬心想就這麼個破地兒規矩還忒多!不過他態度卻很端正,臉上笑眯眯地點頭答應。不一會兒小姑娘扭着小腰出來了,臉上掛着職業的微笑,客氣地請他進去。
老馬跟着小姑娘往裡走,他還是第一次走進網絡部。以前他從來沒來過這個廠區,也沒想到要進這個大門。他對網絡這樣的新媒體不懂也缺乏敬意,他認爲這些玩意兒跟自己沒關係,而且他認爲這些新部門都是野路子,下場雨能竄得半人高,刮場風又連影子都見不到了,說不定哪天就徹底玩兒完了。要不是網絡部的主任調到報社來做總編輯,他根本就沒把這邊當回事。就是現在他心裡都很難接受網絡部的主任調過來當總編輯,在他看來這跟從前工宣隊進駐有啥兩樣的?但他心裡其實也清楚這是不一樣的,如今所謂的新媒體氣勢足得很,不管他接受得了接受不了,也不管他樂意不樂意,人家已經往這邊狠狠地擠過來了。老馬感嘆自己老了,越來越跟不上形勢了。
走進去老馬才知道里面比外面要好得多,不僅面積非常大,而且裝修得非常漂亮。好幾百平米的大辦公室用彩色玻璃牆和說不出是什麼材料的摺頁式屏風隔開,天上地下都有燈光,加上四面八方的反光,看上去炫目得很。老馬立刻感到頭暈目眩,不過他也承認確實是新鮮,至少是沒在別處見過。這裡的電腦成排成片的,老馬一看腦袋都大了。他感慨同樣是電腦,放在報社的辦公室裡就和電話、傳真機、複印機甚至打卡機等等差不多,都屬於辦公用品,而擺在這裡就像是機器,主機嗡嗡地低鳴着,呼呼地散發着熱氣,而且發出一股股乾燥難聞的氣味。老馬不由聯想起自己早年作爲工人階級的一分子戴着油乎乎的藏藍護袖和白棉紗手套在車間裡忙來忙去的情景。
老馬在漂亮小姑娘的引導下七拐八繞到了一間玻璃房前面,小姑娘輕輕敲了敲門,裡面馬上有了迴應。她微笑地做了一個手勢請老馬進去,自己優雅地往後退去。老馬看了,頗爲讚歎,心想人家這兒新歸新,禮貌還是不錯的。
他推門進了玻璃房子,看見一羣人正圍着一個人在打電腦。他探頭一看,電腦屏幕上花花綠綠的,到處都在放光,他知道正在打遊戲。這羣人當中男女都有,個個都非常年輕,青春煥發。他們興奮地大呼小叫,打遊戲的那個人百忙之中回過頭請老馬坐,老馬心想這大概便是新總編樑文了,趕緊恭敬地點頭。那人回過身去加快了按鍵的速度,好像想快些結束遊戲,但那幫人拼命地爲他加油,他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老馬在這個單位呆了二三十年,領導和羣衆這樣打成一片的陣勢他還是頭一回見到,心裡一個勁兒地搖頭。
他不敢打擾新總編和他那些娃娃兵們的玩興,悄悄地站在一邊,也做出饒有興致觀戰的樣子,其實他啥也沒看懂。
遊戲終於結束了。新總編停下手來,對老馬說一聲“對不起”,自我介紹說:“樑文。”然後指指電腦解釋說,“現在是咖啡時間。”
老馬只覺得樑文的做派很洋氣。他並不懂什麼叫“咖啡時間”,也從來沒人跟他說過這個詞,他猜新總編的意思大概是說這個鐘點是喝咖啡的,當然也就可以打遊戲了。老馬心說喝咖啡叫“咖啡時間”,那上廁所就該叫“廁所時間”啦?臉上卻掛着謙卑的笑容,低聲下氣地說:“我沒耽誤您的事兒吧?”
“沒有。”樑文平淡地說,隨即轉入正題。
老馬把帶來的那張報社辦公用房平面圖在茶几上攤開,圖在他手裡揉出了許多細小的摺痕,他用手掌使勁地去撫平,細心地把正面朝向樑文。
樑文顯然留意到了老馬的動作,嘴角隱隱地有了一絲笑容。聽他說完,掃了一眼那張圖,很隨意地說:“您就費心安排吧!”
老馬正等着他指示,沒想到他就這麼輕輕鬆鬆一句話,完全不像他的前任徐達那樣事無鉅細和絮叨挑剔。再看樑文臉上的笑容還帶着幾分的孩子氣,心頭不由一熱,他用一種大包大攬的口氣說:“好,那我就替您去辦,您就放心好了!”
告辭的時候樑文一直把他送到玻璃門外,還和他握了握手,說:“辛苦您了!”
老馬心裡暖洋洋的,覺得和新總編的第一次見面非常成功。
老馬是個做任何事都要用自己的小算盤盤算一番的人,但有時候也難免會傻勁兒一冒產生出對誰好一把的衝動。既然新總編對他如此信任,他就不能不替他着想。他首先排除了徐達的辦公室,他想即使新總編不嫌不吉利,他也不能讓他用徐達用剩的。那樣容易讓人覺得換湯不換藥,感覺很不好。老馬其實從來也不是一個講感覺的人,但是自從去了一趟網絡部看了那邊的格局之後覺得不講究一點還真不行,就太跟不上潮流了,就太落後了,而落後是要捱打的,他當然不想捱打,他還想做新總編的“愛卿”呢,所以他要使勁地跟上形勢。除了徐達的辦公室之外老馬覺得貯藏室那間也不能用,那間房子面積不算小,但窗戶又高又小,看上去就像監獄,給總編輯做辦公室顯然是不適宜的。他想來想去,最後相中了最東頭資料室的兩間辦公室。
資料室是個裡外套間,又靠着走廊的一頭,相對安靜。對面恰好是老馬自己的辦公室,他心裡的小算盤馬上噼裡啪啦打開了。他想如果把資料室改成總編輯辦公室,自己和總編輯就成了面對面的鄰居。和領導靠得近,做的事情領導容易看得見,和領導走動起來也更方便。不過不方便的是讓資料室搬家,絕對是一件大動干戈勞民傷財的事情。資料室已經有二十五年的歷史了,而且始終就沒挪過地方。儘管當真要查點資料未必查得到,但是四分之一個世紀下來積攢了無數的報紙、雜誌、文件、剪報和各類工具書、百科全書以及各界人士捐贈的圖書,早已經堆積如山。這麼多東西折騰一次實在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但爲了新總編老馬也顧不了那麼多。還有一個不太好解決的問題就是辦公樓裡再找不出兩個相連的房間了,資料室的兩間辦公室也就沒法挨在一起了,除非再讓別的辦公室搬家,那樣一來動靜就更大了,也更費事兒。雖說他可以繼續去磨李明亮,但達到目的的可能性他認爲不太大。老馬權衡了一番,決定乾脆就委屈資料室一家,讓他們把過期資料收起來,只用一間辦公室對外,這樣兩間辦公室挨不挨着也就關係不大了。
考慮好之後他去請示李明亮,李明亮一眼看穿了他的意圖,不冷不熱地說:“你考慮得這麼周全,還用我說什麼嗎?”
老馬點頭哈腰地說:“那也得您點頭才行啊!”
李明亮皺起眉頭作沉思狀,不置可否地說:“就怕資料室有意見。”
老馬一邊給他敬菸一邊說:“爲了大局總要有人作出犧牲的嘛!”
李明亮冷笑道:“話是這麼說,犧牲你樂意嗎?資料室那幾個老太太可不是好惹的,這裡的工作你負責去做,你可別說是我同意的!”
老馬連連點頭說:“好,這些事情都由我來,有什麼不好辦的事情我都自己扛着。”
李明亮打着官腔問他:“就拿不出更好的方案了嗎?”
老馬生怕他變卦,趕緊表態說:“您放心,這事兒我保證辦得利利落落的,資料室的那幾位就是要罵也只罵我一個!”
李明亮看他對新主子這般上心,心裡有點兒酸,也有幾分鄙視。他淡淡地一笑,讓他酌情處理,不再多說什麼。
爲了搬遷工作的順利,老馬先做了一番“公關”工作。他自己掏錢買了兩箱蘋果和兩箱橙子,臉上掛着春風送暖般的笑容送到資料室。資料室的人從來沒有受到過他的款待,也從來沒有領略過他如此熱情燦爛的笑臉,簡直有點受寵若驚。他們對辦公室主任怎麼一下子變得對他們這麼熱情很不解,問老馬他是笑而不答。等他們歡歡喜喜地享受過這些水果,讓資料室搬家的通知也隨即下達了。他們大罵老馬給他們下套,欺騙了他們純潔的感情。正在他們情緒激動的時候,老馬又滿臉笑容地過來了,他向他們抱拳作揖,誠懇地請求他們爲大局着想,同時也體諒他這個具體辦事的人的難處。他說了不少的好話,資料室的人終於不好意思再圍攻他了,他們怨聲載道地開始收拾東西,那四個裝過水果的大紙箱也再一次派上了用場。
爲把總編輯的辦公室裝修好,老馬專門請了幾家裝修公司來設計,一共拿出了八套裝修方案,並且根據不同的方案談妥了價錢。他把這些方案拿給李明亮看,李明亮連掃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他把那一疊圖紙推到一邊,打着官腔,冠冕堂皇地說:“不要這麼大張旗鼓嘛,第一是時間來不及,這麼大裝沒一個月下不來吧?現在提倡節約型社會,弄這麼鋪張影響也不太好。總編輯是年輕領導,從愛護領導同志的角度出發,我們也不該整出這麼大的動靜。”
老馬一邊應聲附和,一邊解釋說:“時間上完全來得及,裝修公司保證十天之內完工。”
李明亮說:“裝修公司的話你也信?他們爲了攬生意當然是你說什麼他應什麼,到時候裝得半半拉拉你還能不讓他們裝下去嗎?”
老馬繼續解釋說:“合同上都寫得清清楚楚的,要是拖延工期他們是要受罰的。”
“反正十天太長了,總編輯隨時可能過來。”李明亮口氣堅決地說,“你就讓他們刷一下牆,鋪一下地,簡單收拾一下就行了。你聽我的就這麼辦,不聽我的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話說到這份子上,老馬只好知難而退。可是他想想真要是按李明亮說的那樣簡單地刷刷牆鋪鋪地又很對不起新總編,況且自己又是在他面前誇了口的,如果真弄得潦潦草草,自己也不好交代,而且自己也沒有面子。他決定豁出老臉還是要爭一下。
老馬咬牙放棄了八套裝修方案中的七套,挑出一套最簡單的捧給李明亮看,低聲下氣地說:“您再費心看看這套方案吧,花錢也不太多。”
李明亮立刻伸手擋開了他遞上來的圖紙,放下臉來說:“你以爲我是怕花錢嗎?”
老馬意識到自己把話說錯了,趕緊改口說:“我是說不算費時費力。”
李明亮這才勉勉強強地從他手裡接過方案,隨隨便便地瞄了一眼說:“行吧,你要是堅持這麼辦你就去辦吧,我早跟你說過了這一攤由你負責。”
老馬剛要告退,李明亮又叫住他說,“你再去徵求一下另外三位副總編的意見吧,看看他們同意不同意這麼辦。”
老馬一聽又要多出事兒來,趕緊對他一通的抱拳作揖,求他說:“您就定了吧!您是常務副總編,您老人家是這兒的最高領導,您決定的事情別人還能有什麼意見?他們幾個開會的開會,出差的出差,你在他不在的,我問了這個不問那個也不好,等每個人問過一遍,這十天恐怕就過去了。”
李明亮被他纏得煩了,主要是聽他說自己是這裡的最高領導心裡比較受用,終於鬆了口,說:“好吧,那你就辦去吧。”
老馬立即指揮動工。裝修期間他放下一切事情,每天都到場監督,對每個細節嚴格把關,略有絲毫的不滿意就返工重來,簡直就是當作百年大計來做,沒有一處馬虎的地方。裝修好的總編輯辦公室煥然一新。老馬又親自跑了好幾個地方反覆比較精挑細選了辦公桌椅、帶拐角的組合書櫃以及沙發、茶几等等,連窗簾和花木都統統換了新的。老馬讓保潔員上上下下仔細擦抹了,收拾得一塵不染。總編輯辦公室總算齊活了。
十幾天忙下來,老馬整整瘦了一圈。
任命下達了一個來月,某一天早晨樑文突然就上任了。
那天早晨班車到的時候,大家看到總編輯辦公室大敞着門,新總編樑文笑眯眯地站在門口的陽光裡和每個人打招呼。他比大家想象的還要年輕英俊,第一天來上班並沒有一本正經地穿上西裝,而是穿得比較隨意,一件小立領的白棉布襯衣,外面套一件灰綠色羊毛背心,下面是一條筆挺的深灰色西褲。頭髮也沒有打摩絲,而是剪了一個超短的寸頭,頭髮的長度頂多不超過三分之一釐米。報社的年輕人看到他都大讚太酷了。
樑文和徐達最明顯的不同是他不喜歡開會。他上任之後沒有例行的見面會,連過去傳統的編前會都取消了。他推行的是他認爲的簡捷有效的工作方式,有事跟誰有關就找誰說說,而且是說清楚就完。當然這也僅限於副總編及採編室主任這一層,再往下他基本不與他們直接對話,而是由分管的領導去傳達和佈置。每天他和相關的副總編及採編室主任交代過幾句就關起門來忙自己的事,誰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那四個副總編本來是一人一星期值班,現在每個人都被調動了起來,因爲總編輯要求他們隨叫隨到,他們連輪空的時間也沒有了,神經都繃得特別緊張。
副總編們心裡對此看不慣,卻沒有人流露出來。他們都表現得恭順聽話,想博取新領導的一個好印象。樑文顯然並不吃他們這一套,到任不久就跟他們強調“總編輯負責制”,言下之意是要他們服從自己。他們本來其實也沒有打算不聽他的,但是他這麼直言不諱地說出來,還是讓他們心裡很不舒服。以前他們認爲徐達狠,現在他們知道徐達還不算狠,他不過是有點陰而已。真正狠的是這一位,他連一點遮掩都沒有,一上來就很強硬,想要一手遮天,而且不允許他們插嘴。
樑文到任不久就對報社的種種事情流露出看不慣,對前任的許多做法也毫無避忌地表示了批評和不屑。他尤其不愛聽別人對他提“以前是這樣的”或者“以前就是怎樣怎樣的”話。他上任之後做的第一件事——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清理整頓,他重新制定了報社的規章制度,業務考覈標準,連以前用的稿籤、稿紙、信封、各種表格等等都統統換掉了。他就像一位續絃的老婆一樣,帶着對前妻的憎恨和妒意不遺餘力地全方位地清除着徐達留下的痕跡。
樑文明裡暗裡都在和徐達比,而且一心要把前任比下去。他得知徐達上任之後做的一件爲羣衆謀福利的實事是重新裝修了辦公室,把以前大小不等毫無規劃的房間打通了重新分割,並在辦公室打出小隔斷,每個人都有一個獨立的空間,以此減少彼此的干擾。他上任不久同樣也重新裝修了辦公室。不過他和徐達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他主張拆掉各自爲陣的小隔斷,理由是把辦公室隔成鴿子籠式的小方塊破壞了辦公室的整體感,把報社弄得像是工廠的生產流水線,容易讓人產生疲勞感,也是對創造性勞動的不尊重。所以他的裝修計劃是以拆爲主,他的裝修主張是“還辦公室以本來面目”。
爲了體現辦公地點的人性化和時尚感,樑文還親自參與設計,在辦公室裡添加了他認爲是帶有自己創意的休閒區域。重新裝修過後的辦公室都是統一的格局,同樣都是臨窗擺一排電腦,不分領導和羣衆一律並排而坐。後面是實木大條桌,上面鋪着統一採購來的亞麻印花桌布,既是開會又是休息的區域。爲了讓工作環境更加美觀優雅,樑文還特批了一筆錢,給每個辦公室配備了花木公司每隔一星期更換一次的養護得十分鮮亮的長綠喬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