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沒想到這就是你我最後的相見。我不是作爲你的情人,而是作爲你的部下。我跟在人羣后面,腳步輕輕的,輕輕的,我害怕會驚擾你,會驚擾你的安眠,儘管我知道即使我發出再大的聲音也不會吵醒你,即使我用再大的聲音呼喚你,你也無法醒來了。

可是我還是把腳步邁得很輕很輕。我在滿是花香的靈堂裡又一次看見了你的笑容,真切,溫暖,仍然像金燦燦的陽光一樣照在我的心上。

記不清有多少次你就是這樣臉帶笑容充滿柔情地凝望着我,而這一次,你是從照片上凝望着我,默默地和我交流着心間的密語。我聽見了,真的,我聽見了。你的目光那樣和藹親切,令我想起我們在一起時同枕着一個枕頭,臉兒對着臉兒說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情景——這樣的回憶令我心碎!

我站在你的對面,和你四目相對。可是我們已是咫尺天涯,陰陽兩隔。

我的淚水流下來,止也止不住。我已經不再去顧忌身邊的目光。本來我確實是猶豫來還是不來的,我不想被人看到我的眼淚和悲傷,但我怎麼能錯過與你最後的相見?在這個永訣的時刻,我想我怎麼也應該來和你做最後的告別,怎麼也應該來送你一程。

親愛的,記得在我們相愛之初,每次我們相會你都堅持要送我回家。無論多累,無論多晚,都是如此。每次我都對你說別送我了,我可以自己走。但我心裡,的的確確是希望你送我的。你不知道有你在我身旁我的心裡多麼踏實多麼溫暖!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父母就離異了,我從剛剛懂事起生活裡就再沒有一個父親。我曾經多麼羨慕那些有爸爸的孩子,羨慕他們的爸爸送他們上學,羨慕他們的爸爸在天氣轉冷的時候給他們送衣服,下雨的時候給他們送傘,羨慕他們的爸爸對他們疼愛有加,羨慕他們叫爸爸的那種音調,甚至羨慕他們被爸爸呵斥和懲罰。在我的內心深處,非常渴望有一個父親般的人寵愛我,對我無微不至,讓我深深地依戀他,而這個人終於出現了,就像我生命中的一道曙光——這個人就是你!我對你從敬慕到愛慕,又從愛慕到愛戀,再從愛戀到依戀,我離你越來越近,我也越來越離不開你。可是你卻獨自遠行了,你撇下我走得很遠很遠,而且永遠不會回來了。一想到此我就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我必須來見你最後的一面。我顧不得他們會怎麼看我。你已經不在了,即便他們議論紛紛,我想也傷害不到你。而我是無所謂的,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本來我很想獻一束潔白的玫瑰到你的遺像前,我要在潔白的輓聯上寫下我對你的哀思,還要寫上我的名字,但是我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好多時候我思前想後顧慮太多,我知道我很拘謹,也很怯弱。我並不想在衆人面前隱瞞我們的愛情,卻又不敢大膽地按照自己的心意去行事。有的時候我好像很勇敢,其實我很膽小,別人看我好像很開放,其實我時時都在用公衆的眼光審視和衡量自己的言行舉止。我無私地愛你,卻從來不敢無畏地愛你。我對你的感情真摯無瑕,卻註定了只能是一份不能見光的地下情。

今天一清早我就去了花店,我是花店的頭一個客人。我在花店裡轉了一圈又一圈,爲你挑選了一束最最新鮮最最美麗的玫瑰花。可是我猶豫再三,出門的時候還是沒有把這束花帶上。現在這束沾着我淚水的玫瑰就在我的——應該說是我們的臥室裡靜靜地開放,爲你而開放。它們就像我對你的愛一樣不見天日,它們也如同我一樣寂寞而執着地爲你盛開。

看到擺放在你遺像下的那些幾乎凋謝了的花朵我滿心酸楚。它們就像一羣年老色衰的婦人,帶着殘敗的痕跡,沒有一點明豔和生氣。我知道你肯定是不會喜歡的。可是他們哪裡會知道這些?儘管他們有機會成天與你共處,他們和你在一起的時間遠比我和你在一起的時間要多得多,但我看他們都是些並不瞭解你的人,更說不上懂得你了。在他們的眼裡你大概只是一個會組織報道、會簽發稿件、會在大會小會上作報告的人,他們哪裡知道你豐富而又多情的內心?他們獻給你的玫瑰實在太差了,顏色駁雜,而且接近枯萎。我總算在裡面拿到了一支紅玫瑰,我覺得我無論如何都應該拿這樣一枝花。而最讓我難受的是這樣顏色駁雜而且接近枯萎的玫瑰裡,居然也沒有一枝是我親手爲你挑選的!

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我知道我是不能這樣流淚的。我清楚我身處的是一個公衆場合,在這樣的場合可以如此流淚的是另一個女人。我知道這個特權並不屬於我。

從一進門起我就看見她了。我承認今天我對她格外留意。她穿着一身藏藍色的衣服,胳膊上套着黑紗,胸口彆着一朵小白花。她的面容憔悴、浮腫,頭髮也比以往更加花白。她被別人攙扶的時候腳步沉沉地拖在地上,身體也沉沉地往下墜。看得出她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而誰失去你又會不痛苦呢?

我承認我比以往更嫉妒她。

我真希望我就是她,我真希望那個面容憔悴浮腫頭髮花白的女人就是我。我一點也不在乎長得像她那樣胖那樣老,我只想能夠暢快地在你的靈前痛哭一場!我承認我嫉妒她悲痛憂戚的模樣,真的,今天她看上去很美。她身上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軟弱和無助,我一直擔心她會暈倒過去。以前有好多次我在單位的院子裡跟她不期而遇,說實話我心裡對她一直是帶有敵意的。很奇怪今天我對她卻沒有了敵意,我甚至感到和她同命相憐。你知道我遠遠地看着她在想什麼嗎?我在想從今往後,我與她一樣,生活裡再也沒有你了!

我真不知道我今後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我也不知道沒有你的日子會怎樣的孤寂和淒涼。你給了我愛情給了我歡娛給了我幸福爲何又走得如此匆匆?

我的心因爲你而破碎。我心中的悲傷化作淚水點點滴滴沒完沒了。親愛的,我會爲你一直把眼淚哭幹。

到現在我也弄不清楚人世間的一切爲什麼如此令人留戀?紅塵本是令人多生煩惱而這煩惱卻總是令人魂牽夢繞。假如能夠回去,我想我真的會不惜一切,我會拿出我身前的榮譽、權力、職位、財產等等去交換,哪怕只是一天,哪怕只有一小時,也是好的。

生命真是好啊,有了生命纔可以有種種的念想和幻想,有了生命纔可以享受人生的種種歡樂和樂趣,而到了失去生命的時候,我才後悔活着時沒做的事情太多太多。當然,讓我最最遺憾的還是我再不能參與到我熱愛的事業中去,再不能享受到投身工作的快樂。

看着沒有了我而一切還在運轉如常,我心裡真是急啊!我懷念我活着的每一天,我懷念我天天到點上班奔波疲憊的生活。記得我曾經還爲給我配備的專車不是新車生過氣,曾經爲了某一篇稿子沒能評上好稿計較過,平常也曾爲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對手下的人發過脾氣,現在想想真是沒有必要。如果放在眼下,我會一笑置之。比起再也不會有了,有什麼是不可以原諒的呢?

現在我是明白了,可惜爲時已晚,無法回頭。

上午九點整高秀珍如約來找辦公室主任老馬,她要領回丈夫辦公室裡的遺物。

老馬請她在沙發上坐下,給她沏了一杯茶,正要打電話請負責行政的副總編薛恩義一同過去——這是頭天下班前就說好的,薛恩義的電話就打過來了。他在電話裡說他外面有一個緊急會議馬上就得走,這邊的事情讓老馬全權負責。老馬很恭順地答應着,請他放心,語氣裡卻有點纏纏綿綿的,話裡話外的意思也是希望他能留下來。不過薛恩義的語氣很果斷,話也非常簡潔,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老馬放下話筒嘆了口氣。其實他也清楚這是領導同志躲事兒的慣招,心裡不太痛快,不過也沒啥辦法。他氣惱地想上午有會昨天下班前難道還不知道嗎?怎麼到這個點兒才說?可這樣的話他無論如何也不好意思對分管自己的領導薛恩義直接說出來,只好自己吃個啞巴虧。

薛恩義作爲老馬的頂頭上司平常還算挺關照他的,老馬也一向對他跟得挺緊的,在別人看來他們兩個配合得很默契,只有老馬自己心裡明白這份所謂的默契是他忍辱負重委曲求全換來的。老馬認爲自己比誰都清楚薛恩義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個被大家公認的領導當中最老實厚道的人不過是表面上老實厚道,骨子裡其實也是相當奸詐狡猾的,要不他怎能坐到那個位子上去?老馬跟他相處日久,把他看得透透的。就說今天的事,如果徐達在場,不管多難辦他絕不會甩手走人,也絕不會袖手旁觀,他一定會跑前跑後忙上忙下比自己的事情還上心。溫伯賢沒死的時候他對他也是恭敬有加,絕不會有忙不幫。因爲溫伯賢排名在他之前,而且在徐達面前也比他有面子,所以即使他並不真的服氣他,並不真的跟他有交情,對他卻也從來不敢怠慢。現在溫伯賢不在了,俗話說“人一走茶就涼”,更別說是死了。薛恩義既指不上他領自己的情,也指不上他言自己的好,也就再沒必要拿他當回事了。——老馬這麼想着,胸腔裡的一顆心透涼透涼的。

他只好自己領着高秀珍去溫伯賢辦公室。

老馬也是有年紀有閱歷的人,儘管文化水平不高,生活經驗還是相當豐富的。他多了一個心眼兒,經過總編室時特意叫上了自己的麻友方文心。方文心和老馬是樓上樓下的鄰居,老馬家每天晚飯後都要擺一桌麻將,方文心夫婦是他家的常客。搓麻之外,兩家也有些禮尚往來。比如老馬老婆醃了辣白菜什麼的會送些給方文心家,方文心老婆烤了小點心什麼的也會送些到老馬家。平常兩家人走動得挺頻繁,就是在樓道里碰上打招呼也要比別人親熱些。老馬往總編室門口一站,朝方文心招了一下手,方文心放下倒了一半的茶水馬上走了出來。

“什麼事啊,這一大清早的?”方文心笑眯眯地問老馬。

老馬苦着臉悄悄指一指走在前面的高秀珍。

“我操!”方文心低聲咕噥一句,看老馬一臉哀怨的表情,馬上明白他找自己是什麼事情。他咬了咬牙,咳嗽一聲,端起正經的架子跟着老馬往溫伯賢辦公室走去。

走到溫伯賢辦公室門外,老馬先靜聲斂氣地側耳聽了聽,裡面沒有任何動靜,他才擡手很有節奏地敲了幾下門,敲過又等了好幾秒鐘,確認張幟不在裡面才用鑰匙把門打開。

其實老馬心裡清楚得很這種時候張幟肯定不會在辦公室裡,連該管這事的薛恩義都躲得遠遠的,他們哥兒倆又那麼好,薛恩義不可能不事先跟他打招呼的。老馬心裡不快地想:好嘛,你們他媽的都是自己人,官官相護,自己的小圈子圍得好好的,把我們這些官小的當抹布,哪兒髒哪兒臭就拿我們去抹上一把!髒的是我們的手,勞的是我們的神,累的是我們的心,你們倒好,自個兒落個清閒,得的好處還比我們多得多,真他媽的可氣!

老馬心裡恨恨的,面上卻一副全心全意有啥做啥的樣子。

他打開了門,側過身禮貌地讓高秀珍先進去。高秀珍一個箭步就衝了進去,猛得就像一發剛出膛的炮彈,差點把老馬撞一個跟斗。老馬看這位夫人又潑又魯,賠着小心對她說:“這是溫總的辦公桌,這邊的東西都是他的,櫃子裡和櫃子頂上的東西也是他的,您先拾掇拾掇吧。”

高秀珍一看東西真不少,一個八層的書架每一層都是滿滿的中外文書,玻璃櫃裡也塞滿了各種雜物,有不少是包得好好的還沒有拆封的禮品。櫃子頂上還碼着兩隻大紙箱,老馬用手試着託了託,都是死沉死沉的,也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麼。椅子邊上的牆角里也堆滿了東西,有報紙、雜誌和貼報本,除此還有單位發的香油、色拉油、飲料、洗滌靈、洗髮水、沐浴液、洗衣粉、驅蚊劑、衛生紙等等,都是見縫插針隨處擺放,堆得亂七八糟的。

高秀珍看了兩遍,頭就暈了。她不耐煩地嚷起來:“哎呀呀,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只知道工作工作工作,別的什麼都不問。這些東西發下來就可以一點一點往家裡拿的嘛,都是過日子用得着的東西,他倒好,全扔在這裡也不管!這麼多的東西,讓我怎麼拿呀?”

老馬安慰她說:“您先歸置一下,我去找幾個大紙箱來,裝好了我們派車給您送回家去,行吧?”

高秀珍無力地癱坐在溫伯賢的椅子裡,重重地嘆一口氣:“唉!”

老馬看了有點同情,帶點討好地對她說:“您有弄不了的,我和我們方主任都可以幫您一把。”

高秀珍擡眼看了看方文心,含義不明地擺了擺手。趨前一步的方文心立刻有幾分尷尬。

高秀珍突然轉過臉提高了聲音對老馬說:“他這辦公桌還鎖着呢,你們是不是先替我把鎖打開呀?”

老馬犯難地說:“唷,這辦公桌抽屜的鑰匙我們可沒有,應該是溫總自己拿着的吧。”

一句話提醒了高秀珍,她從手提包裡摸出一串鑰匙,眼淚也跟着吧嗒吧嗒滴了下來。

高秀珍流着淚,顫抖着手,打開了丈夫辦公桌的抽屜。她在淚眼朦朧之中看到丈夫生前放在裡面的七七八八的物品。那些東西就像是隨手扔進去的一樣,沒有歸類,放得支支楞楞,亂糟糟的,一看就是典型的溫伯賢的風格。高秀珍睹物思人,眼淚更是止不住地滴落下來。

高秀珍無限傷感地端詳着老公的遺物,好像忘記了自己是來做什麼的。老馬看着她傷心的樣子沒有催她,耐心地在一邊等着。他沒有太靠前,站在三四米開外的地方,眼睛望着窗外,似乎是爲高秀珍和已故的丈夫留出情感交流的空間。方文心站得更遠,他離高秀珍大約有七八步之遙,揹着身子看牆上貼着的一張英文報紙。突然高秀珍低低地叫了一聲,老馬和方文心轉過臉去看見她兩手發顫,慌亂地想遮掩什麼。而就在那個剎那,他們幾乎同時看到了拉開的辦公桌抽屜裡撕開一角的報紙包裡像小雞出殼一樣露出一疊一疊帶着銀行封條的人民幣。

“這麼多啊!”高秀珍發自內心地感嘆了一聲,但她馬上裹緊了報紙,整個人散發着理性的光芒。她就像一個身經百戰的將士,頓時異常冷靜。她迅速地從自己提包裡抽出一條買菜用的尼龍綢袋子,雙手毫不顫抖地把那些錢裝了進去。

“您等會兒!”老馬同樣快速地作出了反應。他對高秀珍說着,一邊朝方文心使眼色打手勢,要他看着她別讓她走,自己匆匆地往門外跑了出去。

高秀珍完全沉浸在巨大的驚喜當中,她的心思全在那些錢上面,根本沒有聽見老馬在說什麼。方文心對這一切看在眼裡,不過卻十分木然,對老馬的眼色和手勢不置可否,沒有任何的表示。老馬也顧不上他到底有沒有領會自己的意圖,捷步如飛地去請示領導了。

他火急火燎地穿過樓道,徑直去敲徐達的門。他沒有絲毫的猶豫。平常他是不敢隨便去敲總編輯辦公室的這扇門的,有事他一般都是去找主管他這片的副總編薛恩義,即使薛恩義不在,他頂多也是去找二把手李明亮。老馬心裡很怵徐達,見了他常常話都說不利落。徐達身上的那種威嚴讓他懼怕,他覺得徐達很有大領導的派頭,儘管他對報社的每一個人都態度和藹,但他平易近人的外表之下有一種冷峻和尊貴。老馬看出徐達是一個需要別人對他格外尊敬的人,因此對他敬而遠之,從來不越級找他。今天他實在是覺得事關重大,而且不容耽誤。憑他的人生經驗這種事情肯定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他決定直接向一把手彙報。

老馬敲了門,裡面好半天沒有動靜。他急得一頭的汗,正要再敲門,聽見徐達說了一聲請進。他走進去,看見總編輯正伏案寫着什麼。徐達瞥見進來的是老馬,略有一點意外。

“坐,請坐!”他仍然俯身在稿紙上,一筆一畫不慌不忙地寫着。

老馬嘴上答應着,並沒有坐。他心急如焚。

“找我有什麼事嗎?”徐達終於停下了筆,從稿紙上擡起頭來。

“就在剛纔,溫總愛人來收拾東西,她在溫總抽屜裡發現了大量的現金,恐怕有十好幾萬吶!那麼多的錢……我想這跟溫總的收入不怎麼相符,我讓她先別動,趕緊過來向您請示一下。”老馬的汗從額頭上冒出來,心裡着了火一般,卻仍然不忘字斟句酌和察言觀色。

徐達的眉頭習慣性地皺成了一個“川”字,他問老馬:“那些錢高秀珍拿走了嗎?”

老馬恭敬地回答說:“她一見到錢馬上就全收進自己包裡了,不過她人還沒有走,我讓方文心看着她呢。”

徐達說:“那好,你現在就去對高秀珍說,她可以先取走老溫的其他物品,這筆錢請她先原處放一放,等我們研究一下再說,你就說是我說的。”

老馬囁嚅地問:“徐總,能不能您親自出面去對她說一下?”

徐達口氣柔和地說:“你去辦吧,我有外事活動馬上要出去,時間快到了,車在樓下等着我呢。”

“好吧,那我就照您說的去辦!”老馬嘴上照例回答得十分乾脆,心裡卻有幾分的無奈,心想這麼一樁破爛事又落在了自己的頭上,又得自己硬着頭皮上了,實在是倒黴!不過他不敢有半點的流露,而且徐達對他的這份客氣還是讓他蠻喜歡的。

徐達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走近老馬,聲音低低地叮囑他說:“這件事一定要注意保密。老溫人雖然不在了,但是從愛護一個同志出發,還得注意影響。你對小方也說一下,讓他看到什麼不要外傳。”他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或者這樣,你讓小方有空來找我一下。”

老馬答應着,心想壞了,這下可得招老方罵了。

從徐達辦公室出來,老馬心裡有了底。路過自己辦公室先進去把沏好的茶水喝了。剛纔着急出了一身大汗,正渴得很,茶水的溫度又恰到好處,他喝得很舒坦,算是忙裡偷閒讓自己喘了口氣。喝完茶他又到洗手間撒了一泡尿,這才穩步往溫伯賢辦公室走去。剛要推門進去,一眼瞥見方文心正從資料室裡晃出來。

“唷,你怎麼有工夫瞎溜達呀?”老馬一個箭步上前抓住方文心的胳膊,壓低了嗓音埋怨道,“我的哥哥哎,你怎麼不在裡面替我好好盯着?”

方文心大眼珠子瞪着老馬說:“早走人啦!”

老馬推開溫伯賢辦公室的門,順手把方文心拽了進去。他反手關上門,沉下臉來埋怨他:“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啊?你怎麼能讓她走呢?哪我讓你守在這兒是幹什麼的?也就是撒泡尿的工夫,就出了這麼大的事兒!”

方文心一聽,漲紅了臉反脣相譏道:“什麼撒泡尿的工夫,你這泡尿撒哪兒了?都尿到總編輯那兒去了吧!”

老馬反問方文心:“你明知道我去找總編輯你還能讓她走啊?”

方文心有點無奈地說:“她要走,我還能生拽住她?”

老馬又急又氣,臉都紫了。他問方文心:“那錢呢?她把錢拿走了嗎?”

方文心說:“這還用問嗎?她能不拿嗎?”

“什麼什麼,她他媽把錢都拿走啦?哎喲,哎喲,你可害死我了,這下讓我怎麼辦呀?”老馬臉紅脖子粗地衝着方文心嚷了起來。

方文心耐着性子向他解釋說:“老馬你聽我說,我的確是讓她等你回來再走的,她根本不聽,拿了錢就往外走,就跟一架小坦克似的。那女人一看就是個潑婦,你說我是攔住她還是拉住她?”

“那你總得想想我叫你在這兒是幹什麼的吧?”老馬有點氣急敗壞,“你可真是要我的親命啊!”

方文心也放下臉來:“行啦,老馬,你還有完沒完?你是不是吃多了豬油蒙了心?這有我什麼事兒你好好想想!你叫我,我什麼沒說就跟着你來了,我也沒義務幫你看莊,你不要在這麼屁大的事情面前就喪失了理智!你把我當你手下的臨時工了是不是?我跟你明說了我幫你這兒站一站是給你面子,是認你這個哥們兒,換別人我還不站呢!咱倆可把話說清楚,這裡有什麼事兒跟我可是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方文心這麼一說,老馬的氣焰一下子小了下去,顯得十分委屈。他嘟囔着說:“是呀,本來我也就是請你過來當雙眼睛,我也沒想到會有什麼事兒。可現在真有了事情了,你也明白看着就不像是小事,至少你不該讓她把錢拿走吧?讓我怎麼向上面交代?”

方文心冷笑道:“怎麼向上面交代那是你自己的事兒,你愛怎麼交代怎麼交代,這樣的好事情你他媽就不該招上別人!”

老馬哭喪着臉說:“我就是交給你一條狗你也得替我好好看緊點兒吧?!”

方文心毫不相讓地說:“下回你再有這樣的狗你還是自己看着吧!”說完重重地摔門走了。

老馬再一次去敲徐達的門,這一回他有一種走投無路的感覺。

徐達的門鎖着。老馬說不清楚心裡是慶幸還是失落。他回到自己辦公室,猶豫了好一陣,下了莫大的決心,撥通了徐達的手機。他用匯報的口吻說:“徐總,溫總的愛人走了,她把錢也帶走了。”

電話那頭的徐達好一會兒沒吭聲,老馬捧着聽筒,不敢出聲,更不敢放下。

終於徐達開口了,他說:“哦,我知道了。”

高秀珍一出報社大門就伸手打了一輛一塊六一公里的富康車,她頭一次沒有執着地站在馬路邊上等一塊二一公里的夏利車,也是頭一次這麼毫不猶豫,而且不覺得出租車貴。放在平常她是捨不得打車的,溫伯賢活着的時候很少和她一起出門,兩個人的活動、交往的人包括感興趣的事情都不一樣,基本上是各走各的。兒子二十九歲了,早就不和父母裹在一起了。高秀珍覺得自己一個人出門打一輛車實在是太浪費了。北京又大,上車動不動幾十塊錢就沒有了,這些錢放在錢包裡買買菜的話夠花好幾天的,所以她寧可等公共汽車,路不遠就走着去,反正時間她有的是,而且也不寶貴。不過今天不一樣。雖然她並不趕點兒,但她知道離開得越快越好,越利索越好。所以她攔住一輛車就一頭鑽了進去。

出租車裡的空調開得涼涼的,收音機裡主持人正用柔軟甜蜜的調子說着一些感人肺腑的話。高秀珍專心致志地坐在車裡,什麼也沒有聽,什麼也沒有想,她緊緊地抱着懷裡的尼龍綢口袋。這條口袋是她每天去菜市場買菜用的,現在裝了一大包錢,、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快趕上裝了排骨和凍魚了。而且今天這條口袋乾乾淨淨的,抱在懷裡也用不着擔心會蹭髒衣服。出租車的計價器開始蹦字的時候高秀珍的心還在怦怦地跳,她慶幸自己剛纔當機立斷,拿上錢二話不說就走這就對了。她想這本來就是自己家的錢,幹嗎不拿?她瞧出他們想攔她,真是豈有此理!她纔不怕他們呢,除非他們追出來,就是追出來她也不會把錢給他們的,除非他們從她手裡再把錢搶回去——她心裡模模糊糊地這麼想着,臉上早沒有了眼淚,而是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甜美的笑容。

回到家裡,她把裝着錢的口袋放在茶几上,自己坐在沙發裡久久地端詳着,不時伸手撫摸一下口袋外面那些尖尖的棱角和硬硬的線條,心裡抑制不住一陣陣的興奮。

好多年以來她都沒有像這天這麼快樂了,心裡好像有一個製造喜悅的馬達,源源不斷地向外輸送着激動和幸福。這種像波浪一樣涌來的快樂完全衝散了丈夫去世給她帶來的難過和傷心。

高秀珍獨自高興了整整一個白天。她換了拖鞋和在家穿的舊衣服,一個人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有一種身輕如燕的感覺。她哼着跑了調的歌子在廚房裡忙乎,燉湯、炒菜、煎魚、包餃子,像款待貴客一樣犒勞自己。下午她連班也沒有去上,她想自己手上有了這麼多錢,少上一天半天班又有什麼關係?大不了就是扣點獎金,她纔不在乎那一點錢呢!她拿到手的這些錢不知道要上多少個班才能攢下來呢,這麼一想她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幸運得不得了的人,沒有理由不好好享受享受。

吃過午飯她想美美地睡一個午覺,可是因爲心情太激動,躺下去之後一分鐘也睡不着。她躺在牀上,感覺就像睡在皇宮裡,她覺得自己應有盡有。她在心滿意足當中陶醉和暈眩。這份美好的心情一直持續到了夜裡。

夜深了,鄰居家電視機的聲音從敞開的窗戶裡清晰地傳過來,高秀珍心裡那個製造喜悅的馬達漸漸放慢了轉速。可是她仍然沒有睡意,她又動手做了一遍衛生,把三間屋子和廚房衛生間裡裡外外打掃得窗明几淨。事情都做完了她還是精神很足,沒有一絲睏倦。平時這個鐘點她早已經疲勞得連電視都看不動了。她預感到肯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在等着自己。她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卻沒有了白天裡那種身輕如燕的感覺,相反,膝蓋是軟的,雙腿越來越沉。她想起“人老先老腿”的老話,心裡感嘆不服老不行。

高秀珍忽然覺得十分孤獨。她很想給誰打一個電話,最好能在電話裡痛痛快快地聊上一聊。今天她再沒必要心痛電話費了,她有的是錢,打算狠狠心鋪張浪費一回。不過她又很清醒,知道不應該和不相干的外人分享這個巨大的秘密。“財不外露”是她一貫遵守的古訓,儘管在此之前她並沒有怎麼見到過大錢。高秀珍想好對老溫家那邊一個字也不提,全當沒這回事;自己孃家這邊頭一個不能說的就是自己的媽,老太太心裡只有兒子,如果讓她知道了,給不給她倒還在其次,要是她不拿些出來給弟弟老太太肯定會不樂意。高秀珍不想把錢給弟弟,也不想招惹她老人家不高興,當然就不能跟她說這個事。第二個不能說的就是自己的弟弟。其實高秀珍心裡最疼愛這個唯一的弟弟,可是弟弟的爲人處事卻讓她很看不慣,也讓她很着急。在她看來弟弟什麼都好,直爽、熱心、義氣、厚道,就是花起錢來太不在乎,活到四十來歲還是掙倆花仨。從部隊轉業回來他利用老爺子的關係做買賣,有一陣生意做得挺不錯,錢掙得也不少。他有一幫子的狐朋狗友,每天夥着他泡在酒桌上,回回都是他埋單。後來這幫人聚習慣了嫌每天出去找地方吃飯麻煩,攛掇他自己開家餐館。他還真好說話,果真和別人合夥開了一個酒樓。酒樓開起來不久就很火,每天爆滿,一晚上要翻上好幾回臺。可是到月底一結算,不僅沒賺還虧了。原因是隻要他人在酒樓,見到面熟點兒的就替人把單簽了,更不必說那些酒肉朋友了。酒樓堅持了不到兩年就招架不住了。家裡的人都勸他關了算了,他卻不願意。有一天廚房忽然着火,一把大火把大廳和包房燒得一塌糊塗,一座裝修豪華的酒樓成了一個慘不忍睹的焦糊的爛攤子,只好關門大吉。酒樓雖說關了門,弟弟卻欠了一屁股的債,從此成了一個到處借錢過日子的人。可是當他去找原來成天泡在一起的那幫哥兒們時,有的還算給面子,有的乾脆就躲了。萬般無奈之下,他轉頭向家裡人借起錢來,弄得一家老小都怕了他,連他老婆都攥着私房錢不敢讓他知道。她數來數去,也就是妹妹秀華還能說一說。不過她也擔心妹妹嘴不嚴實,一不小心說漏了,那樣孃家人還是會知道,所以跟妹妹也是不說的好。

高秀珍無所事事地在家裡走來走去。她從房間踱到陽臺,又從陽臺踱回房間,心裡盤算着種種和錢有關的事情,一時想不好拿這麼一大筆錢做什麼用。她想有錢是一件高興的事,可是有了錢要爲錢操心又是一件頭疼的事。她神情木然地站在廚房油膩膩的窗口,呆呆地望着對面塔樓的燈一盞盞熄滅,心情喜憂參半。她想從今天起自己和以前就不一樣了,這筆錢加上以往的積蓄,自己也算是一個有錢的人了。這麼一想她瞬時被一股巨大的喜悅淹沒,隨即又感到了無邊的寂寞,就好像一個人孤獨無依地漂在大海上。她突然間心慌起來,非常渴望能有個人說說話。她快步回到房間,抓起話筒就撥了妹妹家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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