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霧
陳子柚有健康的生活習慣,除了吸菸與喝酒。
她很少熬夜。吃素,只上很淡的妝,每天晨跑。
雖然昨夜回家很晚,但是當窗外有鳥鳴聲響起時,她仍像平時一樣早早醒來,洗漱一番,換上運動裝沿着花園式小區的綠色小路慢跑二十分鐘,順路買份早餐,然後回家洗澡,吃飯,化妝,換衣服,開車上班。
這個季節的清晨,這座城市常常霧氣藹藹,小區花園裡的花木,雕塑,都籠在輕紗一般的縹緲的輕霧裡,看不分明。
陳子柚喜歡早晨。
當她年少的時候,那時外婆在世,外公身體也健康,他們住在半山腰的別墅。
她早睡早起,如果天氣晴朗,起牀後拉開窗簾,跪在窗臺上便看得到日出。
起初外面是暗沉沉的,東方的天空一片蒼茫,不時何時便有了一線光亮,漸漸變幻着色澤,那小球一般太陽,經歷了艱難地掙扎,突然便躍了出來,迸出萬丈光芒,燃亮了整片天空。
以前,她每每爲那樣的景色感動得淚盈眼眶。回身時,眼前烏黑一片,很久後纔看得清東西。
以前的空氣沒什麼污染,只要肯早起,日出便像朋友一般準時等候。
而如今,這樣尋常的事物,反倒成了一種奢侈。高樓大廈鱗次櫛比,連藍天都遮住,更不要提找到一小塊寧淨的地平線。
陳子柚其實是隨遇而安的人。當她再度想拾回兒時看日出的感動,卻現這樣小小的願意已難實現時,她便漸漸喜歡上清晨的大霧天。
最初迷迷芒芒,連自己的手掌都看不到,後來便依稀看得到朦朦朧朧的樓影與樹影,再然後,漸漸透明,變成薄紗狀,越來越輕淡,終於消散不見。
或許這也是心境的改變。年少時渴望如日出般的瑰麗而熱烈的情感,而如今,她只盼人生如同這霧中的晨曦,雖然短暫迷茫,但終能在平淡中便重見晴日,而不必經歷涅盤纔可浴火重生www.Freexs.Cc。
返回時霧氣幾乎散去,路旁一簇簇花開得甚好,沿途皆是,色彩明豔,清香宜人。
她提着早餐走到樓前時,見到了對門的鄰居老夫妻從另一條路走來。老太太手中提着滿滿的菜籃,另一隻手則牽着老伴。
老大爺前幾個月剛做了心臟搭橋,做不得重活。老太太將他當作瓷器般對待。
陳子柚甚是羨慕這一對老人。七十多歲的年紀,子女皆不在身邊,兩人如影隨形,寸步不離,出門時攜着手,互相說話時細語輕聲,彷彿戀愛中的少男少女。
陳子柚微笑着與老人打招呼,順手接過老人手中的菜籃,陪在他倆身邊,慢慢地上樓。
趙姓的老大爺扭頭看看子柚,皺紋都在笑:“我見過的年輕人裡,就屬小柚的習慣最好,每天早起,鍛鍊身體,吃中式早餐,多好的孩子。”
子柚赧然一笑。
王姓老太太則神秘兮兮地說:“我倆昨天晚上回來,見着你男朋友了。真俊的小夥子,跟你很襯。”
“啊?”
“經常送你回家的那個啊。以前只認得車,沒見着人,昨兒遇個正着,看見我們朝他笑,還有點害羞呢。對了,又帥又酷。”
原來是江流。陳子柚羞澀地笑笑,覺得自己應該解釋一下:“他只是一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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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柚中午尚未下班時便收到了一份禮物,兩名保全人員小心翼翼地親自交到她的手中。
她打開一層層的包裝與精緻盒子,便被突來的光芒晃花了眼。
深藍色絲絨之上,靜靜躺着一顆碩大的祖母綠鍊墜,復古式的底座,嵌滿鑽石,鏈子很長,正是昨日在廣告圖裡看到的那一隻。
陳子柚覺得非常可笑。與其說這是江離城爲了逗她開心,倒不如說這是他又在與她銀貨兩訖。
他總是這樣,他倆過夜的隔日,她定然會收到他的禮物。
從他一慣的態度上,她很難把這想象成情人之間的小伎倆,她只能當作他在付她渡夜資。
她不花他的錢,不接受他的房子,令他很沒有滿足感。所以他需要想別的方法來平衡這件事。
不過這麼貴的渡夜資,他也太擡舉她了。
陳子柚將那串鏈子隨手掛到脖子上,把原先掛在胸前的裝飾項鍊摘了下來。如此名貴的項鍊配幾百塊的衣服,她覺得很解氣。
中午吃飯時,謝歡盯着她看。”國人造假功力真絕,這鏈子幾乎可以亂真了。”
陳子柚點頭。
“越看越像真的了,瞧這成色與工藝。”謝歡拈起那墜子仔細看,“這個也不便宜吧。”
“還好。”陳子柚語意模糊。
“你什麼東西都是三天就煩了,隨便一扔。這回等你再煩了,還是割愛給我吧。”
陳子柚搖頭:“這回不行,這是朋友送的。”
旁邊的工會大姐立即搭腔:“男朋友?”
“很熟的……男性朋友。”陳子柚斟酌着字眼。
大姐自動忽略她的解釋:“原來小柚真的有男朋友啊?我一直以爲你是不想去相親的託辭呢。”
陳子柚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好淺笑,希望她們視爲默認。
謝歡說:“得,別忽悠了,什麼時候你帶出來看看,我才能相信哪。”
恰在此時有人將餐廳的電視換了臺,娛樂臺正在回放選美比賽。冠軍只有18歲,含苞待放花朵一般的年紀與面容,身材卻如成熟的果實。
她笑靨入花,駕輕就熟地對着話筒依次感謝父母,老師,朋友,評委,觀衆,最後她感謝提供活動的主辦方盛世集團,以及盛世的江離城先生。爲了響應江先生捐助巨資建孤兒院的善舉,她也要將獎金的一半捐出來。
提到盛世江先生時,那張年輕美麗的面孔泛起一點嫣紅。
謝歡說:“切,小小年紀這麼會作秀,她也不怕別人都認爲她被江離城給潛規則了。”
工會大姐說:“說不定她就是故意誤導大家,有江離城做靠山,以後她的路子就順多了。說不定是真的呢,主辦方跟模特那些事啊,大家都心知肚明。”
謝歡說:“江離城真是神秘,只貢獻名字和金錢,人影都不露一個。我敢說如果他本人願意露面,那可是比什麼宣傳效果都好啊。哎這個小丫頭片子,越看她越是故意的。江先生若是真看上她,我倒覺得江先生才吃虧了呢。”
“這話怎麼講啊小歡?”
“姐姐,你不知道江離城有多帥。太帥了啊簡直。你說是不是啊子柚?”
陳子柚嗯嗯啊啊地吱唔過去。
午休時間很長,恰有一家新的大型商場開業,有特惠活動,女人們招呼着結伴去購物。
別人都去看衣服,只有陳子柚始終在香水攤位前流連,仔細欣賞每一個瓶子。
謝歡拖她走:“真受不了你。你一年要買多少香水?都可以開香水店了。”
陳子柚在被她拖走前指着其中一款對服務員說:“請給我開單,謝謝。”
謝歡翻白眼:“那是男士香水好不好,造型跟品牌都這麼怪。你要送誰?”
“瓶子好看啊,我喜歡收集香水瓶子。”
“敗家子!”謝歡說完這句話,突然後悔,又連聲說,“對不起小柚,我開玩笑的。”
陳子柚捏捏她的手,示意她不介意。想來八卦的謝歡從昨晚開始早已將她的家底調查得徹底。
下午陳子柚被領導找去談話,說最近有個外資項目需要技術翻譯人員,局裡要調用她一個月。
她點頭。她們公司是省屬某局的下屬單位,組織的命令,豈能不服從。
晚上她在燈下細細欣賞那瓶香水。厚重的透明的瓶子,像一瓶威士忌的造型,藍色的液體,在燈下閃着妖異的光。
她拉開玻璃櫃門,那裡擺了各種形狀的香水瓶子,玻璃的,陶瓷的,金屬的,應有盡有,已經排滿三排架子。有些香水已經飛到一半,有些則從來沒有打開過。
她打開香水瓶蓋,在屋裡四下噴了一陣子。
雖然她買了這樣多的香水,卻對它們沒什麼研究,她有一點點鼻炎,所以自己也很少用香水,前調後調,她也分不太清,只知道哪種味道她喜歡,哪種味道令她難受而已。
屋裡的香味漸漸蔓延開,她嗆得自己直咳嗽,去把窗子全打開。又將那串祖母綠項鍊丟進保險箱裡。那裡有外婆與媽媽留給她的傳家寶貝,更多的是江離城送的。到底有多少東西,她從沒仔細清點過。她不愛珠寶,而且極少參加宴會或者正式場合,也沒什麼機會戴。
江離城今晚沒再找她。她想起今天電視上的那個年輕模特,她但願江離城真的對她感興趣,與她有一腿,這樣他就會忘記來找她的麻煩了。
她從抽屜裡找到一盒煙,到另一個房間坐下,放一張鋼琴曲的音樂碟,將有毒的氣體慢慢納入自己的心肺。
江離城不喜歡她吸菸,當年卻是他教會她吸菸。
那時他也是學生,年輕得很。他禮貌而客氣地問:“不介意我抽菸吧?”
陳子柚點頭。
他點菸與抽菸的樣子都十分好看。陳子柚說:“我可以來一支嗎?”
他微露一點詫異的表情,但還是遞上煙,俯身替她點着。
那時陳子柚使勁吸了幾口,把自己嗆得眼淚鼻涕一起流,幾乎要把肺咳出來。
他笑得很舒心。笑夠了,才上前幫她拍後背,給她遞水,然後教她如果不會被嗆到,如何吐菸圈。
她是聰明學生,一教便會。但是他說:“女孩子別抽菸,對身體不好,而且不好看。”
這句話她記得十分牢,所以後來她到國外唸書時,像要報復誰一般地往死裡抽,直到因爲肺不好住院半個月,又休養了一個多月,才終於收斂。
她又點上一支菸,但沒有吸,只是夾在指間,不時吹一口氣,讓它快些燒完,另一隻手把玩着手裡一枚袖珍的香水瓶,只有手掌的四分之一大,透明可愛的心形,因爲被她噴過太多回,現在裡面只剩了一丁點粉色的液體。她憶起這是回國時買的第一瓶香水,用自己賺到的錢。
那時候她對未來的生活重新充滿了希望。她用了幾年的時間,終於戰勝了自我,她已經學會遺忘過去,也學會了憧憬將來。只是當時她還是太年輕,她以爲,只要她肯放過自己就一切雨過天晴,她沒想到,有人仍是不願放過她。
陳子柚將那支燃到一半的煙吸了一口後掐滅了。她討厭醫院,一天也不想待在那裡,所以她給自己限量,每天至多一支菸。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她最不愛回憶往事,但是這一天她回憶了不只一次,她不忍回想的童年時的日出,以及她從來不願回想的與江離城的初識。
每當她反常地回想一些往事時,總會有一些故人突然出現。這個預感總是非常的應驗。
她從來沒有渴望重見的故人。所以她討厭這種預感。
屋裡的音樂停了下來。她的第六感來得更強烈了些。
生怕她失望一般,她的手機叮叮咚地響了幾聲,她僵了一下,退出那張碟,換成節奏稍稍強烈的英式搖滾。
手機又接二連三地響了一串,音響也受到干擾,爆出一些雜音。
陳子柚不情願地去看手機,陌生的號碼,一共來了三個短信。
“小柚,你好嗎?我是喬凌。”
“我不知道你還在留在國內,直到堂哥告訴我。”
“小柚,真的對不起。”
她盯着那幾行字,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勾起脣角,將短信一一刪掉,然後關機。
她並不恨喬凌。昨晚看見喬熠時,她費了一點勁,才憶起喬凌這兩個漢字所代表的含義。
當年或許失意絕望,但過去這麼多年,再回想時,只覺得好笑了。
那幾年拒絕她的任何道歉,只因爲她努力想遺忘一切。
其實早知終歸躲不掉,她實在沒有必要那樣刻意。
以前家中的老保姆說:小柚小姐,不可以用盡力氣去恨一個人。再壞的人,也總有好處。當他離開你,你會記得他的好的。所以,要給自己留一點餘地。
那時候她與小夥伴吵了架,她跪在聖像前虔誠地祈禱上天懲罰他們。老保姆聽到她的祈禱,這樣對她講。
當時太年幼,她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而如今,她已然明白,也認真地照辦。
比如說,她要很努力才能想起她爲什麼後來與喬凌斷絕了來往。
可是她很清楚地記得,她與喬凌友好了許多年,看同一本書,聽同一張音樂,穿同款的衣服。
收集香水瓶子的習慣或許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高中時流行一本網絡小說,很多女孩子便學習了書中女主角的樣子,喜歡在香霧中漫步。她倆也沒能免俗。
在大多同學用的花露水的時候,她倆用的是真正的法國香水,在香霧中自我陶醉之後,便是一頭一臉的香氣繚繞,要溜到游泳館游上半小時才能將味道去掉。
直至今日,她仍然覺得那樣的場景是值得她珍藏的回憶。
所以,她從來沒有打算過要用盡力氣去恨別人。
但是卻有人用盡了力氣不肯放過她。比如江離城。
或許,“用盡力氣“太誇張了。
她只是一隻小小螻蟻,他哪需那樣費勁?他只要輕輕動一動手指,就足夠她無處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