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禮物(3)

5-禮物(3)陳子柚當天晚上沒有如願以償地回家去休養生息,而是直接被帶回江離城的別墅。

晚飯結束時,時間尚早。江離城把她帶進屋,吩咐了傭人幾句便不知去向。

管家模樣的老男人禮貌地帶她上樓,看她的眼神似乎對她很熟悉,但她卻沒什麼印象。

她與江離城的“約會“場所並不固定地點,有時在公寓,有時在酒店,有時在郊外的度假小屋——視他的方便與興致而定。他們碰面時通常已經很晚,吃頓飯,喝點酒,回到住處時已經帶一點微微暈眩的醉意,在昏暗燈光下與他做不得不做的事,然後一覺睡到天明,醒來後便匆匆離去。如果地點方便,她體力足夠,而理由又充分,有時她也會當晚就逃脫。

所以她甚少去關注他的狡兔之窟的方位,更不會刻意記住他身邊人的模樣。

這一處的別墅大約是江離城的固定居所,她來的次數相對多些。這裡空間非常寬敞,風格十分簡潔。雖然並無豪華的跡象,但每一件擺設與裝飾都非常講究。陳子柚也算稍稍懂行的人,落入她眼中的每一樣東西都頗有來歷,價值不菲。只是這屋子一眼看過去,太過空曠與素白,冷冷冰冰,缺乏人的氣息,與其說是住宅,不如說更像美術館,很符合他一貫的格調。

陳子柚每一回都來去匆匆,一向只在江離城的臥室裡暫作停留,在這兒並沒擁有一個單獨的房間。

她猜想管家會先帶她去一間客房,畢竟這別墅這麼大,房間多的是,但那位先生卻直接把她送入了主臥,並禮節周全地詢問她都需要些什麼物品。

她憋了一口氣,索性不客氣地找了張紙細細地羅列,女性衛生用品,止痛沖劑,熱水袋……長長的一張單子。

甚有紳士風度的大叔面不改色地欠身離去,只是眼角稍稍抽搐了兩下。

陳子柚洗了很久的熱水澡。她將水調得很熱,全身都被燙得粉紅。

浴室裡只有江離城的浴衣。她沒有選擇餘地的穿上後,現櫃子裡還有連標籤都沒拆掉的全新浴巾,於是丟開浴衣,用浴巾將自己裹個嚴實。

江離城的手下辦事效率果然非常高。洗個澡的時間當口,她列得那長長一串必需品已經準備整齊,一件不少,甚至還有一壺熱水。這個她並沒列在單子上。

江離城的臥室又大又空,裝飾太少,顏色單調。她仔細研究了他牆上的唯一一幅冷色調抽象畫與擺在外面少得可憐的幾樣用品:檯燈、菸灰缸,幾本她看見封面就懶得翻的學術性讀物。除了找到電視遙控器外,再也沒找到任何別的可以打時間的任何娛樂。

她本不想到牀上去。其一她不喜歡睡他的牀,其二她沾到牀很容易睡着,而她知道在他沒回來之前自己就睡着是件很冒犯的事。但眼下她除了到牀上看電視,的確沒別的事可做了,他臥室裡的電視只能倚着牀頭看。

於是陳子柚把空調的溫度升高了兩度,抱着熱水袋蓋着被子看了整晚的電視。

影視頻道在放英國老片,陳子柚曾經用這部片子練習英語口語,背得下每一句臺詞。正因如此,此時彆彆扭扭的國語配音讓她全身不自在,所以她靜了音,一邊看着圖像,一邊神遊太虛,想些什麼自己也不清楚。

回過神時,屏幕已經換了另一部電影,也是老電影,當時青春洋溢的鞏俐與還不算很老的老謀子共同出演的唯一一部片子,李碧華的小說改編。那時張鞏戀情正傳得火熱,擅於投機的香港製片人見縫插針。

當時她年紀幼小,但仍清楚記得,自己平生買過的第一本娛樂雜誌,大篇幅地報導該片的拍攝花絮與張鞏緋聞,繪聲繪色,假假真真。

後來影片上映,大街小巷滿是二人的親密劇照。她纏着父母陪她一起去看這部片子,她蹦蹦跳跳走在中間,牢牢地各牽着他倆的一隻手,母親替她拿着零食,父親替她夾着新買的布玩偶。

片子並不太適合她那個年紀的小孩子看,有許多慘烈的場面,流血,死亡,還有如今看來太小兒科的親暱戲碼。老謀子的演技遠遠比不上他的美學功力,表情足夠呆滯,動作足夠僵硬。後來已儕身國際大師的他嘆氣說:當時只爲了湊錢買攝影儀器而甘爲娛樂獻身。

母親笑着捂她的眼睛阻止她看到齡的鏡頭,父親則嘆氣:現在的小孩子啊,早熟。

那大概是他們一家人一起看過的唯一一場電影。當時只道是尋常,此時驀然回,一片悵然。

其實兒時並沒有看懂多少劇情,只記得年輕貌美的鞏俐甫一出場,白衣飄飄輕盈似雪,宛如一個夢境。她在絕望之際遇上一生摯愛,於是奮不顧身,直到帶着絕美的微笑,飛身撲入烈火之中。

畫面一片豔紅,紅色的衣衫,紅色的火光。電視仍是靜音狀態,陳子柚沒有恢復聲音的想法。她知現在必然正響起那《焚心以火》的著名插曲,她不想聽到。

呵,她心想,我也曾經在自以爲絕望與自棄的時刻做過一回飛蛾撲火的傻事,果然得到了拯救,因爲新的絕望與自棄取代了舊的。

生命總是新陳代謝生生不息,從來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看看她,不是一樣可以懷着娛樂的心態,來嘲笑曾經的自己。

那部電影轉到了現代部分後變得有些無聊,屋裡沒開燈,只見屏幕上人影攢動,又沒有聲響。她的睏意漸漸襲來。

朦朧間做了兒時的夢。她過生日,穿着層層迭迭的蓬蓬紗裙,很多親友來祝賀,面前桌上堆滿了花花綠綠的禮物,一件件拆到手疼。最後是外公送她一頂黃金與鑽石鑲嵌的小小皇冠,親手戴到她的頭上,慈愛地笑:“我們的小公主又長大了一歲。”她俯身親吻外公的面頰。

場景轉瞬卻換成別人的宴席,潔白空靈的畫面。主人的面容有一點模糊,聲音卻很清晰,是個男人:“其實今天是我生日。”

她赧然說:“怎麼辦呢?我沒準備禮物。”

男主人似乎說沒關係,但她深感羞愧,心中不安,十分焦慮。

後來不知怎樣,那禮物突然就準備好了,恭恭敬敬地送到主人面前。她的靈魂在高空俯視,卻現那禮物明明是她自己,用絲帶包紮得異常可愛,令自己動彈不得。

那份禮物小心翼翼地開口說話:“你喜歡嗎?”

壽星沒有作答,只是輕輕地笑了一聲,伸手去檢查自己的禮物。他扯住綁縛禮物的絲帶,但那絲帶不但沒有解開,反而越收越緊,勒住她的胸口與脖子。她漸漸不能呼吸,想要掙脫卻全無力氣,絕望地等待在窒息而死的邊緣。然後她聽到那年輕的壽星說:“不錯,我很喜歡。”

明明知道這是一個夢,但她的窒息與疼痛都那樣逼真。誰來推她一把讓她醒來,誰來救救她?在夢厴中無力掙扎了許久的陳子柚在一個劇烈的驚顫中醒來,她翻身坐起,大口地喘氣,呼吸漸漸順暢。

原來她剛纔半睡之時,將雙手壓住了自己的胸口,於是她在夢境中居然忘記了呼吸。

屋裡沒什麼變化,黑暗裡仍然只有無聲的熒光屏閃爍着,故事卻只向前推進了一點點,原來她只睡着了一小會兒,卻做了一個讓自己窒息的夢,睡衣也被汗浸得半溼。

她跪坐在牀上調整着呼吸。等到脈搏頻率恢復到正常的狀態後,她覺得自己應該看一下時間,確定是否不要等待某位大爺,而是安心睡覺了。

屋裡沒有鐘錶,她的手機在包裡,而包放在離牀很遠的沙上。陳子柚朝窗邊看了一眼,她記得自己沒拉上窗簾,今天是農曆十五,她可以從月亮的方位判斷時間。

結果那一眼讓她剛剛恢復正常的脈搏又狂跳起來,窗邊分明坐了一個人,月上中天,勾勒出他的輪廓。她隨即知道那是江離城,但她的生理反應快於她的大腦,儘管危機解除,她仍然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如擂鼓一般清晰有力。

江離城一點也沒覺得夜深人靜時悄無聲息出現在屋子裡是件不道德的事。他漫不經心地說:“這樣大好的月圓之夜,做噩夢是件多殺風景的事。”但口氣中似有藏不住的幸災樂禍。

這樣大好的月圓之夜,也非常適合狼人變身與吸血鬼出沒。陳子柚吞下已經到了嘴邊的話,慢慢地下牀。”我去洗澡。”

“浴室是溼的。你難道沒洗過?”江離城顯然不打算讓她好過。

“再洗一遍,我出了一點汗。”陳子柚鎮定地說。

“洗澡太多會得皮膚病。”臥室主人認真而關切地說。

陳子柚?地關上浴室門,把他可能的種種反應全關到門外。

她整晚都試着努力地將回憶的細節壓在大腦皮層之下。但剛纔的那個夢,證明她到底自制能力有限。

也沒什麼,她早就很看得開。年少時,誰都會做上幾件令自己覺得很丟臉的蠢事。只不過,有些人可以幸運地選擇遺忘,而有些人,運氣沒那麼好。

其實那時候,她跟着一個雖然她內心深處已經覺得很熟悉,但事實上應該算作全然陌生的年輕男人回家時,她已經意識到自己在做蠢事。

但是那時的她,多麼渴望順着自己的心願做一件離經叛道的事,來報復傷害過她的人,或者報復她自己。所以那個下午,她將自己從小受過的關於女孩子應該如何自愛與自我保護的教育,全都丟到了腦後。

因爲多年以後,陳子柚再也不願意回想當初的細節,以至於她記不分明,當時究竟是誰誘惑了誰。

不過有一樣她可以確定,她的的確確是心甘情願的,甚至,儘管成*人禮伴隨着撕裂的疼痛與羞恥的難堪,可是在那些不適的同時,她得到難以啓齒的隱秘的快樂,並非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

那幾個小時,他教給她許多事情,包括下象棋與吸菸。她後來一度染上煙癮,但她也就此拒絕任何一種棋,甚至跳棋與計算機遊戲裡的黑白棋。

大約因爲那時候他對她講,女孩子應該少抽菸,對身體不好。又建議她可以好好學一學下棋,可以提高智力。所以她刻意地做了這樣的選擇。

她也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喝粥,直到後來生過大病,一度只能靠着稀粥維持生命,才重新接受這種食品。

因爲那天晚上,當她只穿着他的大襯衣,用心地洗牀單上的那一點血跡時,江離城在廚房裡煮粥。

她得承認,那的確是她喝過的最好的粥。她坐在院子裡捧着碗,她剛洗過的牀單在夜風裡輕輕飄蕩着,不時拂過她的頭,而她的絲被風吹到臉上。

她羞澀地笑一笑說:“我真的洗了牀單,我以爲那是你騙我的藉口。”

江離城在她身前蹲下,幫她把頭一一拂到耳後,手指順着她的耳朵一直滑到鎖骨,輕輕地挑起她戴在脖頸上的項鍊,那是後來他幫她戴上的,她輕輕地顫動了一下。他的聲音也很像風:“我不騙人,我喜歡說實話。我對自己說,如果讓我遇見你第二次,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陳子柚不止一次地想,究竟是自己太傻還是他太過高明,她居然會把這句話當作綿綿的情話,令心中微波盪漾。

那天也是個月圓之夜。明月當空,灑下一地光華,院中樹影斑駁,他的側臉在月光與樹影下神秘莫測。

陳子柚突然便有了不安的感覺。她站起來說:“我該回家了。”

“好。”

她換好衣服,離開時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說:“我再過幾天就要去上大學了。我離開前能再見到你嗎?”

江離城在月色下笑得很淡:“你找得到我?”

陳子柚天真地點頭。涉世未深的年輕姑娘,本來就不容易辨清實話與之話的區別,何況她遭遇了箇中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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